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瘋癲癲,胡言亂語,眼和心都幾近失眠。這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時的尼采;或者,更準確地說,這是在外人眼裏,死亡前的尼采。親人的眼淚,朋友的憂傷,追隨者的扼腕,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在魏瑪,這個尼采生命旅程的最後驛站,朋友克雷默為他塑了一尊像,以表現主義的構思,把自己對尼采的理解,一並鐫刻在了麵上。崇敬與歎息,猶如看見一顆強健心靈的破碎。
然而,尼采並不這樣認為,也不是這樣的感受。他認為,上天讓他失去理智,是對他不安分心靈的憐憫;他一直記住,自己寫過幾本好書;還有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清醒時遠離的寧靜怡然,此時正屬於他,這是多麽的難能可貴的愜意。他詫異地問盯住他默默流淚的妹妹,“伊麗莎白,你哭什麽呢,我們不是很幸福嗎?”這就是尼采,帶著異類,憤世嫉俗,和發現死亡的使命來到這個世界,在麵對屬於自己的死亡時的從容自得。仿佛那不是走向墳墓,而是去趕赴一場精神盛宴,一個自己追求已久的心靈歸宿。
時間是年,或者更早。顯然,未曾有絲毫停息的緊張思考,過早地耗盡了尼采的生命資源;與整個時代的道德體係抗爭,又使他清高孤傲的心理每每失去平衡;頑疾纏身,不僅擊垮了他的身體,更崩潰了他的精神。他發現,這是一個死亡的世界,一切都被扭曲。於是,他絕望了。他說,我的時代還沒有到來,我是屬於未來的。我的話是說給年後的耳朵聽的。此時,他似乎已在冥冥之中發現,屬於自己的死亡即將來臨。善解人意的上帝成全了他。在年月,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中風。
記得那天,尼采正在都靈家裏,盡情放飛著思緒。多年後的我,仍不知道他在思考什麽。也許,正陶醉在《瞧,這個人》的孤芳自賞中;也許,正想厘清他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複雜關係;或者,正要準備去給“貴族激進主義”者們講座。總之,他的思考肯定沒有停頓。能夠中止他思考的隻有病魔。他突然感到兩眼昏黑,天旋地轉,放飛的思緒如斷線的風箏,在一陣亂風的吹打下,飄呀飄。他跌跌撞撞地模索著,趕緊回到自己的閣樓,把一些臨死之前才可能湧上心頭的思想,揉碎了的思想碎片記錄下來。他給布蘭戴斯的信的落款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給布克爾哈特和奧弗爾貝克的信,則全是胡言亂語。他常常用雙肘在鋼琴上不停地胡亂敲打,高歌或嚎啕,表達酒神式的狂喜,人們隻好把他送進了瘋人院。
不過,此時,死神離尼采還有一段距離;或者說,尼采還沒有完成發現死亡的使命,當然也就還不能迎接死亡的光臨。中風,瘋癲,隻是上帝賦予他觀照世界,發現死亡的一種特殊方式。為了這個賦予,上帝給了尼采許多關照。
年月日,尼采出生在德國東部一個新教牧師的家庭。這有兩點值得特別注意,時間和環境。這是上帝為尼采的特意精心安排。這一天,恰好是在位的普魯士國王弗裏德裏希·威廉四世生辰;每到這一天,總是舉國歡慶。尼采說,“無論如何,選擇那一天做我的生日大有好處。”在這裏,尼采用了“選擇”二字。我想,在當時條件下,大概沒有超聲波、人工授精和剖腹產之類。那麽,是誰想到了這樣的選擇,誰能做出這樣的選擇呢?大概隻有上帝。聯想到尼采的使命和不平凡的一生,顯然,上帝這樣做,是有它的用意的。它是要讓尼采一出生,就體會到庸常的死亡,偉大的誕生;體會到一種超凡脫俗,不同凡響。就像出生時帶出胎衣的弗洛伊德,一生都有一種身為戰勝者的信念和激情。尼采曾稱,自己是波蘭貴族的後裔,雖然並沒有什麽真憑實據,卻顯然給了他弗洛伊德式的自信自傲心理。他幼年喪父,家裏隻有他一個男人,於是,牧師的虔誠與女性的陰柔,構成了他生活的基本環境。他對語言有特別的天賦,精通德語,拉丁語,希臘語,歲能作曲寫詩,歲以優異成績畢業,又被學校舉薦到有名的普福特學校學習,歲以全優成績從這所學校畢業,走進波恩大學,深得導師賞識。
