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城書

矛盾

　　矛盾。形容詞。本義：古代兩種作用不同的武器。引申義：事物的相互對立，相互排斥。轉義：辯證法上客觀事物和人類思維內部，各個對立麵之間相互依賴又相互排斥的關係；形式邏輯中兩個概念相互排斥，或兩個判斷不能同時是真，也不能同時是假的關係。

　　單位的民主生活會正在進行，領導等一行蒞臨指導。

　　這是一年一度的例會，偉大領袖締造黨時就訂下的規矩。偉大領袖說，黨內同誌之間，要經常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這就像我們每天要洗臉漱口，打掃衛生一樣。在鄉下，一些窮鄉僻壤的人，是從來不漱口的。一口的黃牙，一說話，總會噴發出股股悶臭。現在想起來，心裏也會作嘔。有了這樣的經曆，就會感到偉大領袖真是英明正確，對民主生活會也另眼相看。

　　這次的民主生活會主題，是如何保持共產黨員的先進性。一通客客氣氣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後，便是領導提希望和要求。領導首先充分肯定了單位班子和成員的成績，然後便提要求。領導很有經驗，很有素質和修養，也很謙虛，要求不是按要求說，而是建議。領導語重心長地說，建議你們進一步加強團結，不要鬧矛盾；要互相補台，而不是拆台。團結出政績，團結出形象，團結出幹部啊！那個啊發音很重，情真意切，富有感情，令人聽了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其實，領導和我們心裏都非常清楚，這話不是表明我們單位在鬧矛盾，我們單位各方麵都不錯。它隻是一種例行公事。領導之所以要把不鬧矛盾作為希望的重要內容，自有他的道理，這正是領導經驗和智慧的表現。

　　這也難怪，矛盾也成了官場最常用的詞語。還是哲學家們先知先覺，他們早就作出結論，說矛盾是一種規律，普遍存在，無處不有。道家隻用了兩個字，陰和陽，就概括了整個世界。這陰和陽，就是一個矛盾對子。在道家眼裏，世界的一切，包括天和地，太陽和月亮，山和水，男人和女人，等等，都是陰和陽的表現形式。換句話說，就是矛盾。社會生活中，何處不是矛盾，從家裏的夫妻，婆媳，子女，到鄰裏，上下級，同事之間，都沒有真正的桃花源。不知是誰發明了唇齒相依和唇亡齒寒這樣的詞，它不僅是要詮釋唇和齒的親密關係，而且試圖帶給我們全部的親密和親密的美麗。然而，有誰注意到，在人體的身體器官當中，唇和齒，是矛盾最多的一對冤大頭。誰看見過腳和手，或耳和眼發生磨擦。記得一次著了涼，吃飯時明明是在咀嚼一塊鐵板牛肉，卻一下重重地咬在自己的嘴唇上。鮮血直流，薄唇紅腫，就像在對付階級敵人，好幾天不能正常進食。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有時，越是親密的東西，鬧起矛盾來也許傷害更大。

　　我說的是身體，也是官場。

　　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也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矛盾，何況複雜的官場。官場矛盾的獨特，無論從其普遍性、尖銳性、藝術性，還是作用、影響、厲害關係，都是其他方麵難望其項背的。有人說，官場是一個矛盾的漩渦。我想，一定要在官場摸爬滾打經年，深諳官場風雲變幻，潮漲潮落的人，才能出此肺腑之言。他們在官場混久了，要麽搞得精疲力竭身心憔悴；要麽就像偉大領袖那樣，把階級鬥爭當成一種使命，一種樂趣，感到與人奮鬥其樂無窮。當然，還有一類人，如李寶嘉、李宗吾，也是明白人。他們長了一個不安分的心，常常用一雙鷹鷲般的眼，在官場窺視；耳聞目睹多了，便發現了許多貓膩。然後，用自己的如椽之筆，讓那些內裏的東西現形，暴曬於陽光之下。不是防黴避蛀，而是讓更多的人目睹，警醒。

　　世事洞明皆文章。官場矛盾的文章，幾乎便是在一個“利”中。黃金的價值在於成色，含多少K；官的成色在於權，而權的成色在於利。古今中外，可能難找與利和權不沾邊的官。權意味著什麽，意味著資源的配置，意味著調兵遣將呼風喚雨，意味著這一方人財物的支配由你說了算，意味著是你主宰別人的命運而不是別人主宰你；而且，這種決定和主宰的度，直接關聯著權的成色。不要說領導經常在學習，經常教育別人經常侃侃而談，那隻是一種角色的需要。比如在戲劇舞台，每個人都承擔著一定的角色，需要表演。藝術的真實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方為上品。但是，再高超的表演，都隻能是表演，而不是生活，就像演南霸天的不一定就是壞人。其實領導也是凡人，也食人間煙火，也有七情六欲，“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規律依然適用。在一個處處利益，時時利害的遊戲場中，就是神仙，也難長期保持寧靜致遠，心如止水嗬，何況領導們個個都那麽精明強幹富有個性。

