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派藝術家C正在家染翰揮毫,一陣悅耳的門鈴聲使他停下筆。C打開門一看,著名青年藝術批評家Z立在門口。霎那間。C心中泛起一股強烈的衝動。他明白,一個論評他新作及梳理理論脈線的機會來了。
C:老兄,您來得正是時候,這幾天我的直覺係統的觸角伸向閣下的寓所。你猜,我真能感覺到你在吃喝拉撒睡嗎?
Z:我明白,你今天之所以用這些無比親密的語言來招待我,想必又有新的大作生產吧!在這個時候你找個假設敵來論證一下它的可行性是可以理解的。
C:嗬!你這家夥太厲害了。我們不要把問題功利化好嗎?要知道無論再富有生命的感情若在理性的顯微鏡下也會索然無味!——唉!其實我又何以能避免呢?這也許便是現代人的通病,人們一方麵真摯地呼喚感情的來臨,另一方麵卻又不自覺地在現代理性的利器下鍛切,這本身便是一個悖論,一個自我無法走出的怪圈。
Z:的確如此!
C:我想還是中世紀的禪學家們生活的愉快,他們悠然地荷鋤走在田梗上,看著路旁籬邊生長著一株野花,充滿天真地靜靜觀照,空明無滯地反悟生命。的確,這是多麽令人神往的境界啊!
Z:現實告訴我們,對此憧憬的結果,得到的隻是海市蜃樓般的美麗迷幻而已。
C:好了,我想還是請你看一下拙作《現代的困惑》吧!這可是一部攝影小說,啊!你也許會奇怪我怎麽會擺弄起相機來了呢?
Z:這有什麽值得得意的呢?能擺弄相機並不能證明你有什麽特異功能。若是需要或可能,我也許會操弄原子彈;媒介不重要,我看的是思想、意識和語言的使用。
C把一個精致的框子拿過來。Z看到框內色版上參差錯落地布局著十幾幅大小不一的彩片,Z看著看著,眼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他時而遠看,時而近觀。他的手捂著臉,眼睛放出幽幽的光長久地注視著。
C在一旁緊張地注視著Z的臉。他明白,Z每一句話對自己來說會起到什麽樣的作用。這種震懾力並不僅來自他是一位全才評論家的名頭,更主要的是他那閃著理性寒光的解剖刀。
Z(終於站起來了,深深地看了C一眼):你的確讓我吃了一驚,你知道你的作品對我起了什麽樣的作用嗎?當然我並不是說你的作品有多麽了不起,而是在這部充滿缺陷的作品中,竟使我又補充了拙文《藝術是什麽》……
C:“噢!”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拙作對於閣下如此啟示,榮幸之至。”
Z:“這其實也沒什麽,我還要在尊作上麵劃幾刀的。”
你不過遵循了這樣一個思路:你的本意在於弘揚你的“現成品”,推銷你的現代意識。但是,這些所謂現代意識已像過了時的時裝一樣,沒人買賬了,你想辦法推銷出去,但是渠道卻曲折了。於是你想出了以《現代的困惑》為題進行創作。說起來這麽巧,你不是想找一個更適合現代派畫家的主角形象嗎?我聽說為此你花費了大量的氣力未能如願。其實,我以為你來寫最為合適——怎樣,我講得對嗎?
C:“這好像一個人被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用無限崇拜的眼光看了一眼而手舞足蹈。而事後又知有意而為之,被人導演畢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好,你說下去。”
Z:“在你這幾幅作品中——雖然我講了一些過於苛刻的話——這是針對你的動機而言。但我仍覺得值得解讀一下。”
C高興起來,因為他知道得到這位評論家青睞的意義。
Z:“不過我先聲明,我的解讀是非欣賞的,而是作為一個批評家真切地進入。”
C:“能得到閣下理論上的把握,兄弟我不能草率。”
Z:“我覺得有價值的有這麽幾幅。《我們的世界與圖騰》中,也真難為你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圓形的拱門作為圖騰物的頭部,伸張的手掌又幻化出兩個人形。演員端坐其中,這即是兩隻有形的手,又是無形的手,這便是命運,我若不坐在命運的身上,便會落入命運的掌握之中,並隨時有被捏碎的可能。這即是一個現代人的世界,又是一個現代人的圖騰。我以為此幅作品構出的意義在於擺脫了那種膚淺的理解原始與現代的圖騰(如有的人坐在八卦之中)看起來如同武打片中鏡頭那樣滑稽。喂!你以為我的解讀如何?”
