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交加。
凜冽的風雪,交加在一條條通往遠處的柏油馬路上、交加在脈管一樣蜿蜒於曠野上的支支岔岔的泥濘小路上。那些行走在風雪中、並由風雪雕刻出儀式感的隊伍,或簇擁、或稀疏、但綿延不絕,像嚴寒隆冬裏凍不住的血在奔流——歡欣地奔流。
行走——一年勞作之後,在停歇的農具間、在壇壇罐罐和家長裏短中念叨期盼的——心中無比隆重的行走,用深一腳淺一腳的雪,書寫在華北平原的曠野上。他們從冰雪覆蓋的酒桶般積鬱著歲月陳情的村莊裏走出來,沿著一條條田野小路拐上大路,然後又順著一條條小路分流開去。
這是舊曆春節大平原上古老的、沒有因時光變遷而有絲毫改變的一幕:如刀的北風攪動漫天大雪,狂舞的雪流把一個個行走的身影吹得迷離、搖晃,仿佛要把他們吞沒。躬著腰背推著自行車、摩托車、獨輪車的人們,身子壓得低低的,像逆風的燕子——風雪扭曲著身形,隻能用眼的餘光瞄一眼前麵的路。車後架上載著用家裏最幹淨的白羊犢手巾蒙著的白饃、點心——白饃上的吉祥紅點偶爾露出來,在白皚皚的雪幕上如一枝枝初春的蓓蕾……雪花落滿衣裳、頭發、眉毛和忽閃著兩隻大耳朵的棉帽子,但寒冷的雪花蓋不住一張張粗糙、黎黑的臉龐,仿佛那一張張臉是一孔孔行走著的熱騰騰的泉眼——雪羞怯了、融化了,融化在那位小腳老大媽核桃般的臉上,融化在車座後麵小媳婦俊俏的臉上,融化在顛簸不止的拖拉機後鬥裏——那一張張從棉被裏露出來的凍得通紅的娃娃臉上,融化在串親戚的隊伍歡快行走的步幅間,融化在天地不言、隻在心底裏如風雪般飛揚著的歡欣裏……
站在路旁,感受著逆風雪蹣跚而行的人流,我已經相信,沒有什麽能阻止這樣的行走,盡管雪沫在田野、在橋頭、在溝溝坎坎上“噗噗”四散。扭動著身子的雪流在樹枝上、在空中電線上發出的尖叫,包含了疑問和恫嚇——這不是漂泊、不是遷徙、更不是逃亡。對於這一支支行走的隊伍,風雪從來不是阻止的力量。相反,它是琴弦、是天地感應的情致、是助興的喜鵲、是農人們此時此刻心靈的舞蹈……
這是一種有根的行走。
在青藏高原千裏戈壁、在藍天白雲融化的拉薩、在一條條通往靈魂之門的崎嶇險峻的山徑,我曾看見另一種與之有著相同的內心熱烈的行走——朝聖者之旅。隻不過他們有著不同的方向和表情——朝聖者走向天空,他們的靈魂已先期到達,逶迤在路上行走的身影是單獨的、掙紮而肅穆……而大平原上串親戚的隊伍,行走在他們再熟悉不過的田野、小路和大路,即便大雪覆蓋了路徑,他們也不會迷失——那些多年未走動的親戚——他們會憑著一棵已經長大的榆樹或楊樹、憑著已經改道的路的蛛絲馬跡、憑著一個村莊的名字、一方口音和一個長輩的舊模樣……就能重新找回行走的感覺——他們走不出這方土地,他們遵守著古老的“年”和節氣賦予他們的一茬茬莊稼一樣故去然後又重新生長的渴望。而這伴和著漫天風雪的行走又是那麽簡單,像落在手掌心裏的一片晶瑩的小雪花——那最先迎出門的哈著白色熱氣的狗叫聲、那搶著接過車把的踏實的動作、那在長輩跟前溫暖的跪磕、那從內衣兜裏掏出的帶著體溫的賀歲錢、那熱酒的絲綢般飄渺愜意的藍色小火焰、那些已敘過千遍的陳年舊話、那些田野裏的希望、那些消融在屋簷上的恩怨……
——那些剛剛見過、重又相見的長了一歲的麵。
哦——這些漫漫風雪中淳樸明了的行走、從土地這頭向土地那頭的行走、來去自如的行走、人心之間的行走,溫暖著他們草根般樸素、能夠生長的日子……我目睹著這樣的行走,我感覺這風雪大地上行走的人們都是我的親戚,我的心田正像一壺被漫天風雪燙熱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