就這樣,在尼采成長和前進的道路上,這種遠離庸常,與眾不同,似乎處處充斥和顯現。當尼采自覺地意識到這一點,發現庸常死亡後,“隨時隨地都在驅動著他的,既是他對現今人的不滿足,也是他對真正的人,可能的人的渴求與期望”(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在尼采看來,一切困惑,困境,西方文化的困境,道德的困境,科學的困境,上帝的困境,現代性的困境,都首先通過人表現出來的。在庸常死亡的眼光下,尼采眼中的人怎麽了,或者說發現了什麽?他感到不可思議和痛苦不堪的是,西方理性主義對人性的扭曲,使人日益喪失原始生命力;而基督教教義則使人失去了自己和自我。隻有智者保持著高蹈和清醒。因此,柏拉圖與一般人的區別,比一般人與黑猩猩的區別還大。隻有哲學家,藝術家,聖人等精神貴族,才能超越動物本性,成為真正的人,超人。地獄是人的自然狀態,超人則離開了自然王國,進入了美麗的天堂。在這裏,尼采引來了許多誤解,甚至攻擊;而這種誤解,又更多地產生於語言與文化的習慣差異。超人不過是德文Ubermensch的翻譯,直譯該是“人之上”的意思。按照尼采的解釋,它不過是庸常和停滯的反命題;人類隻有克服死亡和僵硬的庸常,超越自我,才能成為超人。顯然,尼采講的人和超人,是一種更高理想的精神境界之別,而非自然屬性。尼采以他自己為例,說,“凡我不具備的,就是上帝和美德。”他不僅發現了庸常的死亡,還給它找到了一條救贖的途徑。麵對同類,尼采似乎表現出了更多的關懷與溫情。相反,在道德,科學和上帝麵前,尼采就有更多的鐵麵無情。
尼采發現道德的死亡,是在幾乎眾叛親離的漂泊途中。幫助他實現這一發現的觸媒,主要有一個人,一脈山,一座教堂。那個人是他的妹妹,他精神和生活的守護者。許是思想的差異,或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她突然離他而去。更令尼采難以接受的是,她嫁給了一個他所憎惡的反猶太分子,後又去巴拉圭建立共產主義根據地。山是阿爾卑斯山,那地方我去過,年的歐洲國之行。正是清麗涼爽的秋季,層林盡染,不是單調的金黃,而是金黃,淡黃,蔥鬱多種色彩交錯,再罩著一片明淨的藍天。翻越阿爾卑斯山正是上午,我們被車窗外的景色所陶醉,自然地停止了一切素的和渾的段子,屏心靜氣,悠然入定,讓身和心消融於謎一樣的秋色裏。當年尼采到這裏,是在遭受了第一次疾病的打擊,差點去向他崇拜的叔本華報到,身心幾近崩潰之後。人們常說,人一旦經曆了這樣的生死之劫,對許多習以為常的東西,就會有新的發現。尼采也是凡人。此時,身在阿爾卑斯山的我,更多的是靜心體會尼采當時的心情。我仿佛看見,一位精瘦,孤傲,眼窩深陷,胡須濃密的小老頭,正孤單一人,站在阿山的某個峰巔,踟躇徘徊,靜默沉思。他全部的行囊,就是一副病懨懨的身體,和一顆厭世疾俗的心;寂寥空闊的莽莽山野,是他最可信賴的伴侶。他心曠神怡,情思飛揚,“靈魂升騰,占據了四周的空間”,“我要唱一支歌/就算獨處空房/我也要放聲歌唱/讓我的歌聲回蕩在自己的耳邊”,“天邊的孤星/你的幸福是什麽/難道不是為他人閃耀光茫嗎/你看/我已厭倦了自己的智慧/正如采蜜太多了的蜜蜂”。就這樣,在“在瓦格納在威尼斯去世的那個神聖時刻”,尼采完成了他引以為豪的《查拉斯圖拉之歌》,他的自我精神的讚歌。
