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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急速奔走五裏坡題

  1

  張金鎖丟不開白冰冰,丟不開白冰冰的還大有人在,隻是丟不開的內涵不同而已。

  張金鎖顧不得為他的天堂或喜或憂的同時,韓美鳳從槐樹坡村裏奔出,腳步沉重,卻飛快地朝五裏坡鎮奔去。韓美鳳是槐樹坡村的美女,就是在三裏五鄉,也是數得著的。韓美鳳已臨近不惑之年,但她之姿色並沒退,身材也依然苗條。她是個特殊不幸的女人。如果沒有她的常人難以承受的不幸,她的非凡之美更加動人。

  韓美鳳同愛人歡歡領得結婚證之後,沒有立即邀請親朋好友舉行婚禮。歡歡特愛麵子,執意要把喜事辦得紅火熱鬧,而他又存款無幾,他就拿定主意去山西一個小煤礦上打工,掙下一筆錢再舉行婚禮。桃花綻放的時候,韓美鳳送愛人歡歡奔汽車站而去。他們提前兩個小時到達車站。車站一側是一片桃園,桃園裏花香鳥語,彩蝶飛舞。韓美鳳與愛人歡歡不約而同地款款地走進桃園等候汽車。桃園深處,有一片茅草地,茅草不夠平整,歡歡彎下腰來,將茅草地鋪得平平展展,把茅草中一枝酸棗格針拿開,然後伸手將韓美鳳拉到自己的身旁坐下。他甜甜地笑著在茅草地上打了一個滾兒,再跪倒在韓美鳳麵前,一隻手放在韓美鳳的肩膀上,輕輕地將韓美鳳拂倒在草坪上。夫妻倆臉對臉眼對眼地躺著。春風蕩漾,兩片桃花落在歡歡黑黑的眉上,又兩片桃花落在韓美鳳的臉上。歡歡的一雙眼睛亮如星星,又似寶珠。韓美鳳的臉色漂亮得勝過桃花,嘴唇鮮豔得好似櫻桃。他們的兩棵心歡得宛如藍天裏的春燕,大海裏的遊魚。他們是吻了又吻,他們摟抱得很緊很緊,他們心照不宣,他們要等到結婚典禮的那天晚上才讓他們的感情任意奔放。

  韓美鳳克製著感情送走愛人歡歡之後,一心地盼望著歡歡安全歸來,與她洞房花燭、歡天喜地、恩恩愛愛。哪知,天有不測風雲,歡歡山西去不滿半月,她就得悉,她的“恩恩愛愛”已成了泡影。煤礦老板隻顧個人發財,不管工人安全,行道塌方,歡歡被塌方砸傷未能逃脫。歡歡在醫院裏治療雖然保住了性命,卻變成了能吃能喝能屙屎屙尿的植物人。煤礦老板逃得無影無蹤,韓美鳳未能給歡歡拿得分文補償。歡歡沒爹有媽,歡歡媽又病病歪歪。韓美鳳心地善良,舍不得丟開歡歡,又不願拋棄婆婆。他企盼著歡歡康複,盡情地孝敬婆婆,日日起早貪黑,費心費力地種田,自己省吃儉用,讓歡歡與婆婆吃好穿暖。同時,夜夜在歡歡身邊,為歡歡按摩、擦身,又貼心貼肺、翻來覆去、慢聲細語地呼叫歡歡的名字,為歡歡唱歡歡愛聽的秧歌,期盼歡歡現在醒來。韓美鳳的一個本家姐姐勸韓美鳳說:“美鳳啊美鳳,現在還有不為自己著想的人嗎?還有不疼愛自己的人嗎?你傻了又傻,可是圖的是什麽?把歡歡交給他媽,自己拍拍P股走人!” 韓美鳳不頂不撞,依然做著自己的事。韓美鳳的一個嫂子沒好氣的與韓美鳳千說萬道:“美鳳,你可真傻,一個又一個男人迷你好看,看你困難給你送錢送物,想和你好,你眼裏沒錢沒物,不是把人勸走,就是把人趕走。你到底是個女人啊!”“你想不想男人?”“沒有不想男人的女人。我又不是瘋子、傻子。我要不想男人,我還不跟歡歡結婚呢。” 韓美鳳又坦蕩的說。“那你就別再傻了,把歡歡扔給他媽,另找男人結婚!你這朵花能鮮豔幾天?”“我聽你的,我決心為我鬆綁,不再讓活死人折磨我,很快就另找男人結婚!”“不是同我耍嘴?”“我要同你耍嘴,你把我的舌頭拉了!” 韓美鳳說得硬硬實實,如鋼似鐵。韓美鳳說歸說,做歸做,不管她苦得怎樣,她也未舍得走出歡歡的家門,與歡歡和婆婆告別。

