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末冬初的黃昏來得總是很快,還沒等山間被陽光蒸發起的水氣消散,太陽就落進西山。山穀中冷颼颼的風將白色霧氣趕出山穀,將柿樹下一片片幹枯的樹葉吹向空中,催促得一雙雙山雀飛向巢窩,西山的陰影,很快傾斜在槐樹坡村裏。
經過了整天風吹日曬的張金鎖的臉膛上,還滿是張二九千元價碼的喜悅。
“當家的,再給我盛一碗麵來。”張金鎖在東廂房屋吃飯,他已經吃下滿滿的兩碗麵條。平素下他兩碗麵條就已足夠了,有著張二九千元價碼的喜悅要再多吃一碗。上竿,他朝田裏運肥,活兒不輕,他未感勞累。下午,他趕母豬往鄰村配種,母豬極為難趕,活兒也不是輕活,他未感疲乏。他為張二九付出千元就買得張二九發誓一個張字掰不開的喜悅,為他添了無窮的神力,使他認定,他拿得槐樹坡支部與村委會的印章不是十分困難。他和張石頭已經商定,晚飯後,他與張石頭分頭活動,一個走訪韓美鳳,一個去會見楊大年。他們把韓美鳳與楊大年看為最難攻下的堡壘,要千方百計不遺餘力的盡快達到目的。
張金鎖的妻子史梅梅,不滿張金鎖競選村支書和村長,而她照常敬張金鎖穿,讓張金鎖吃,她很快端來一碗細溜溜白生生的麵條。
“拴虎(張金鎖兒子)爹,我再和你有言再先,不要競選村支書、村長,自己有吃有喝的,足已了,常言說得好知足常樂,為什麽放著樂不樂,去找麻煩?”
張金鎖耳無妻子的不滿,隻管轉著活靈靈的眼珠琢磨他的“天堂”。今晚,他負責走訪韓美鳳,他認真地思謀對待韓美鳳的招數,一定要四麵光滑,八麵玲瓏。
2
晚飯後,韓美鳳還如往天那樣忙碌。她婆母的姐姐患病,她的婆母往鄰居村去伺候姐姐去了。白冰冰委托她代管的大眼往街上與同學耍去了,她喂完了歡歡食,送走了歡歡的大便,坐在炕沿上喘息。
多少人說歡歡終久要把韓美鳳拖垮,歡歡一直還沒有清醒的樣子,依然是植物人一個。韓美鳳依舊不顯煩不顯躁平平靜靜。韓美鳳的爺爺、奶奶全是渡過江、入過朝的老兵。全是戴過紅花受過獎勵的英模。韓美鳳的爺爺、奶奶複員之後,常常教導韓美鳳要學習雷鋒,好好作人。韓美鳳的丈夫歡歡,也參軍多年,在部隊裏當特種兵,又是雷鋒式的好戰士。歡歡與韓美鳳戀愛之後,留予韓美鳳的美好印象,如刻在韓美鳳心上,風吹不落,雨洗不掉。歡歡帶韓美鳳往歡歡舅舅家走親,歡歡將舅舅家村裏一道街的積雪掃盡,歡歡的舅舅就認為歡歡瘋了,正兒八經的訓斥歡歡:“現在,誰還知道雷鋒姓甚叫甚?你還當你的雷鋒?快往醫院裏讓大夫瞧瞧,你的神經是不是出了毛病?” 歡歡朝韓美鳳歎口氣,說:“中國絕不能少了雷鋒!” 歡歡依舊以實際行動傳播雷鋒精神。一天,歡歡陪同韓美鳳往五裏坡鎮趕集,出售韓美鳳家多餘的紅薯,遇上一個光頭、一個長發、一個大嘴欺行霸市,不準一個老實厚道的農民在他們的菜攤一側銷售黃瓜,揍得老實厚道的農民倒地不起,還要把老實厚道的農民的兩筐黃瓜扔進水溝。歡歡看不過眼,為人解憂的勁頭驟然升起,不等“光頭”將農民的兩筐籃黃瓜扔進水溝,吩咐韓美鳳看守著紅薯,朝著“光頭”猛吼:“你個鬼頭小子幹什麽?!”眨眼間,光頭、長發、大嘴張牙舞爪地將歡歡圍住。三個家夥同時咆哮:“你這小子想讓老子們給你放放血了是不是?”嘴尖舌快的“光頭”吼著還猛朝歡歡右肋間狠打一拳。歡歡不得不朝他們動武。