教堂,就是聖瑪可教堂了。這是尼采的精神回歸之地。這個坐落於威尼斯海濱的大教堂,是威尼斯社會活動和宗教的中心。年和年,我曾兩次到這裏,印象很深。一條從中間緩緩流過的小河,像大海的一根脈搏,給這裏注入了無限的生氣。教堂以其獨特的巍峨,莊嚴,神聖,播滿了神秘,肅穆,靜寂的氣氛。廣場上成群結隊的鴿子,與遊人和睦相處,水乳交融,似一種默契,使人更相信神界與人界的一脈相通。四周有華麗的商鋪,幽靜的咖啡屋,優雅的管弦樂演奏。我相信,再浮躁不安的人,來到這裏,也會心平氣和,進入一種精神的自在世界。孤獨中流浪的尼采,在走過了瑞士,熱那亞,尼斯和都靈後,來到這裏,選擇這裏,把這裏作為自己“最好的工作室”,幾乎是宿命的必然安排。無論是晨曦裏,夕陽下,也無論是親呢的鴿子飛到他的跟前,肩頭,窗台,他都專心致誌地沉浸在自己思想的王國裏,寫,不停地寫。用永不停息的筆,忠實地記下自己每一個瞬間思想的花絮。這是他最感痛快的事。後來,尼采把這些思想的花絮匯集起來,集輯成了《善惡的彼岸》和《道德的譜係》,成為宣告舊道德死亡的喪鍾。
是的,道德死了。當然,尼采說的道德,是那些傳統的貌似公允的舊道德觀。尼采發現,個性,價值,尊嚴等,都不是天賦的,而是作為人的一項任務;努力去完成,是為了使自己成為自己。所謂普遍的,絕對的道德是不存在的;現存的道德價值,正是人們實現自我的最大障礙。道德一開始是一種權力意誌的體現,強迫逐漸使它成為一種習慣,形成人們的心理評判,一種被稱作良心的東西。道德分為兩種,主人道德和奴隸道德。前者的特點是積極進取,獨行特立;崇尚強大,鄙視柔弱;追求創新,拒絕平庸。後者的特點是同情,仁慈和謙卑。在現實社會中,它們表現為獨立特行的人和隨波逐流的人。因此,道德不過是弱者企圖用來製約、束縛強者的思想工具。
當然,尼采並不是主張摒棄一切道德,而是希望衝破那些扼殺生命和創造的舊道德束縛,比如,基督教的道德取向;他不僅要破,更要立。在道德死亡的墳墓裏,尼采發現了一株新苗。它勃勃生機,正茁壯成長。那就是權力意誌。由於涉及到敏感的權力,一些人為了避嫌,曾把權力翻譯成強力或衝撞。這一變,卻改變了尼采思想的精髓。順著尼采的眼光我們發現,自亞裏士多德建立了歐洲第一個邏輯體係,人們就習慣於用概念、判斷和推理,去解釋宇宙的規律。權力意誌正與這種規律一脈相承。真實的世界是流動和生成,而不是存在,存在意味著把世界定格在一種狀態。這是人對現實的強加,是一種權力意誌的表現。認知的目標不是知識,而是掌控世界;整個有機世界,不過是一個錯綜複雜的追求增加權力的係統的集合。因此,快樂是增加權力的愉悅,痛苦則產生於權力意誌中的障礙。真理與錯誤都隻是我們的虛構,沒有實質的區別。要說區別,就在於錯誤是那些不如別的虛構有用,甚至有害的東西。
沿著道德死亡和權力意誌的足跡,尼采還發現了科學的死亡。在尼采的眼光裏,科學包括了人類全部的知識體係。這頗有一些古典主義的色彩。西方的知識觀,是建立在“人是理性的動物”基礎之上的,充滿了“為知識而知識”的極端理性主義。尼采首先從西方思想的一個支點,靈魂與肉體二分法中,發現了科學的死亡蹤跡。從蘇格拉底開始,西方人就認為,靈魂和肉體可以分離,獨立存在;靈魂是根本,肉體是附庸;靈魂是主宰,身體是工具。尼采卻反其道而行之,認為靈魂與肉體不可分;靈魂並不高於肉體,相反,靈魂是肉體的工具;身體是本能與衝動的結合,是知識的起源,美的起源;知識不是客觀世界的摹本,而是對客觀世界的一個解釋過程。因此,傳統理性主義的科學教條必須破除,用感性的身體去代替理性的主體。麵對盲目的科學崇拜,尼采警告,當心俄狄浦斯式的悲劇,“解開了自然之謎的人,必定是殺父娶母,瓦解了神聖的自然秩序的人。”
在尼采的眼光下,庸常死了,道德死了,科學死了。最終,尼采發現上帝死了,需要重估一切價值。這似乎是尼采思想的必然演進,猶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般的自然。我在想,尼采寫了《悲劇的誕生》,認為悲觀精神意味著頹廢,樂觀精神意味著膚淺,隻有悲劇式的樂觀精神,才是強者的境界。但直到死,不知道他是否真正明白,什麽是悲劇誕生的根源。上帝嗎,那麽,上帝死了,悲劇的根源又該何從尋找,該怎樣重估這世界的一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