  韓美鳳照顧歡歡已十多個春秋,白發增多的婆婆慢性病已有好轉,歡歡依然不能與她親親愛愛,同甘共苦,還隻能是她的累贅。

  韓美鳳善良豁達、重情重義,丟不開丈夫歡歡,舍不下可憐的婆婆,也忘不了她的救命恩人。

  韓美鳳的娘家與婆家並不同村,韓美鳳的娘家與槐樹坡村相隔五十餘華裏。韓美鳳18歲上母親患病,奔縣城去給母親購藥,返回時已趕不上公共汽車,步行順鐵路返村。韓美鳳急著把藥拿給母親,她一蹦一跳地踩踏在枕木之間。太陽離西山不過兩竿來高,陽光照射在韓美鳳桃花般的臉上,她彎彎的眉毛,圓圓的眼睛,高高的鼻子,紅紅的口唇,越發顯得好看。太陽離西山一杆之後,這時一列火車急速駛來,一男子不顧生死,快跑兩步,兩隻大手神速地伸向韓美鳳,將韓美鳳拽下鐵軌。二人滾下路基的刹那間,一列火車轟然而過,火車帶起的風沙、碎石、雜草濺了他們一身。韓美鳳顧不得抖落身上的塵土、雜草,用力推開壓在他身上的男人,慢慢地坐起來,打量著救她一命的男人。

  男人四十來歲,穿一身退色的老式中山裝,頭上罩條印著籃道道的洋肚毛巾;個頭不矮,壯壯實實;紅臉膛,黑眉毛,五官的尺寸一律大號,有棱有角地刻在臉上。看上去是一張天然的笑臉。笑容厚厚實實,內涵極為豐富;善良、和藹、誠實、正直無所不包。而且笑容堅實如鐵,快速的火車差一點把他送往閻王殿裏,他臉上的笑容沒落分毫。男人左腳受傷了,他不查看自己的傷腳,坐起來就關心韓美鳳:

  “摔著沒有?”

  “沒有。”韓美鳳整天為自己的漂亮提心吊膽。曠野裏,她怕碰上了歪人。她懦懦地說著,警惕地注視著男人。

  男人是槐樹坡村的被人稱為“二百五”的白冰冰。白冰冰赴縣城看望一位好友,也錯過了末一趟公共汽車,也是就近順鐵路返村。韓美鳳不認識白冰冰,白冰冰也不認識韓美鳳。

  “你叫什麽?”白冰冰站立起來頓一頓崴傷的左腳問韓美鳳。

  “我叫韓美鳳。你的腳受傷啦?”

  “不要緊。你哪個村兒的?”

  “韓家灣村的。”

  “你比我近,快走吧。”白冰冰說著趔趄著動身。

  “哎你等一等。”韓美鳳已看準白冰冰不是那種歪人。她朝白冰冰追趕兩步,“你姓甚叫甚?”

  “我姓白叫冰冰。”

  “俺真有福,碰上了你這個好人!”韓美鳳感激地朝白冰冰笑笑,“俺真不知道怎麽感謝你哩!”隨後她從衣袋裏掏出一張十元錢的錢票,“俺給俺娘買藥,隻剩下這十元錢了,請你收下吧,多少是俺的一點心意,千謝萬謝你的救命之恩!”

  “嘿嘿,把你的錢裝起來,不用謝我。”白冰冰對韓美鳳的十元錢一瞅不瞅,天然的一張笑臉上的笑容依然如故,說得也輕輕淡淡,說罷轉身走人。

  韓美鳳一手將十元錢裝進衣兜,一手提著為母親買得的草藥,燕子一般地飛跑到白冰冰的身前,砰的給白冰冰跪下。

  “你不收俺的十元錢,俺給你磕一個頭。俺沒見過你這樣的好人!”

  “嘿嘿嘿,你……”白冰冰不等韓美鳳的腦門挨地就將韓美鳳拉起,一張天然的笑臉不變,心裏卻有點冒火,“沒必要把我拉你一把看得太重,誰看見了能不拉你一把?”

  “是啊,現在見人倒黴躲開的大有人在!”

  “那就不算個人了!”