他不等光頭的拳頭收走,他的右腳就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穿著皮鞋的腳尖準確地踢中光頭的鼻梁,光頭的身子便輕飄飄地斜飛出去。歡歡又不等掏出匕首的“長發”、“大嘴”伸出匕首,身影一晃,啪啪兩聲悶響,“長發”與“大嘴”齊被放倒,兩把明晃晃的匕首都變戲法似的到了歡歡手裏。歡歡輕鬆的把兩把匕首像撅筷子似的撅斷,揚手扔進遠遠的水溝裏。
“光頭”、“長發”、“大嘴”齊溜溜地跪倒在歡歡麵前請求饒命,並發誓今後再不敢胡作非為。
韓美鳳的婆婆又善良又賢惠,對韓美鳳的處境十分同情,不止一次地同韓美鳳說:“美鳳,你和歡歡離婚算啦,讓我一個人跟著她苦。要不,你不樂章舍下我們娘兒倆走,你和韓美鳳離了婚,做我的閨女,做歡歡的妹子,招一個女婿來,你還關照我娘兒倆。你老這麽苦苦累累的,讓我心疼的也受不了哩。” 韓美鳳一次次的笑笑說:“媽,也許歡歡還會好的,別著急。” 韓美鳳笑得實實在在。
美鳳坐在坑沿上喘息三五分鍾,轉身麵向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的歡歡,又以她純真的感情召喚著歡歡蘇醒:“歡歡,歡歡,是美鳳喊你,你醒醒……”韓美鳳一日三次,早一次、午一次、晚一次,不厭其煩,不遺餘力,語氣如陽光一樣溫暖,聲音似春風一樣溫柔。她盡情的喚罷,再為歡歡唱出她與歡歡熱戀時唱予歡歡的秧歌:
白日裏想你紉不上針
黑夜裏想你吹不滅燈
白日裏想你盼黃昏
黑夜裏想你等不到明
棗木擀杖柳木案
餃子包子一串串
一心等著親人來
眼裏落下淚蛋蛋……
韓美鳳充滿深情的秧歌格外的優美,如紅靛吐曲,似百靈鳴歌,帶著虹的美麗,含著花的芳香,美得使石頭也會微笑,香得讓泥土也會綻彩。韓美鳳為歡歡唱罷秧歌,扭身往院裏走去。而她的雙腳剛落地,白冰冰托撫給她的大眼即活蹦亂跳地朝她跑來,撲到她的懷裏雙手把她的腰摟緊。
“你這個兔崽子,到哪兒耍去來?”韓美鳳樂嗬嗬的說著,拿起笤帚將大眼衣服上和鞋上的泥土掃落。
大眼蹦到炕上,偎依在韓美鳳懷裏揉一揉濕漉漉的兩隻大眼不語。
“誰欺負你啦?”韓美鳳問大眼。
“誰也沒有欺負我,我自己摔了個大馬趴,摔得好疼。”
“沒出息,摔個大馬趴值得兩眼裏出水兒!”
“你摔個大馬趴也得眼裏出水兒。”大眼停一停抬起頭,雙手摟住韓美鳳的脖頸,一雙精明的眼睛,直巴巴地看著韓美鳳不語。大眼的奶奶和母親丟開大眼入土已經一年之久,白冰冰外出,隻要韓美鳳不出門,大眼就以韓美鳳的家為家,同韓美鳳相依為命。韓美鳳也特樂意照看討人喜歡的大眼,隻要大眼喊她一聲嬸兒,她渾身的勞乏就輕而淡之。她輕輕地拍一拍大眼的後背,親昵地問大眼:
“你鬼崽子瞪著兩大眼兒想同我說麽?”
“我想我爹回來了,我要和他耍不值。”
“為麽耍不值?”
“他一走,就沒有我了。”
“你爹怎麽能沒有你?”
“他要有我,怎麽還不回來?”
“你爹快回來了。”
“嬸兒,”大眼叫得很甜,沒有過的甜,“我又想,我不叫你嬸兒了。”
“你不叫我嬸兒,叫我麽哩?”大眼的口氣之甜,甜在韓美鳳對他的家。韓美鳳桃花般的臉上越發好看。
“我想叫你媽哩。”大眼說得更甜。
“哈哈,你這個兔崽子,”韓美鳳在大眼後背上猛拍一掌,“你不要你爹啦?”
