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鄉村來到這座城市的,希望能在這裏實現我的人生理想。然而,當我真正麵對這個城市時,我突然發現了自己的荒誕。我不知道在這座城市裏,我究竟是什麽身份,是主人?居民?過客?或者旁觀者?似乎都有點沾邊,但又似乎都不完全是。我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此刻與這座城市的關係,我是它的一個電話號碼,一個汽車牌號?還是互不相幹的兩種存在,我是我,它是它。我似乎更覺得,這城市於我更像是一部負載著神秘信息的大書,我既是它不倦的讀者,又是它沒有署名的作者,我們互相翻閱著對方,卻彼此不相識。這種關係就這樣危險地維係著。
這座城的南端有道門,它不屬於哪個單位,也不屬於哪戶人,而是屬於這座城市的。我曾經以為,這道門就是這個城市的封麵,一旦進入,就翻開了這本厚重的城市之書。我因此對它產生敬畏。當然,進城的門不止這一處,也不止西城門,東城門,北城門。東南西北的劃分,已屬於過去時態的曆史,就像“三裏之城,七裏之廓”。隻是,進城門再多,每個人每次進城,卻隻能選擇一個門道。世間的路縱有千萬條,我們的一生卻隻能選擇其中的一條。出高速路口,是進出這座城市的必經之地。今日的我就是這樣,既有某種偶然,也包含了某種必然性。緣起的根,有時埋得很深,往往從無形中牽扯著我們。我這裏所說的“城門”,細想來,其實也有些牽強。它不能開合,也沒有門檻門框。就是兩塊巨石,聳立在進城公路的兩旁,冷冷地,你看著我,我盯住你,不理會風雲際會,人來人往。麵對它肅然立正的姿勢,平庸的地麵,便如一部書的扉頁,剛剛被人翻開,正待瀏覽閱讀。城門雖修建不久,卻人為地添加了厚重的古樸滄桑。那巨石的色彩是深灰的,表麵凸凹不平,有一些陰文和陽文,交織成圖案,斑駁迷離,若隱若現。仿佛兩位耄耋老人,攜帶著歲月古遠的風塵,一路走來,隻是在這裏稍作停留,然後又要繼續新的跋涉。這很容易把人的思緒引向遠方,法國布列塔尼半島,那個瀕臨大西洋的卡納克小城。那裏的巨石陣,至今仍鋪陳著許多未解之迷。難道這個城市在通過這座肅然立正的巨石之門給我某種暗示?
每次進出這座城市的門戶時,都會強烈地感覺到,這道石門就是這座城市風景的楚河漢界。門裏門外,區別是十分明顯的。從城裏往城外走,路越走越彎,越走越窄,直至消失在平野荒蕪中;從城外往城裏走,正好相反:路越走越直,越走越寬。進入城門,路便變成了街道。想起當初從鄉下進城,就是這樣。從一條崎嶇的鄉間小路出發,走著走著,路越來越直,越來越寬,發現路變成街道時就已進了城了。人們就這樣,一代又代地從鄉村往城裏走,走著走著,鄉村的人越走越少,城裏的人越走越多。我想,一定是這城門裏麵有某種東西在誘惑著鄉村的人,放下與自己的體溫共冷暖的土地,走近城門裏來。就像是一本書,在沒有翻閱之前,總是裏麵的那些可能的故事,或風花雪月的,或驚心動魄的,那些未知的情節,吸引著你去閱讀。城門以內的街道,現在是變得更寬更直了,還有街道兩旁的那些華燈高樓,和精心裝點的花草。這些,都與城門之外的鄉村形成強烈的反差。舍棄旁物,隻留意於街道的寬敞,走著,看著,街道的寬度,在不斷地強迫我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我突然對寬產生了一種敏感,一種明顯的由“寬”造成的壓抑感,仿佛米蘭·昆德拉所說的“存在中不能承受之輕”,而我感覺到的卻是“存在中不能承受之寬”。這種由寬造成的壓抑,不是有形的,它看不見,摸不著,卻大山般向我緊逼過來。我害怕越往前走,街道越寬,我會迷失在它無限度的寬敞中,整座城市的鋼筋、水泥、廢氣、汙水和它的億萬噸垃圾,會像大山一樣向我壓迫過來,厚厚地覆蓋在我身上,把我歸家的鄉野小路,把我心中的青山綠水掩埋在它那冷漠的繁華之下,使我再也走不出這道巨石之門。
