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頃刻之間,我也成了一名逃難的人。不是在汶川,北川,青川,不是在那些殘垣斷壁,哀鴻遍及的重災區,而是在眉山,在昨夜和當下,一種驚惶而綿長的正在進行時。
驚惶從昨夜開始。倉倉促促,手忙腳亂,夾著被褥、枕頭、電腦、礦泉水和衣物,下樓,開車,逃也似地出了小區,匯入一種慌亂的茫然。想找一塊開闊之地,然而,我顯然還是來遲了。滿街已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那車,大都打著應急燈;那人,大都與我一般行頭,隻是表情各異。許多人似乎比我更嚴肅,更緊張,一臉冷峻,恍惚,茫然,去向不明的神情。本來想出門後,就在小區外的東坡湖濱停下,別無苛求,隻需目測一下四周,稍微開闊一點,離高樓大廈遠一點,然後安營紮寨,作為自己的露宿之地。不是沒有欲望,沒有企求,而是現實斬斷了我們一切欲望的念頭。想起了前幾天的一個電視畫麵。在大震後的瞬間,北川和汶川的城郊,踉踉蹌蹌,將雛攜老,奔擁著潮水般逃難的人。他們兩手空空,什麽都沒有帶,什麽都沒來得及帶,除了逃命,房屋,家具,電器,衣物,存款,一切的一切,都成了純粹的身外之物,不分身份與地位。多少個曾經,多少夢寐以求的追求,追逐這城市,這高樓而來。而此刻,這高,頃刻之間,已成為我們一種疊加的恐懼;我們那麽迫切地想到逃離,想到規避,越徹底越好,那麽堅決,沒有絲毫猶豫。
問題的可悲在於,並不是我們想逃離的時候,就可以順利逃離。就像當初,並不是我們想進城,就能順利進城一樣,命運與意誌,往往逆向而行。東坡湖濱,十裏長廊,綠茵扶道,往日的開闊怡然之地。然而此刻,從南段,中段,到北段,路邊早已泊滿了車,草坪上早已擠滿了人。從車牌看,除了本地,似乎還有不少從成都遠道而來的。一個個擺開陣局,一副誓與地震較勁到底的架勢。我一路尋找,已是無可落腳。弟弟打來電話說,此刻,成都正是幾百萬人倉皇出城,逃離,避難,留下一座空城。心裏很痛,療方難覓。這情景,很容易令人聯想到阿富汗,伊拉克,巴勒斯坦,或者北非某地,一場戰亂,或者天災降臨之後,恐怖處處,險象環生,一隊隊逃避災難的難民,越過邊界,茫然地尋找生命的棲息之地。
此刻,我也成了一名逃難之人?
當想到這些的時候,連自己也感到震驚。茫然?無奈?恐懼?似乎都有,又似乎都無,我捉不住一個確定的影子。現實卻毋庸置疑。不是虛無,不是夢幻,也不是臆想。幾分鍾前,我還坐在電腦前,閱讀汶川地震。一個個鮮活的,有血有性的,有情有感的人,以靈魂和淚,為他們壯行,療傷,或致敬。接著是單位的幾位部下,還有一些文友,兵令,宛藍,元武,白兔,紛紛發來短信,提醒近兩天有地震。感動,是內心生長的真誠。一一謝過,繼續坐著,繼續閱讀,繼續流淚,繼續思考關於生命,人性與人。似乎已經麻木。此刻,麻木是鎮靜的最好人證。
無可否認,一周來數千次的餘震,是精神的麻醉劑。突然,一條短信,卻令我再也難以坐得安穩。短信是市政府應急辦發來的,作為應急辦成員,我非常清楚,從這裏發出的每一條指令,所具有的權威性。何況,政府是引用國家地震局的權威預測。在“養一群專家,不如養一群癩蛤蟆”的國罵聲中,這些專家還敢如此疏忽,還會把動物的異常,詮釋為生態的頌歌嗎?我不能不信!緊接著,是省、市電視台的預警滾播。汶川,北川,青川,還有什邡,都江堰,崇州,一幕幕恐怖驚心的畫麵,頓然在眼前激活。一座脆弱,驚魂未定的城市,還有我和我的朋友們,一下被推入了恐懼的漩渦,被迫,卻不得不接受。
倉促收拾,倉促出門,被一種隱隱的恐懼牽引。兜了幾個圈子,從小區內,到小區外,從東坡廣場,到東坡湖濱,逃離,成了這個城市最刺骨的興奮劑。當我帶著一身的疲憊,在政府市政中心廣場落腳時,已是月日的淩晨。有了些微的釋然,逃離險境的釋然,停火,開門,下車,透了透氣,情緒有些舒緩。一位先到的小孩,正拾起地上的一片紙屑,跑了很遠,扔進高樓旁的垃圾箱裏;一位熟人匆匆走進高樓裏,說是要去小解。有了一絲欣慰。突然感到,文明還沒有逃離。該睡覺了,沒忘記將車窗留一條縫隙,不僅是引進新鮮空氣,還是一種安全常識。沒想到,這一留,卻留下了一夜的無奈與折騰。