  “說得是哩。我這輩子忘不了你這個好人!……”

  2

  繼韓美鳳之後走出槐樹坡要奔往五裏坡去看望白冰冰的是楊大年。楊大年身材魁偉、肥頭大耳。他心中隻有自我。在槐樹坡村裏對誰都瞧不起:人與他說到病倒的支書,他的下嘴唇朝左側歪一歪,間而單之:“他把自己看得重如泰山,把老百姓看得輕如鴻毛,不值一提!”人同他說到現任村長,他的下嘴唇朝左側撇一撇,間而單之:“兩眼裏一個鋼板有海大,狗屁不如!”人同他談到張石頭,他的嘴唇朝左側撇一撇,間而單之:“兩肩膀白扛了個人腦袋,不足掛齒!”人跟他論到張金鎖,他同樣嘴唇朝左側歪一歪,間而單之:“聰明過度,不值一壺酒錢!”他唯獨對白冰冰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的腦海裏儲存著白冰冰的宗宗節節,有的是聽人講的,有的是他親眼所見。他念叨不是一次,他要喝多墨水,就要為白冰冰寫本厚書。

  大躍進時期,吹牛熱,浮誇風,無阻無擋。嘴上還沒毛的白冰冰被逼上梁山——先被推選為生產小隊隊長,後又被推選為生產大隊隊長,擔負起全村百姓饑飽冷暖的重責。白冰冰的父母都是少年入黨的共產黨員,與剝削壓迫勢不兩立,將共產主義事業視為自己的生命。白冰冰擔心自己年輕無知,挑不起生產大隊隊長的重擔,他反感吹牛熱、浮誇風,但他又不想不尊重社員們的權利。他母親要他不要給社員們潑冷水,一定要把生產大隊隊長的擔子接過來,他隻好點頭認可。他的母親又鄭重地囑咐他:“心放在社員們的饑飽冷暖上,切不要別人一陣風自己一陣雨!”他就膽壯如牛,不怕倒黴,鋌而走險;讓吹牛熱在槐樹坡熱不起來,讓浮誇風在槐樹坡刮不起來。公社頭頭指示大辦食堂,取消工分,少勞也吃,不勞也吃。他不允許產生一個懶漢,他隻是空掛起一個食堂的牌子,照舊各洗各的鍋,各端各的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膽小怕事的村支書劉福福說:“小夥子,別初生牛犢不怕虎,公社領導要發現咱不躍進、不跑步,要怪咱是小腳女人,不忠於三麵紅旗,給咱戴黑帽子、掛白旗,在集日上遊街示眾哩!”他笑笑說:“福福叔,你放心,要真有虎我頂著!”

  白冰冰笑得厚實,說得平淡,九九歸一,滿不在乎。而他沒有料到,“虎”真的來了。這“虎”姓江名跟潮,還是個嘴上沒毛的,是剛剛到五裏坡公社成為吃公糧的幹部。江跟潮小學文化,家庭出身富農,與家庭劃清了界限,用他的話說,與富農家庭徹底決裂。他短發稀疏,麵皮黃白,眉目鼻梁口唇沒有什麽特征,說不上醜也談不到俊。他喜歡緊跟,隻跟上不跟實。他往一個村領導放衛星,村大隊長向公社匯報畝產小麥一萬斤,他拿筆改成五萬斤,村大隊長向公社匯報畝產紅薯十萬斤,他批評大隊長一句“小腳女人”,拿筆改成一百萬斤。有人就給他送外號“吹破天”。他聽說槐樹坡村“不躍進、不跑步”就腳踏自行車奔槐樹坡揪“小腳女人”來了。

  “大隊幹部在哪兒辦公?”江跟潮第一次到槐樹坡村,不認識村支書劉福福與大隊長白冰冰,他碰巧遇上膽小怕事的村支書劉福福。劉福福答應他去尋找大隊幹部,一口氣跑進深山,如躲藏鬼子一樣地躲進山洞。白冰冰未藏未躲,騎著江跟潮的自行車被江跟潮帶回公社。江跟潮與幾個持槍的民兵審問白冰冰。白冰冰坐下來坦然如常,笑臉依舊。江跟潮首先不能容忍白冰冰臉上的笑,他橫眉怒目,嘴噘老高:

  “你……你笑什麽?”