關於鄉村人與城市的關係,有一個意象,圖畫般在我心裏浮現。回望自己走過的路,從鄉村到城市,像是一隻蟲子,帶著某種美麗的夢想,沿著一根細長的腸子,一步一步往裏鑽。小腸連著大腸,大腸又連著胃髒;再長的腸,再大的胄髒,終逃不出一個小小的腹腔。我注意到腳下的街道,也就是這城市的腸子。柏油和瀝青在這裏匯合,細碎的砂石經瀝青一粘合,便結了一層殼,像是身體上的疤痕。有些詞總是容易讓人產生特定的聯想。去市醫院看望一位朋友,鄰床有位中年男人,憔悴,疲憊,茫然,臉色呈現病態的黃。在醫生換藥的一瞬間,我發現他浮腫的大腿,有一道長長的疤痕。不知他患了什麽病。此刻我看見的,隻是一道疤痕。按照正常邏輯,沿著那個疤痕往前追溯,應該是一條長長的口子,肌肉被機械地劃開,血淋淋的;然後又機械地被縫合,安上夾板,慢慢愈合,抽線,結痂。這街道的結痂,是鄉村的傷口留下的,還是城市的傷口留下的?我已無法判明。記得剛進城時,還帶著很多好奇,朦朧的夢想,像進城的道路一樣越走越明亮。仿佛有一種拿破倫式的征服,進入就是戰勝。懷揣一份自豪,一份憧憬,在心裏不停地默念著:就這樣走——一直走,一直走下去,一定會進入這個城市的心髒;然後作為一個城市人而擁有這個城市。然而,走啊走啊,最後才發現走進了一個身體的迷宮。聲與光的交響,鋼鐵與水泥的重量,很快便讓我們人感到了危險與壓力。但是,我們已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還是要麵對,就像此刻的我,不,應當是我們,包括你我他,包括人和物,包括這城市的一切。寬廣並不等於空曠,空曠隻屬於鄉野,而城市永遠是擁擠的。記得是要去市政府辦一件重要的事,它關乎我的事業、愛情,甚至命運的轉機。機遇是突然降臨的。我必須穿過這個城市最寬敞、最豪華氣派的街道——這條豪華的街道有點類似於京城的王府井大街,或英倫的唐寧街,韓國的青瓦台。市政府在這條街道的另一頭。入城,從街道的這頭,走向那頭,有一種從江湖之遠,邁向廟堂之高的自豪感。街道那一頭的希望在牽引著我的腳步,我一步步,向那座掌握我命運的神聖所在走去。
每一座城市都是被特意設計出來的。而設計者的良苦用心,除了體現在街道的寬與直之外,還體現為,他們在設計街道的同時,還配套設計了許多商廈、酒樓、公園、寫字樓,佇立於街道的兩旁,守衛著縱橫交錯的街道,成為城市的又一道風景。鄉村人紛至遝來,帶著各自的夢,就像當初我被這城市吸引而進入這座城市。每一個進入者,很快便被一種複雜的感情糾纏不清,視野變得模糊,價值變得混亂。這是入城前誰都沒有想到的。入城前隻是被美麗的夢幻所吸引,如同吸毒者,沉醉於一種美麗的快感中。誰也沒有想到,這些入城者在觀賞、驚歎和打亂設計者規範的城市秩序的同時,自己也隨之成為了城市混亂風景的一部分。這正是城市設計者預先規劃好的。
近了。政府大樓聳立在街道的盡頭。就像一條奔湧的大江,突然被一個閘門截流,高高在上的樓房,坐北朝南,俯視著這座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座建築。被這幢大樓俯視著的每一個行人,走近又走遠,到來又離去,都不過如我一般,以一隻蝸行的甲殼蟲姿態而存在,可有可無。能夠感覺到我們存在的,除了我們自己,就是存在於我們周圍方寸之間的那些同類的存在,我們互相以對方的存在聊以自慰。唯有政府大樓,是高高在上的自在之物,獨立於我們的意識之外。在這條被風景擠壓的街道盡頭,經過一段漫長而艱難的跋涉,我來到了政府大樓前,仰首敬望。浮雲退避到了穹宇的深處,飛鳥不知去向,天空的深藍仿佛是凝滯的。政府大樓棱角分明,深灰色的玻璃幕牆,泛著黯然而詭秘的光,令人捉摸不透。然而我明白,這樣的天象並不是城市的常態,城市的常態是灰白色的。人們希望清明。因此,我的內心充滿愉悅,一種被吉祥之兆浸潤的愉悅。人在旅途,盡管前景未卜,總是喜歡被這樣的愉悅幻象驅使。
門是敞開的,沒有鐵欄木門,隻有兩根鑲嵌著褚紅色花崗石的門柱,聳立於兩側,仿佛是一個象征。通常這裏應當是有武警把守的:進入,驗明正身;接著,一個電話打進大樓求證,然後才放行。今天沒有。我心裏有一種溫暖的感動。進入的緊張與壓抑,得到了很大的緩解。我懷著一種輕鬆,從容,還有一種朦朧的希望,走進大門,進入樓房。整個底層幾乎就是門廳,有一種多層壓力下的空曠。一邊是大樓保安,並不像平時一樣威嚴地站立著,逡巡著一雙警惕的眼睛。而是坐在一張條桌的背後,對進入者作一些簡單的登記。一邊是樓主標示牌。過去我來過,牌子上的名字常常令人眼花繚亂,每一個名字,都可以令這個城市改變姿勢。我剛才放鬆的心又有一些收緊。作了登記,心存敬畏地走近標示牌,在那上麵仔細閱讀搜索。一種失望與茫然,占據了我的心理空間。