　　當然，為官場矛盾推波助瀾的還是體製。有位研究我們寶貝體製的美國專家說，我們體製的最大特點就是製肘。掣肘，就像裝滿了一個麻袋的螃蟹，你鉗著我，我鉗著你，誰也不要想瀟灑自如。就是纏纏綿綿溫情無限的夫妻之間，還要為誰當家誰管錢誰洗衣洗碗拌嘴呢，焉能對官員們苛求。他們都有宏願都雄心勃勃，都認為自己與眾不同，可獨領風騷數百年，都希望以我為中心別人服從我。體製卻反其道而行之，偏偏要叫他們兩人甚至多人同在，去管同一個範圍、同一個對象，讓一山藏二虎甚至多虎。你也不是絕對管得住我，我也不是絕對管得住你，不是成心要讓虎們比試拳腳嗎？

　　這情景，很容易讓人想起古羅馬鬥獸場來。一個森嚴封閉的建築，四周坐滿了貴族，舞台在低處。有意識的人和無意識的獸，被放在了同一個封閉的舞台，不是人戰勝獸，就是獸吃掉人，沒有退路。問題是，夫妻間的衝突，可通過男人當軟耳或女人的溫柔來緩和，官場中的各路英雄豪傑，誰願意自作軟耳自獻溫柔。如此美麗而多情的溫床，矛盾，怎麽會不像雨後春筍應運而生。許多人並不希望卷入無端的矛盾，甚至多數人對矛盾厭惡，反感，躲避，然而，卻總是你不招惹矛盾，矛盾要招惹你；往往是一不小心，就卷入了矛盾的泥潭。

　　如此說來，便不要以為官場矛盾，與街坊吵架夫妻拌嘴類似。事實上，我們的頗具修養的官員們，豈止是布衣村婦可同日而語。與之相連的官場矛盾，也就有了許多街坊家庭中少有的含蓄、優雅與高貴，須以反彈琵琶的眼光去揣摩，才能分辨得清楚。比如，如果你看見某官與某官之間，一見麵便挑長揀短，罵爹罵娘罵老婆，那一定是親密無間，情投意合；反之，客客氣氣，謙謙遜遜，恭恭敬敬，開口閉口保持一致，堅決服從，堅決照辦，那說明彼此的心，已有了相當的距離。

　　有位朋友曾給我講了他不小心卷入一場官場矛盾的經曆。本來，朋友很幸運，歲，便擔任了一家五星級酒店老總。誰知，命運竟在一次偶然的誤會中改寫。一次，他去給一位分管的副書記匯報工作，白天領導很忙，便利用晚上找到了領導家裏。三言兩語說完，他便告辭，怕影響領導休息。就在開門離開的一瞬，恰遇住在對門的書記回家。他趕緊熱情地招呼，然後走了，心裏並沒有想到這會有什麽問題。都是領導，都該尊重，這是他一慣處事的原則。然而，沒隔多久，他卻接到調令，調到市旅遊局任副局長。雖然，級別差不多，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這是個明升暗降的差事。他一打聽緣由，乃是書記的旨意。他左思右想，想不出何時得罪了書記，便找一位接近書記的朋友探尋。朋友聽了他的陳述，問，你是不是與某副書記好？回答沒有，隻是一般的工作關係。那朋友連說，那就好，那就好，你知道嗎，他們兩人的矛盾深得很。朋友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的懸石正要落地，忽然想起那次樓梯上相遇書記的事來。那朋友聽了，連說糟了糟了，書記一定以為你與副書記的關係很好，或者你那晚是去送禮。

　　朋友一聽懵了，那不是天大的冤枉嗎。他決定立即去找書記匯報，講明原委，即使成命難改，也要澄清事實。否則，帶著那樣的誤會行走，未來還有多少風雨。他先以為，書記見了他，會以高傲的眼光，勝利者的姿態，輕蔑地斜視著他，不屑一顧的樣子；或者，根本就借口工作忙，不見他。總之，在去之前，他設想了多種可能，幾乎都是糟糕的。但是，事到如今，他必須麵對糟糕，無法回避。誰知，書記不僅非常爽快地同意見他，見麵時還顯得十分親切，熱情。握手時，他分明感到了一股重重的力，那是友好的表現。他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了，覺得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內心湧起一種悠悠的羞愧，感動。

　　他羞羞答答地說明了來意，並對那晚的情況作了一些委婉的解釋。書記聽後一本正經地說，小G呀，你想到哪裏去了呀，我們班子很團結嘛。這次對你的安排，是組織上經過慎重考慮的，是為了更好發揮你的作用，也是為了加強全市的旅遊事業。憑你的才能，隻是管理一個酒店，那不是大才小用嗎。當市旅遊局副局長，是要你管理全市的酒店哩。直到聽到最後，朋友才似乎悟出書記是在給他假打，作秀，一種被愚弄的羞辱感湧上心頭。再說已毫無意義，朋友強忍怒火離去，一氣之下，申請調到了另一個城市。眼不見心不煩啊。

　　我常常想，是誰發明的呢？把一種冷兵器時代的兵不血刃，帶入社會，帶到官場，讓多少人為之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