  “江跟潮同誌,”白冰冰語氣謙和,態度誠懇,“我這張笑臉是老爹老娘給的。也可以說是天生的。莫說你反感,我也不滿意,可就是改變不了,求你多多包涵。”

  “哼!”江跟潮哼得又酸又辣,朝地下連啐兩口唾沫,將無邊的怒火壓一壓,抽一口煙,蹺起二郎腿,官氣十足地再與白冰冰發恨:“你姓什麽叫什麽?”

  “江跟潮同誌,你已經知道我姓什麽叫什麽了。”

  “我……忘啦。”

  “我姓白叫冰冰。白是黑白分明的白,冰是冰天雪地的冰。”

  “你除開白菜蘿卜、白麵白米還知道什麽?”

  “我坦白交待,我心窩裏就是丟不開白菜蘿卜、白麵白米。”

  “豈有此理!”江跟潮冷冰冰地笑笑,氣乎乎地瞅著白冰冰,“天下還有你這號的‘二百五’,隻知道白菜蘿卜、白麵白米。白冰冰,你的兩耳朵不管用,是聾子的耳朵?你不能沒聽說,其他大隊大放衛星:小麥密植,一畝地播種三百斤;深翻土地,最淺五尺,畝產可達一萬斤。其他大隊的社員們部你為麽不放衛星,你說放衛星是吹牛,害怕把天吹塌了。”江跟潮不怕把手指拍痛,啪啪地拍著桌子,“你看見哪一個把天吹塌啦?安!”

  白冰冰心裏記掛著入黨之後母親的囑咐:“要求真理,講實話,一心做老百姓的老黃牛。”白冰冰更不忘他接任生產大隊長時母親的囑咐:“心放在社員們的饑飽冷暖上,切不要別人一陣風自己一陣雨!”他十分清楚,別人一陣風,自己一陣雨,也一畝小麥播種三百斤,也深翻土地最淺五尺,必定要減產,必定要讓社員們罵祖宗。他決不能對不起社員們,對不起老母親。而他麵對氣勢洶洶的公社幹部和持槍民兵,卻求不得真理,說不得實話。他從來沒有彎曲過的舌頭,實在是不會拐彎兒。他憋的麵紅耳赤,汗水津津,但就是不想說假話。

  “我……我不該說害怕把天吹塌了。”

  “我們公社領導向下傳達不是一次兩次了,不放衛星,不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絕對不會實現‘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牛奶麵包!’你聽沒聽領導的傳達?安!”

  “我……”

  “聽沒聽?快說!”民兵們異口同聲。

  “聽啦。”

  “聽啦為什麽不跑步?”江跟潮又拍桌子又瞪眼的吼。

  白冰冰想說,我害怕社員們跟我挨了餓受了凍,罵我狗屁不是。他把想說的話壓下,彎一彎舌頭說:“我老實交待,我隻想吃白菜蘿卜、白麵白米,不想吃麵包,不想喝牛奶。”

  江跟潮卑棄的笑笑,喘口氣再與白冰冰發火:“你油頭滑腦!你……你這個小腳女人,搞獨立王國,當獨立王國的司令,你……”

  “我是小腳女人。”白冰冰不願再目睹江跟汗腺的怒臉,他說得嗓門很高,正兒八經。

  江跟潮還不饒過白冰冰。正逢集日,白冰冰被民兵押到街頭,頭戴高帽子,帽子上寫著“獨立王國司令”,胸前掛了個大牌子,牌子上寫著“小腳女人”。江跟潮上綱上線的批判,聲嘶力竭的揭發。一民兵又遞給白冰冰一麵銅鑼,要白冰冰吆喝:“鏟除獨立王國,打倒小腳女人。”直到太陽收起笑臉,江跟潮才放白冰冰回村。

  白冰冰口幹舌燥、腰背酸痛的回村,在村口迎見村支書劉福福。劉福福不問白冰冰是饑是渴,伸手拉著白冰冰席地而坐。哀哀憐憐,淚水紛紛地開口就說:“冰冰,聽你老叔的,咱倆的官兒不當了,咱倆一塊洗手!”嘴上沒毛的白冰冰已將被江跟潮之羞辱放開,他偶爾想起,還止不住的笑出聲來。他嬉皮笑臉地安慰村支書劉福福:“福福叔,咱手上沒髒,肚裏沒病,咱洗手幹嘛?”劉福福從衣兜裏掏出一小瓶酒說:“冰冰,把這小瓶老白幹喝了,發一發牢騷,消一消氣火。這裏隻咱叔侄兩個,沒人聽得見,沒人小匯報,樂意罵雞就罵雞,樂意罵狗就罵狗,狠狠地罵,罵夠了氣就消了,火就滅了。要不,還他奶奶的把咱氣死哩!罵!”