“我怎麽能不要我爹?你當我媽,我爹還是我爹。”
“不許瞎叫,隻能叫我嬸兒!”韓美鳳嚴厲地要推開大眼往廳室裏去,這時院門被人推開,呐喊美鳳在家不?韓美鳳急忙將大眼安排到小西屋裏睡覺,捷步走向院裏,應一聲美鳳在家,把來人迎接到廳屋,請來人在木椅上坐下,為來人倒一杯開水,她才在另一個木椅上坐下來。
來人是張金鎖。
“金鎖哥,你可稀罕,喝水,我沒煙招待你。”韓美鳳不管誰來家串門都很熱情,對不常進家的張金鎖也不例外。
張金鎖伸手掏出紙煙,表示他帶來紙煙。他問過歡歡近況,問過韓美鳳婆婆去向,立即對韓美鳳表示歉意:“美鳳,請你原諒我沒常往你這兒來走走,對你關心不夠。實話實說,我爹躺倒三年才咽氣,實在是把我煎熬毛了,我剛把我爹發落了就看你來了。”張金鎖喝口開水,不等韓美鳳插話,又急忙對韓美鳳之艱難表示關心。“美鳳,別看我爹把我拴死,沒有常到你這裏來看看,”他拿著紙煙的手放在胸口上,“我的心和你不遠,常同人說你美鳳是天下第一!”
“哈哈哈。”韓美鳳笑得麗臉越發討人喜歡,聲音也更加好聽,“金鎖哥,有人說我美鳳累的天下第一,有人說我苦的天下第一,有人說傻的天下第一,你說我的天下第一指的是麽?”
“我……”張金鎖微笑著,“我說你的天下第一:一是人才天下第一;二是人品天下第一。不說你的人才,單說你的人品;誰不說,如果換轉個人,也得把歡歡交給歡歡的母親,鞋底上抹油——溜了。現在,不是雷鋒的時代,現在人人看重的是自己,人人把自己看成帝,惟獨你美鳳,還是雷鋒的一副心腸。可以說,當今世界上沒有第二個美鳳。用毛澤東的話說,你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哈哈哈,”韓美鳳又笑得麗臉如花,“金鎖哥,看你把我誇的,我隻不過是心眼不多就是了。”
“要說,”張金鎖思謀著妥當的詞兒,不快不慢的說,“要說你心眼不多,你也確實太缺心眼兒,你隻要精明一點,就不能不顧一顧自己。好花兒能有幾日紅?是不是哩?”
韓美鳳麗臉上的微笑失落,不由得歎一口氣。
張金鎖胖乎乎的黑臉上也立即就得陰沉沉的,也緊忙歎一口氣。
“美鳳,今晚上我到你這兒來,我不隻是來同你說兩句淡話,讓你開一開心,我給你拿來了兩萬塊錢。”張金鎖說著從衣袋裏掏出兩遝錢票,放到美鳳臉前的桌子上。
韓美鳳心裏咯噔一下,怔怔地斜一眼兩遝錢票,吃驚地倒吸一口氣。
“美鳳,你不知道,今年春天,我去南邊縣裏看望一個朋友,同朋友一塊兒承包下朋友村裏一道山溝,開采了幾噸鐵礦石,朋友就先把十萬給我拿來。我內弟急著送他家人住院借去八萬。我把這兩萬給你拿來,用在歡歡身上。你看看歡歡的病還能不能治好,省了你老跟他受苦。”
韓美鳳對張金鎖謀算好的“天堂”,準備大手為“天堂”投資的事還一點不知。她心中埋藏著爺爺、奶奶兩位老革命對她的教育,而她畢竟生活在當今時代裏,曉得人的生活的改善,人的道德、信念會有變。她與張金鎖未打過多少交道,而她心裏有底,張金鎖絕不是白冰冰。人不圖利不早起,張金鎖絕不會沒有一圖。兩遝錢票,不是三二百,張金鎖圖的麽呢?也許沒有二圖、三圖,隻有一圖。
“金鎖哥,”韓美鳳又眉開眼笑,平平實實,“ 你也知道我美鳳不精明,對誰也不會俏,愛神筒裏吞棒槌——直出直入。你為我大手的拿來兩萬,你一定得有你不便說出口的想法。我由不得猜測你的想法,我要猜得牛頭不對馬嘴,你可別和我一般見識。”
“你說。”張金鎖眯縫著兩隻眼睛說。