牌子上的字密密麻麻,然而都是一些陌生的名字,並沒有他們所處的樓層和門牌號。我要找的部門,一個也沒有,而我不找的部門,卻總在眼前晃來晃去,像一些驅之不去的幽靈。折回身去問保安,保安先是吱吱唔唔,吱唔了半天,似乎才恍然大悟。然後,以奇異的眼光盯住我說,呀,你是外地人吧,不知道政府已經南遷了嗎。態度還不算生硬,或者說還算有點熱情。這表現在他們進一步的耐心。保安麵朝大門,用手指著我剛才走過來的路,熱情地說,喏,就沿著這條大街,一直往前走,出了城門,往右拐,十公裏左右,路右側有一塊大廣告牌,新區指揮部的,政府的許多部門,都在那裏。
我隻感到頭嗡嗡地響。好不容易進城,穿過漫長的喧嘩與擁擠,好不容易才到達目的地,那目的地卻又回了到原來的出發點。進入,實際上成了背離,我不得不折回身子,沿著來路一步步走回去,而返回的路程似乎更遠。激情已然消解,希望已經被挫折,強烈的沮喪感襲擊著我。我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但又不知道那愚弄者到底是誰——政府,城市規劃者,湧入這個城市的芸芸眾生,還是我自己?抑或是我的夢想和欲望?有哲人說過,欲望是失望的催化劑;而夢幻,則讓人陶醉於一種虛擬的美。
經過如此這般的折騰,我終於又回到了原來的出發點,回到了那對聳立的巨石麵前。扉頁成了插頁。但不是哲學的螺旋式回歸,沒有任何前進的含義。既沒有旋轉,更沒有上升,而是一種時間的無效耗費。或者該命名為夢幻的回歸。站在這個叫做城門的地方,麵對兩塊虎視眈眈的巨石,我弄不清自己這是要出城還是要入城。一切都恍若隔世,世界被顛倒,結果成了原因,進入成為了最徹底的背離。進入了鋼筋混凝土堆砌的建築內部,卻沒能進入這座城市的中心。反而離它越來越遠。我感覺這世界變得太快,有點莫名其妙。想起一個關於測量城市靈魂的創意。隻是,這裏的靈魂,不是城市命運的主宰者,而是公眾意識在城市空間的投射。創意者做了一個有趣的設想,把人體內含的各種化學元素比例,與建材量等量兌換,然後,換算出物質與靈魂的對應關係。以一位Kg體重的人為例,組成他的氧,鈣,鎂,可以製成標準水泥空心磚塊;碳和氫可以製成號瀝青防水卷材平方米;磷可以製成毫升防鏽劑瓶;鐵可製成寸鐵釘枚。物質的背後是靈魂!一個觸目驚心的結論,死死地盯住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知我的每一個舉步,是對靈魂的背離,還是在向靈魂靠近?不知道我一生的行走,隨身攜帶著多少克靈魂?那些靈魂又能夠陪我走多遠?
我沒有上高速公路,高速公路通向省城,而我此刻隻需要找到主管這個城市的政府機關。直到這時我才發現,那些過去被稱作城外或郊區的地方,已經逃離得支離破碎。雖說還保留著鄉村的名稱,卻早已找不著鄉村的田園之靜與幽雅,甚至沒有了真正的農舍和炊煙;一些低矮的房屋,零亂無序地散落在公路兩旁,屋麵蓋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令人感到,這裏不是城市的進攻區域,而是城市的敗退之地。這種非城非鄉、破敗久遠的荒廢,很容易讓人想起那些消失的建築,比如哈德良別墅,所羅門聖殿,或者帝王穀裏的那些傳奇。透過幾千年的煙塵,也許,它們就是眼前的樣子。一個奇怪的懷疑在心中產生,我懷疑這座城市的生長,是不是顛倒了順序?一座城市真正的根,原本該在田野裏,而那些所謂的城,應該是大地長出的枝葉,而不是相反。然而,我看到的卻是另一種情景。
我還是沒有決定放棄。穿過那兩塊巨石肅立的城門,心中不停地默念著那位保安告訴我的那幾個關鍵詞:右拐,十公裏,右側。一路的右,浮塵遮斷望眼,我陷入一種尋找與進入的迷茫。突然,一塊很大的的廣告牌傲然地從揚塵中顯示出來,張揚而醒目的廣告詞告訴我尋找的目的地到了。我心裏想高興,卻高興不起來,反而被一種隱隱的恐懼所籠罩。我怕又會重複先前的遭遇,忙碌一番,這裏的守門人又要我返回到剛才來的那座大樓,或者,再把我指向另一個更撲朔迷離的所在……
站在新區政府辦公樓的門口,我卻被深刻的猶豫困擾著:不知道是該進去,還是不該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