  “嘿嘿。”白冰冰開懷大笑。笑得暢暢快快,輕輕鬆鬆,脆脆生生,天然的一張笑臉十分好看。

  “你看你這個‘二百五’,你還笑,你還笑!你在五裏坡戴了高帽子,掛了黑牌子,村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把人丟光了,把老子們的臉丟光了。給,快把這小瓶酒喝幹了,開始罵,罵!”

  “親愛的老叔,”白冰冰笑嗬嗬地把劉福福的酒瓶推開,“你沒看見我遊街示眾,我從鄉親們的表情看得清楚,大家的心眼兒裏都在誇我白冰冰小子敢搞獨立王國,不讓社員們挨了餓,草驢打滾——不簡(見)單(蛋)哩!”

  “哈哈哈,你瞧你美得,你算‘二百五’透了!人不是一塊木頭,叫江跟潮小子折騰成那個樣子,怎能不生產哩?”劉福福朝四下看看沒人,喝口酒,“冰冰,你沒勁罵,我替你罵他個鬼小子。我不一定比你冰冰詞兒多,我也能罵兩句哩。”

  “嘿嘿嘿。”白冰冰少氣無力的笑笑,他無精神再與劉福福羅嗦,“福福叔,天不早了,咱們家去吧。我家去吃飽了,喘口氣,再罵個痛快。”

  “成。你不罵咱就洗手。”劉福福說著把他的二兩老白幹裝回衣兜裏,跟白冰冰拔腿走去。

  白冰冰一不洗手二不罵,跟裏照舊沒有江跟潮的瞎指揮,照當獨立王國的司令,不放衛星,不跑步,堅持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的工分製,堅實實事求是的耕、播、收、打。三年困難時期,槐樹坡周邊村裏非一非二的老人棄兒丟女,埋進黃土,非一非二的漢子浮腫得拿起不起鋤頭,成班成排的後生當了光棍。獨立王國——槐樹坡的男女老少豐衣足食,人強馬壯,社員們翻新老房的翻新老房,辦喜事的辦喜事。

  文化大革命的鑼鼓敲響,無處不振撼的地動山搖。槐樹坡仍像個獨立王國,遲遲無聲無息。社員們得到信息,五裏坡鎮上的兩個造反兵團要衝擊獨立王國,社員們才自發集合在戲樓台下商討造反。大隊支書劉福福第一個登台,彎腰曲背地講話:

  “男女社員同誌們,我首先要造我個人的反,我膽小怕事兒。當初,江跟潮來揪小腳女人,我像躲鬼子一樣地躲進深山。這個問題性質嚴重,不用上綱,我也夠得上走資派。我自動下馬,請求大家對我批鬥!”

  沒人理睬劉福福的自我造反。剛剛成人的楊大年噌的竄上戲台,伸手將劉福福推下戲台,轉身朝社員們昂首手挺胸:

  “我講幾句話,我們槐樹坡,多數是貧下中農。造反的鑼鼓遍地響。不造反,那就是不忠於毛主席,貧下中農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們為什麽不造反?我們為什麽不戴紅袖章?”

  “造反!造反!戴紅袖章!戴紅袖章!”戲台下齊聲吆喝。

  楊大年造反的氣勢更盛,聲音更加洪亮:“我們造反兵團的名字就叫貧下中農造反兵團。司令呢?當然根最正苗最紅,出身最光彩的來擔當。我說的對不對?”

  “白冰冰當司令!誓死擁護白司令!……”許多人振臂高呼。

  “我出身富裕中農,沒資格佩戴紅袖章,而我做為一個社員,也擁護冰冰姐夫當司令。”張金鎖說著把白冰冰推上戲台。

  白冰冰對文化大革命的鑼鼓還沒摸透,他萬萬沒想到他會被推上戲台讓他當造反司令。他身如石雕,一動不動,嘴上如掛上鐵鎖,一張不張。

  “歡迎白司令講話……”社員們喊得山響。

  “這……”白冰冰自言自語,“我……我一個生產大隊的大隊長,是……是被奪權的對象,怎能當造反司令?再說我又‘二百五’……”