“金鎖哥,我猜你不尋常的讓我想不到的大手,必定得有一圖,你的一圖不在歡歡身上,在我美鳳身上。”
“你說。”張金鎖依然笑眯眯的。
“是看得起我美鳳的人才,想讓我美鳳失身,我要是猜得準確,金鎖哥,你就是從門縫裏看美鳳,把美鳳看扁了,韓美鳳懂得而今錢的力量很大,力量再大,對我美鳳也起不了作用。”
張金鎖呼起長出口氣,難過得好像吃下黃連,臉色陡然變得灰黃,如同抹滿黃醬,眼睛也陡然失去光亮,如同落滿灰塵,齜牙咧嘴地站起來,嗖地將兩遝錢票抓在手裏,通通通地走開。
“金鎖哥,你別走。”韓美鳳喊。
也許張金鎖沒有想走開,他還未走到院門口就返回廳室,咚一聲在木椅上坐下,難過萬分地齜一齜牙咧一咧嘴,將兩遝錢票放在桌子上,伸手抹一抹潮濕的眼睛:“美鳳,我……我隻想你不會把我拿給你這兩萬塊錢看成無價之寶,做夢也沒有想到你會把我的好心看成了驢肝肺!我……我隻想你會請我吃下兩個甜柿子,做夢也想不到你會讓我吃下黃連!韓美鳳,你真有你的!”
見不了人難過的韓美鳳誠懇地向張金鎖承認不是:“金鎖哥,金鎖哥,你看你……俺不是早和你說啦,俺要猜得牛頭不對馬嘴,你可別跟我一般見識。俺錯誤地理解了你,請你原諒。”
“你站在山上看張金鎖,把張金鎖看矬了。”張金鎖之顯著的難過化解大半,語氣也不再帶怒,“美鳳,你這老哥同你實話實說,你的招人喜愛的人才特招人喜愛,誰都樂意多看你一眼,傻子也對你目不轉睛,我心裏也特有你的俊美,我隻要走過你的門外,就想看你一眼。而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對你絕對沒有一點、一滴、一分、一毫的邪念!人的名,樹的影,你聽哪一個說到我男女關係上有綻?美鳳啊,你這老哥對任何人都是一片菩薩心腸。我的心裏隻有歡歡的不幸,隻有你美鳳的痛苦!”張金鎖末了的每一個字,都如剛剛出水的瑪瑙,堅硬而有光潔。
韓美鳳心裏頓時閃出張金鎖家的千年柿樹已枯,她馬快地跑往院裏為張金鎖拿來一盤甜甜的紅柿,朝張金鎖嫣然一笑:“金鎖哥,你快吃柿子。”
張金鎖隨手拿起一個紅紅的柿子。
“金鎖哥,我誤解了你的菩薩心腸,錯把你的好心看成驢肝肺,也有客觀原因。我不愛張揚,你還不知道,”韓美鳳絮絮叨叨,如與鄰裏談說家常。“不止一個男人,對我明麵上說是同情歡歡的不幸,實際上是想占我美鳳的便宜,有的拿我二百,有的拿我五百,當然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一個鄉幹部還讓我給得罪了。”
張金鎖再拿起一個紅柿,歉意十足地裂嘴笑笑,“剛才我對你的怪怨,你也別再放在心上。”
韓美鳳不在乎的把手一擺,如竹筒裏往外倒豆一樣痛快:“我要小腸雞肚,我就不讓你吃甜柿子了。”
“哈哈哈。”張金鎖以笑帶答,笑得嘴張老大,兩眼眯成一條細縫,眼光在細縫中飛到左邊又飛到右邊,仿佛他走過韓美鳳門口偷偷的看到韓美鳳的姿色一樣舒適。
“金鎖哥,你再吃一個柿子。”
“我把一盤柿子全吃了。”
“全吃了,是你看得起我。”
“當然看得起你。”張金鎖又拿起一個柿子。“你把兩萬塊錢數一數。”
“我不用數。你還把錢拿走。”
“你說什麽?”張金鎖把拿起的柿子又放下。
“你還把錢拿走。”韓美鳳說得清清楚楚,“先一陣,我跟冰冰哥往鳳凰嶺愛國主義基地去打工,掙下兩萬塊錢。冰冰哥上一次去要沒有要到手,又要去了。這一次,我想再不會瞎貓撲老鼠——白跑了。我先花我的兩萬。有了難的人才知人間情可貴,我這輩子忘不了你的菩薩心腸!”