折騰是從午夜開始的。當時並不覺得具體時辰,正做著一個夢,不好不壞的夢,也許與這幾天的賑災有關。一片很嘈雜的地,像是河邊,或一片峽穀間的開闊地,聚集了很多人。沒有組織,沒有領導,沒有秩序,也沒有混亂。文明是最好的秩序。峽間飛流湍急,撞上石頭,浪花濺濕了岸邊。兩岸峽穀很高,彩雲掛在山頂,正要點燃山上的樹。人人都在尋找,嘈雜的人們似乎想要出去,想走出峽穀。可是,沒有路,沒有門。看見一方出口,剛一抬腿,那出口又變了,變成了一麵高聳險峻的峽壁。焦急在瘋長,希望轉換成失望。就在這時,峽穀深處出現了飛機,從彩雲背後出來,飛到我們的頭頂,連機艙裏的年輕飛行員也能看見。我們歡呼雀躍,麵露欣喜,一個個仰頭張望,希望飛機降在麵前,把我們帶走。可是,飛機就是不下來,在頭上環繞,嗡嗡嗡嗡,飛來飛去。我憤怒了,欲要批評那飛行員,就像平時批評我部下那樣。但似乎並不管用,沒有改變。我急了。一驚,夢醒了。奇怪,飛機仍然在飛,嗡嗡嗡嗡,聲音很輕柔,很舒緩,富有節奏,很像是我一人在家時播放的CD,藍色的多腦河,綠島小夜曲,或巴赫的小前奏曲與賦格曲。
朦朧中,有些迷糊,還想到是在家裏,忘了關音響。下意識地猛然起身,頭撞著車頂,才發現是在車上。原來那嗡嗡聲是蚊子。記憶與昨夜驚惶對接,我對這蚊子的偷襲,有了一種憤然的感覺。好個雜種,趁火打劫,叫你好受的。趕緊開燈,捉拿蚊子。突然沒有了聲音,拿起車上的一本《都市美文》扇動,蚊子又出來了。張開雙掌,追將過去,蚊子逃到了前排駕駛位子。從後門出,前門進,蚊子又逃了回去。如此折騰十多分鍾,沒有結果,已是氣急敗壞。想到我七尺男兒,怎受得這小廝之氣。打開車窗,插上鑰匙,發動汽車,在壩子裏繞圈子。心想,這下看你怎麽站穩腳跟。兜了兩圈回來,又打著燈搜索,沒有了嗡嗡聲,有一種暗暗的解恨感。再次躺下。誰知俄頃,嗡嗡聲又起,且更囂張,更悠揚,似增加了環繞或杜比。已被折騰得精疲力竭,沒有心思再起來,惹不起還不可躲,用衣服捂住頭,打算任它張狂。可是,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我的思維再不聽使喚,總是身不由己地追逐那嗡嗡之聲,從左追到右,從後追到前。心裏也明白,蚊子並咬不著我;即使咬,也不可能有地震那般的威脅。但是,內心卻總有一種嗡嗡的恐懼,並因此而影響正常的情緒。我不理。
率性打開車門,往旁邊草坪上一躺,貼近這空曠清涼的夜。一陣微風吹來,帶著深夜的涼爽,人覺得有了一些舒坦。點點稀疏的朝露,印在背上,涼涼的。用身體再作一次親近,親近這養我育我,震我痛我的大地,仿佛已是一個生命的轉世。打開手機,想看看時間,卻看見兩條朋友發來的短信,譏誚中透出許多無奈,茫然,怨艾。一條是:“狗日的:好好過個年吧?遇雪災了;好好上個網吧,豔照門了;好好傳遞火炬吧?鬧藏獨了;發展農村醫療吧?發手足口病了;買點股票吧?大小非減持了;坐火車吧,出軌了;在家待著吧?還地震了!”一條說:“震不死人嚇死人,嚇不死人磨死人,磨不死人拖死人……”想起昨晚剛逃到樓下時,聽見一位同老婆婆的話。老婆婆左手抱住被子,右手抱住小孫子,站在路邊,不知逃到哪裏去。她一人在路邊自言自語:“要震就快點震吧,震完了我們好回家去。”心裏有一些淒然,盼震的淒然,不僅是老婆婆。抬頭,月亮剛剛升起,很圓,邊卻被什麽啃噬;也不是很白,烏黃黃,毛茸茸的,像一隻哭腫了的眼。生命是如此真實,生活是如此美好。而此刻,我卻不能盡享,沒有心思。想起古人的話,“古人不知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還有那些死難同胞,就在前幾天,他們還在與我們同賞這輪明月哩。然則,此刻已是……
能夠逃離,便是幸福的。何況,這樣的逃離,怎能與,怎能與汶川,北川,青川相比。不僅是災難,不僅是恐懼和悲傷,還包括一切強加,一切原本不屬於你的所得。麵對天空朦朧的月,我開始意識到,能讓我逃難,上帝是愛我的。
怕什麽,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