C:“看起來再超脫的藝術家也有不能免俗的時候,我沒有聽說一個現代批評家要看畫家的眼色去行事的。”
Z:“哈哈。稍不注意被你這家夥抓住尾巴,我問的是一個理論對話者,而不是一個作為藝術家的你。”
C:“詭辯。”
Z:“我再說下去。”
原始的藝術之所以在現代仍具有意義——這我們可以在大量的現代派作品及攝影中看出來。運用古老的道具通過對比現代玩弄出新的把戲。我覺得真正挖掘原始的東西不應僅停留在對比上,如一個鮮亮的女孩同一個古老的石獅。一個時髦少女同一個幹癟的老頭……這樣,在打破舊的僵化同時,往往又落入了新的程式窠臼。在對比運用上同樣如此。要用主體意識去統導,而不要因為手法而產生念頭。
原始人眼中對材料的選擇和利用去造型並不像我們現在這樣明確。他們首先對自然充滿了敏感的靈性幻覺和真摯的生命體驗。正如一位非洲木雕師所說的那樣:他在雕刻人像時,並沒有造型意識,他隻覺得生命存在於木頭之中,他所做的工作隻是把它挖出來,我為這句話是對那些貌似前衛的藝術家一個最好的批判。當然,這種感覺並不是一蹴而就的;一方麵要具有對藝術敏銳的直覺素質,另一方麵還要深刻地理解什麽是原始與現代。
在你的作品中我看到已有不少程度的擺脫,在創作中怎樣去做你比我更清楚,在《羅馬精神》作品中似乎你已先驗地批判了我剛才指出的現象。
用試圖在臉上抹上白粉便可以冒充羅馬雕像,以表麵的模擬來代替內在的精神,這種現象在現實藝術創作中屢見不鮮,僅是花樣翻新,改頭換麵便可以成為一個時髦的藝術家。這種惡性膨脹對於藝術的影響是致命的。它將會導致精神的墮落和靈性的淪喪。
《無法組合的打破》用一雙少女的手高舉著一隻被打破的古老花瓶,這個寓意是極有意思的。它使我想起那幅歐洲名畫《打破的水罐》,這隻能說你受他的啟迪而擺脫模擬。在這裏你已具備了自己的比值。珍貴的東西一旦打破再複原是不可能的,而少女還在無限憂傷中試圖拚合,這種現象警告藝術要麵向未來,不要時時回頭顧盼,去徒勞地粘合傳統。
《焦慮的空間》亦向現代人提出一個逼迫自我締造空間的問題。用黑色的布紮住人,人在其中向外訴諸於山形般的起伏,但我覺得似乎還缺少點激烈扭動的痕跡。動態的匱乏使這件作品失去了更強烈的衝突感。不過在大麵積內黑色中簇擁著一個白色的古老木偶俑人,倒是令人玩味再三的。
《由個半球文化對話》、《生存的互補》得力於材料的獨特性是比較明顯的。這裏材料便是演員,它在閣下的導演下已具備了表演的功能。至於《青春的陰影》、《現代窗花與少女》等雖然也意味雋永,但同上麵幾件相比,批判性要稍微弱些……
喂!C兄,您以為我的解讀怎樣呢?我想尋求一個觀者來對話,而不是藝術家的你。
C:“我不能不承認,作為作者的我創作起初並沒有這麽多豐富的念頭。作為一個觀者的立場我無法成立,作者身份的限定使我難以超脫。我由衷地欽佩作為具有獨立主體性格批評家的敏銳的直覺與冷靜的理性。”
Z:“得到你的恭維並不能使我高興,因為我的解讀還沒有完成,這也並不意味著會改變我對你意識上的批判初衷。”
在我看來,尊作從整體上是采取了“羅列——穿引”的結構法則。這是一種潛邏輯式內在製約在起作用。這個結構說來異常古老,但在您運用起來又顯得非常現代而新穎。
說他古老,因為中國古代的藝術家們早已運用過。相傳祝枝山曾為沈周的畫題過這樣一首詞“南邊一棵樹,北邊一棵樹,東邊一棵樹,西邊一棵樹,係不住情人舟”元代小令中亦有:“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前麵的詞語若單獨看,僅僅是平淡無奇的堆砌而已,是一團混沌,一旦長出後麵的詩眼,則頓時靈光煥發。
“你作品中前麵十幅毫無聯係,若無後麵的四幅,便僅隻是攝影而非小說,你承認嗎?”
C:“的確如此!”
Z:“但是,你一旦把後麵的四幅續上,則成為具有獨特魅力的攝影小說。”
可是,令我不解的是,你在前十件作品中搞出了具有相當深度的內容,卻在後四幅中予以了否定。我想你是不是為了通合某種思潮——似乎大家目前對現代派不甚感興趣了,你便用一個便盆去打倒它——事實上並沒有打倒。
C:這裏我插一句,現代藝術在未來發展上並不是無限樂觀的,這恐怕你也無法否認。我坦然地承認我用某種投機的迎合進行推銷——這你已看出來了。但是,你以為“困惑”對於一般藝術家來說不存在嗎?
Z:“困惑當然存在,但決不是這種淺層次的。杜桑的小便器在展覽廳中隻有針對傳統的藝術品才有意義,事實上大家也並沒有在承認杜桑價值的時候去搶購所有的小便器,這裏承認的是一種“觀念”而不僅是材料,材料也隻有在特定場合被賦予了觀念才產生意義。而一個學生用一個舊的小便器便把這個現代派畫家打倒,我想這位老兄的現代意識支柱太脆弱了,甚至是一個偽現代派。”
C:“作為一個理論家,你當然可以這樣超脫地指手畫腳,但對一個藝術家這樣要求是否太苛刻了。”
Z:“我想並不苛刻。作為一個藝術家能夠有能力構思出這樣的作品本身,已證明他已踏上現代藝術理論舞台的台階,事實上我想你心裏十分明白該怎樣去做。你剛才不過以我為假設敵來為你的思想成立鍛煉一下而已。是不是這樣呢?”