張金鎖張口無聲,兩眼發滯,臉皮僵木,嘴角微微下垂,露出點滴冷笑,呼吸一陣比一陣急促。他認定,韓美鳳給予他紅紅的柿子,他之圖謀就有了百分之六十的把握,哪兒想到……
“美鳳,”張金鎖兩眼望著院門,“你認準冰冰姐夫鐵板上釘釘會把欠款要來?”
“我想百分之百的會要來。”
“要是要不來呢?”
“要不來,”韓美鳳又如竹筒裏往外倒豆,“我再去求你。”
張金鎖沒有想到這一步,他一時想不妥再如何開口,心裏打鼓:“眼下,他媽的隻能落到這一步……”
3
張金鎖走訪韓美鳳之家,未能隨心所欲,未能錢到成功,心氣不順。張石頭負責走訪楊大年之家,也並不是馬踩平川,順順當當,而張石頭未失樂觀,還信心十足。
張石頭得意地想到,他隻要保得張金鎖拿到槐樹坡的兩塊印章,張金鎖心中的“天堂”全部實現,他之報酬將相當豐厚:他可拋開簡陋的平房,建起豪華的小別墅;他可扔掉老掉牙的“飛鴿”;買得桑塔納小車;他要樂意進縣城高檔飯店吃一吃、住一住、玩一玩三陪小姐,也能夠如願。他吃過晚飯之後,張金鎖還未邁進韓美鳳的院門,他就走進楊大年的院裏。
楊大年的房院與韓美鳳家的房院相似,正房坐北朝南,平房五間,四室一廳,西廂房兩間,一間做廚房,一間為牛圈。院子約二分餘大。楊大年考上大學的女兒和楊大年的內當家均不在家。
“相好的在不?”張石頭站在院裏朝廳室裏喊。
廳室約30多米,寬寬敞敞,而陳設極為簡單,隻有一張破舊的方桌,兩把老式的木椅,一個小小的書架上擺放的書籍不過四五十本,唯一引人注目的是貼在正麵牆上的嶄新的毛主席畫像。廳室裏點著油燈,楊大年為供給女兒讀書,與內當家舍不得穿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安裝電燈。楊大年正坐在一個用稻草編製的不過半尺高的鋪團上,為編好的一個荊條筐籃進一步加工。張石頭在院裏喊他相好的在不,他沒有應聲,他一向不把張石頭看在眼裏、放在心上。
“相好的在不?”張石頭在院裏又喊。
“有請。”楊大年答話,嘴唇朝左側歪一歪答的有聲有色,使張石頭睜著兩隻大眼笑嗬嗬的撩起廳室門簾走進廳室。
張石頭在楊大年心目中個頭不高,張石頭卻把楊大年看得高高大大,他同人不止一次的說楊大年是條漢子。前年春天,張石頭17歲的女兒朝五裏坡鎮趕集,天黑後家走,遇上一胖一瘦的兩個持匕首的歹徒再難逃脫,拚命地呼喚救命。碰巧被赴五裏坡鎮趕集的楊大年闖上。力大超人的楊大年一拳使胖歹徒的匕首落地,一腳使瘦歹徒的匕首飛遠,楊大看再猛竄一步,很踢一腳,踢得胖歹徒狼狽逃竄,又急轉身將瘦歹徒抓住送往派出所。張石頭的女兒安全歸家之後,將楊大年的勇為告知張石頭,張石頭立即拿給楊大年兩瓶白酒表示感謝,楊大年一瓶酒不留,而後張石頭就讚揚楊大年是條漢子。
“噢喲喲,楊大年,現時,人人都用塑料筐籃了,你還用荊條編製筐籃,太保守了吧?”張石頭滿臉堆笑的說著在一個木椅上坐下來。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楊大年隻管為荊條筐籃加工,頭不抬起。
“楊大年,從今往後,你在咱們槐樹坡村,不,在左右十村八村也是首屈一指了。”張石頭說著把老頇的右手大拇指伸給楊大年。
“就憑我編的這荊條筐籃首屈一指了?”