  “你要不‘二百五’,還不推舉你當司令哩。歡迎白司令講話……”社員們又異口同聲。

  站在會場上一角的張石頭,目光由不得暗淡,臉色由不得難看,一隻眼睜著,一隻眼閉著,嘴巴噘得能拴住一頭驢。他心裏不停的罵他的舅舅是混蛋一個,千不該萬不該逃到台灣,讓他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心裏又不停地琢磨,他家庭貧下中農,他要不背包袱,他就會入黨,他更會披戴紅袖章,把黨政大權抓到手裏,威風八麵,八麵威風,槐樹坡不會總是白家天下。

  “生產種地的經我會念,造反的經我沒念過,我這個‘二百五’很可能成了歪嘴和尚,把造反經念歪哩。”白冰冰跑不走躲不開,被逼上梁山,不得不開口。

  “你把造反經念歪了,大家也擁護你!”貧下中農社員們齊聲呐喊。

  “一定要我念這造反經,讓我當司令,我要說葫蘆,大家都得兩半瓢,行嗎?”

  “聽你領導,聽你指揮,你說上山打虎就打虎,你說下海捉鱉就捉鱉!貧下中農社員們齊心合力地發誓。”

  槐樹坡大隊部改成槐樹坡貧下中農造反兵團司令部不久,五裏坡鎮上一個造反兵團的精兵強將把白冰冰掏走了,將白冰冰關進了牛棚。他們斥責白冰冰假造反真複辟,要白冰冰低頭認罪。肚裏沒病不死人,自認良心無愧的白冰冰筋不彎骨不折,天然的一張笑臉照常不陰不暗。一天晚上,看守“牛鬼”們的一名造反派外出尋酒取樂,遲遲不歸,兩個“牛鬼”曉得白冰冰能唱秧歌,動員白冰冰唱秧歌開心,白冰冰就有滋有味地唱起秧歌:

  我白司令沒事兒幹

  瞎編秧歌唱兩段

  母雞會啼鳴

  公雞會下蛋

  有胡子的是小妮兒

  沒胡子的是老漢

  豬八戒會耍鑫箍棒

  蛤蟆老鼠成神仙……

  “白司令,你唱得好啊!”看守“牛鬼”們的造反派醉醺醺地返回牛棚。造反派還領來一位醉鬼。白冰冰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好像前世與江跟潮有緣,另一位醉鬼是江跟潮。文化大革命的鑼鼓剛剛敲響,與家庭徹底決裂的江跟潮就披戴上了寬大的紅袖章自豪地唱起“造反有理。”他愛以酒為伴,更愛拿“牛鬼”取樂。他兩手卡在腰裏,陰陽怪氣地走到白冰冰麵前:“白司令,你還唱,繼續唱!回頭請你唱兩杯。”

  白冰冰微合住兩隻眼睛,用力吸口氣,準備好被觸及皮肉。

  “你他媽的還笑!”一個造反派跑出牛棚拿來一桶寫大標語的墨水,一把刷子。

  江跟潮為造反派加油添火:“你白司令沒事兒幹,瞎編秧歌唱兩段,豬八戒會耍金箍棒,蛤蟆老鼠成神仙……哪一個是豬八戒?哪一個是蛤蟆老鼠?……”

  造反派三下五下,把白冰冰抹成黑鬼。

  江跟潮盯著黑鬼似的白冰冰,呲牙咧嘴,得意十足地狂笑,又狂吼:“你白司令沒事兒幹,會讓你有事兒幹的!”

  第二天,白冰冰就不得在牛棚裏休歇片刻,整天推碾拉磨;渴了,水不得喝一口,餓了,飯不得吃飽。一天晚上,看守“牛鬼”們的造反派不留心,白冰冰就逃回了槐樹坡,如躲鬼子一樣藏進山洞。他人在山洞裏,心在田間,照樣指揮生產。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槐樹坡未少一斤糧、一個果、一斤棉、又多朝山上栽了千畝刺槐,在河灘裏增修百畝旱地。

  後來土地承包到戶,白冰冰建議保留下荒山還歸集體,而被鄉裏免職。而白冰冰“黃牛”之心不死,1996年某月某日深夜,突降罕見暴雨,感冒發燒的白冰冰看到看護水庫的村民因病在家,自己帶病爬山,爬上即將開口的水庫大壩,咬緊牙關拉起泄洪閘,使村裏二十多戶人家脫險,百畝良田安然無恙。村裏開村民大會,議定重賞白冰冰獎金兩萬。白冰冰接過兩萬,不朝自己錢包裏塞下,楊大年老房塌落,分紅楊大年五千元修房,韓美鳳家裏困難,分給韓美鳳五千元解決困難,餘之一萬交給村幹部,請求幹部用於翻新小學教室和教師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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