老井,在我的眼前搖晃:神秘、幽暝、孤冷。像一個深陷的眼窩,被落滿薄霜的茅草——殘破的眼睫毛覆蓋著。老井,在我的靈魂裏像通往它的彎曲土路一樣,延伸著,開掘著……
麵對天空,它也有慣看雲卷雲舒的端莊,盡管雲像往事一樣飄動、擴散。星星凝結的淚滴,像失傳的秘密隱語。
老井,是這個村莊的源頭。它同村莊的聯係,猶如鋤把的木紋和掌紋、古老月色和說書人的鼓板之間的隱秘。在寒凝大地的隆冬裏,我循著堅硬的地麵上分向各家各戶的新鮮的水跡,嗅聞到生命的訊息、嗅聞到燈盞下的茶香、聆聽到異鄉客的笑談、讚美——在一口口甜水的滋潤裏,村莊消解著比老井還要古老的恩怨、勞頓和窘迫——一碗清茶,漫漫長夜……茶碗裏有充饑的糧食,有說不完的話語。幽幽馨甜(心田)裏有老道的箴言、囑托和延續。村莊珍愛著這口家譜似的老井。一代又一代木扁擔與鐵桶提係叮叮當當的碰撞聲,肩膀上吱呦吱呦勻稱的歌吟,一代又一代人牙齒潔白、嗓音純正。語言和著純樸的香氣從喉嚨裏發出,有著民歌似的甜美、清新——老井、肩擔、鏡子似的水缸,擔兩桶霞光晚露節奏鮮明、步履穩健——這村莊裏特有的節奏和神采,仿佛已經超越了村莊的生計,而成為一種溫馨的傳統。
——但我還是看見了矗立在老井上的轆轤和幽靈似地飄蕩在井口上的繩子。
有一天,老井廢了,村莊的風韻也荒廢了。
自從接納了那名村莊裏最美的女子的生命,老井變成了一處荒寂之地、一處蘊藏著駭人傳說的源頭(我的耳邊還回響著鐵桶入水時發出的清亮的聲音,以及孩子們趴在井沿上看見自己時發出的咯咯笑聲……)、一個深夜裏的惡夢、一道恫嚇孩子的咒符——在村莊裏,任何能上升為傳說的事情,都會在日常生活的一顰一笑裏彌漫、滲透,並逐漸脫離它們,而成為靈魂裏的暗器。
沒有人再去看一眼倦伏在村邊上的老井——它空殼一樣石砌的井沿、它布滿綠瑩瑩苔蘚的砌磚和日月亡故的水波、它旁邊的柳樹枉自枯綠……
當我彎腰在井台上,小心翼翼地朝井下窺望——在清得發暗的水麵上,我看見的我,好像已不是我的麵容。
在曾是村莊源頭的老井裏,村莊獲得了另一個源頭。但好像也不再是它的,而屬於一些稀稀落落的遊魂。
老井,像一聲絕望地叫喊,孤零零地停在村邊上了。
而我——是一口倒吸的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