“去年的吧,”張石頭張開大嘴笑笑,“你的閨女考一重點大學,再上個台階就是碩士、博士。博士文憑一拿,也許是科學家,也許是作家。反正你楊大年就成了‘家’的老子,哪一個也就沒有你的地位高了,牌麵亮了。你的閨女要想進入政界,不過一年半載,不是縣長就是書記。你的地位,你的牌麵,就更加沒人可比了。到時候,我來給你提鞋,你也會嫌我的指頭粗哩。是不是?”
楊大年不管張石頭如何捧場作戲,他心裏也平淡如水。張石頭與他瞎掰,他也與張石頭扯淡:“要說地位,要論牌位,你石頭哥在咱槐樹坡才是廟裏的旗杆——獨一無二。”
“你別瞎掰,我張石頭怎麽能是廟裏的旗杆?”
“你常同人理論的金錢的作用:有錢買得鬼推磨,就是獨一無二的高見。咱們村裏,不管是喝墨水多的,不管是喝墨水少的,除了你石頭哥,誰還會有這高見?……”
“你別瞎掰啦,我那是狗熊念經——瞎說一氣。”你給閨女念大學的獎金準備充實沒有?他不等楊大年張口,“你手頭要是緊巴,金鎖哥叫我轉告你,他可以先借給你三萬兩萬的花著。”
“金鎖哥怎麽發啦?”楊大年說著猛抬起頭,將荊條筐籃丟開。他仿佛沒有想到,又似已有所料,驚喜的雙眼瞪圓,下巴伸前。若要細看,難說不是故意為之。
“金鎖哥也談不上發了。”張石頭未朝楊大年細看,“你住的離張金鎖較遠,你還不知道,今年春天,他在南邊縣裏同他一個朋友,承包了一片荒山,開采了兩車鐵礦石,賺了幾萬,才把錢拿到。昨天晚上,我同他說起你可能麵臨困難,他立即就說叫我來轉告你,他樂意為你解囊。”
“哈哈,”楊大年笑得極帶感激之情。“石頭哥,我和金鎖哥沒多少交往,我還不了解金鎖哥會把我的難題放在眼裏。當今世風日下,人眼裏隻有自己,沒有別人。金鎖哥還有當年的老經:先人後已,真讓我楊大年感動得、佩服得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我告訴你說楊大年,要論為人,金鎖哥可以說是真沒褒貶。”張石頭越說勁頭越足,如同推小車的扭動P股——不由自主,砰地拍響大胯,“他和你楊大年可以說是半斤對八兩:你喜歡與人為善、助人為樂,他同我說起話來常常說到,人間少了什麽,也不能少了雷鋒精神。”
“是嗎?”楊大年尋找一根紙煙拿給張石頭,眉開眼笑著問張石頭。
“是我說得毫不含糊!”張石頭嗖地挺身而立,如一塊高大的石碑,威嚴而又莊重,“我沒有喝過他一杯酒,沒抽過他一支煙,我不會給他吹喇叭抬轎子!”
“為他吹喇叭抬轎子也不為醜。”楊大年莊重而嚴肅的緊接張石頭的話,“當今,金鎖哥的先人後已的精神很不尋常,完全應該為他吹一吹喇叭,抬一抬轎子。”
“你要這麽說,我立刻去見他把錢給你拿來。”
“石頭哥,你回來。”楊大年等張石頭坐回到木椅上,“我不困難,我的錢攥在手裏。”楊大年喘一口氣,“白冰冰往愛國主義教育基地討要我們的打工款去了,第一次去,沒有討要到手,這一次去,絕不會撲空了。”楊大年說得剛勁有力。
“嗬嗬嗬,”張石頭笑得目光明麗,滿臉開花,朝楊大年伸長脖頸,以嘲笑的口氣,“我的老弟,你完全相信白冰冰不會再空手而歸?”
“我百分之百的相信,”楊大年故意擰一擰脖頸,挺高胸膛,“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他會把欠款要回!”
“咱倆打個賭嗎?”
“打賭就打賭。”
“白冰冰要不是空手而歸,我輸你二斤豆腐一斤老白幹,要是空手而歸呢?”
楊大年嗖地站起,男子漢的勁頭十足:“白冰冰要是要不回欠款,我為金鎖哥兩肋插刀,他東我東,他西我西。”
“君子一言,就這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