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樹。桑科;落葉喬木。
不知什麽原因,在城裏很難見到桑樹。公園裏,街道邊和小區綠地,大都被人工培植的嬌媚植物占據。睜眼閉眼,都是小葉榕,銀杏,竺葵,楊柳,紫薇,杜鵑,玫瑰之類,無論是現實生活,還是情感世界,真的是把桑樹給忘了。突然想起桑樹,竟然是被詩文牽出的記憶。
中秋節快到了,朋友小楊打來電話說,能否幫找一些詠秋的詩文,他們單位要搞個活動。於是,翻出書櫥裏的《古代詩歌選》。沒想到,隨手翻開,就是張俞的《蠶婦》。“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襟。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不是詠秋,卻與秋愁有關。詩歌借用一位蠶婦之口,控訴了社會的不公。應當說,開始引起我關注的,還不是那詩和蠶,而是作者。詩歌前麵醒目的注釋說:張俞(生卒不詳),字少愚,北宋益州郫(今四川郫縣)人。多次考進士不中,隱居青城山中,自號白雲先生。四川郫縣,青城山,從一本泛黃的古書中,竟然跳出這麽熟悉的名字。仿佛在場,故事就發生在身邊,看見那一襲哀怨和淚眼,不忍觸摸。一種親近而親切的情愫,悠地從心底升起。
當然,也許更深層次的原因,與我的血脈有關。生我養我的青神,就是蠶叢氏的故鄉。從童年的混沌中走來,蠶叢和青衣女神,總是與記憶一起發芽成長。“青衣教人農桑,人皆神之”,謂之青神。這不是一般的傳說,而是口傳書載的曆史。因了這種源,李白的“蠶叢及魚鳬,開國何茫然”,便成了我血緣中一塊無法抹平的標點。不是逗號,更不是句號,而是省略號。我堅信,那裏邊一定隱藏著許多謎,鮮為人知,又如此真實。欲求謎底,須從“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開始。那裏有作繭的蠶,采摘桑葉的蠶叢,和枝繁葉茂的桑樹。
我是栽過桑,養過蠶的。兒時,在生產隊裏。
桑樹對土壤適應性強,幾乎隨處可種。記憶中,故鄉的田埂山坡,以及思蒙河邊,都曾種滿桑樹。大都是山桑和白桑,而不是魯桑。大約在立冬左右,采摘完最後一茬葉,我們就會把一年長成的新枝連根鋸掉,隻留下老兜。然後,在鋸口處用刀砍出一個口子,將良種枝節嫁接上去,緊緊地用麻繩纏繞,再裹上一層保溫的薄膜,成就一對對十足的捆綁夫妻。當然,如果桑樹老兜老化,也可連根拔除,來個改朝換代。我們會直接將良枝插入泥土,用保溫薄膜覆蓋上,偎上一個冬天,枝頭的新根就會長出,形成新兜。隻是,在開始一年,新兜產葉是不會很好的。
養蠶是很有學問的,雖然春、夏、秋三季都可養蠶,但要求卻各不相同。春天的萌芽和鮮嫩,主要是一種鋪墊,喂養須格外謹慎,弄不好蠶寶寶吃了會拉稀的。就像大人們逗玩雀雀的孩子,自己還是條蟲哩,就在想那東西。最好的桑葉產於夏秋季節。那時,桑葉長成了卵圓形,分裂或不分裂,邊緣都有寬闊的鋸齒。我相信,桑樹的生命之愛,更接近於弗洛伊德的理論。淡黃綠色的花,是它性愛的暗示。那花一般是單性的,但也不盡然,這很讓花蝶迷亂;雌雄同株或異株,也是全靠你去猜測;分枝力強,耐剪伐,也許秉承的,就是傳統裏多子多福的理念。因此,栽桑養蠶,其實修煉的是一種生命功課。
秋天的桑樹,枝葉都長結實了。於是,最後一茬桑葉,被當成至寶,摘來喂養最金貴的秋蠶。秋繭產上品的秋絲。要是在過去,秋絲織的綾羅綢緞,是要用來上貢的。飼蠶一般是女人的活,但有時男人也會來幫忙。這時,往往就有男人搞惡作劇。他們會趁女人不注意,捉拿一隻蠶蛹,丟進女人的衣口裏。女人立即嚇得又叫又跳起來,罵那男人壞蛋壞蛋;男人就會又扮演起拯救的角色。女人會丟下羞澀,乖乖地讓男人把手伸進衣口裏。那時還小,不懂男女之事,但還是明顯感覺得到,惡作劇的過程中,男人女人都是快樂的。枯燥的日子就這樣打發。
不是湊熱鬧,實在是瓜熟蒂落,秋果也在這時成熟。名曰聚花果,農人更喜歡叫桑椹。先是嫩青,繼爾橙紅,然後紫黑,一些黑珍珠似的點,飽滿,鮮亮,緊緊地擠在一起,宛若女人的乳頭,繁星般吊在葉杈間,不惹人嘴饞是哄人的。這時,最好不要帶小孩們到桑樹下,否則你會難纏。當然,桑樹集中的地方,也有人將桑椹用來釀酒。那酒香甜,帶著果酸味,且性情溫和,盡興而不易醉。一般要先釀好,封裝在土壇裏,待到過年才喝。
在最後一茬桑葉摘盡,桑枝間不再發芽,清早起來,發現禿枝表麵有一層薄薄的霜,農人開始用細長而柔軟的枝條編筐,用桑皮造紙時,冬天才算是真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