C:“說得這樣明白,真讓人不好意思。”
Z:“哈哈哈……”
說實在的,從你作品中我感到一個重要的問題:動態地把握和認識藝術的本質問題。這是我應當感謝你對我的啟示,它的前提建立在你狡猾地把現代波普藝術帶到攝影小說之中,而且不動聲色。我將在對藝術本體研究的係列論文裏將“動態觀”予以展開。
攝影受益於美術也許從它的誕生之日起便注定了這種仆從的命運吧!早期它亦步亦趨於古典油畫的光色造型、構圖取景;之後又步印象派、抽象派之後塵,發展至今仍與美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美術同樣利用攝影來進行創造,像波普、達達等。
然而,攝影與美術近緣是它先天注定的,但在創作中趨向同化的走向我以為不應成為攝影的唯一出路。攝影獨特的布光、暗房技術、色調肌理的現代形式感在攝影小說中是值得大大揮發的。
C:“您說得的確很有意義,能不能談談你對攝製小說可能走向的高見呢?”
Z:“攝影小說不過是在大的藝術發展融合中的一個小小雜拌而已。我們既沒有理由讓這個弱小的身軀過多地承擔理性的負荷,亦沒有必要搞簡單的表麵嫁接。在它的左邊是小說,右邊是攝影,前麵是連環畫,後麵是電影。它俯首皆是養料,卻又處處是陷阱;左右逢源卻又步履維艱。因為是攝影小說可以無意地吸收各種養分,同樣因為是攝影小說,便要擺脫掉邊緣藝術的糾纏。作為攝影小說固然具備一定的接受優勢,但如何提高其藝術層次卻是一個藝術戰略問題。”
我先講一下它的接收優勢:
攝影小說的興起與大眾文化心理重心的轉移有著密切的關係,從當代紀實小說的勃興可以證明這一點。其原因我想不外乎是人們在過多接受了那些經過藝術家矯飾的虛假形象之後而產生了抗逆心理。真實的、有血肉的形象較之那些經過異化扭曲的靈魂使觀眾看來更親切些。
但是,毋庸否認,在這部分攝影小說中,迎合一般大眾口味而不是本著藝術思考和提高的願望,以明豔無比的形象吸引低格調的眼光而粗製濫造者亦不在少數。
麵向大眾不應誤解為是迎合,特別是目前藝術層次普遍尚低的今天……
應當把攝影小說視為是在小說、攝影、美術、演劇等夾縫中生長出來的一株靈芝。它與諸藝術形式之間聯係而又區別存在特性。我以為一個人身兼編、導、攝更能利於高層次把握其藝術性。
C:“慢!您以為演劇意識在拙作中體現得怎樣呢?”
Z:“噢?這我沒有注意。見鬼!這怎麽可能忽略掉呢?”
C:這就對了。理論的探討通過理性的導引,有時會誤入歧途並不奇怪。因為邏輯本身便是靠因果鏈條的推導去做連接的,它有時會對直覺係統有著致命的破壞。
在我創作這部作品之時便有這樣一個隱念。之所以我個人在編劇、導演、拍攝主演中都貫串其中,除了客觀條件的限製,重要還是我想把所有的演員與道具材料同等看待。淡化演技、消滅斧雕痕跡,使表演消失在作品之中。《黃土地》、《紅高粱》屢獲國際大獎,其中有一個奇怪的現象不知道你注意了沒有,除了導演,攝影之外,演員幾乎沒有獲獎。這是什麽原因呢?導演精心挑選的演員還會不成功嗎?但我卻覺得這正是導演的成功之處,讓演員意識服從導演意識。強化整片導演的主體藝術性格。相反,如果這種片子以表演取勝便是導演的失敗——真正的成功便是演員的“不成功”,讓人感覺不到演技的存在。這正像一位名醫所言:身體上你感覺到的地方便證明那地方是病區。同樣,成功的影片便是“存在而不感覺到”。
Z:好一個“存在而不感覺到”,真是鮮見,雖然我不能完全苟同閣下的高見,但已證明了我剛才的擔心是多餘的。一個真正的現代藝術家,不必擔心他會漠視深刻的理論思考。在今天我們涉及攝影小說可能走向的對話裏,你已解決了一個重要走向——強化主體下對表演的“存在而感覺不到”。
C:理論家的毛病就是愛作總結——不忙,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Z:在我已發表了幾篇涉及美術、文學、書法的未來發展預測文章後,常有朋友提出這樣的疑問:你怎麽能把握遙遙的未來呢?其實理論家並不是未卜先知的算卦先生,他對未來的展望正是建立在對現狀的深刻認識和準確把握上,預測的意義在於作為創作中追求或避免的參照係。
未來的攝影小說難以避免它走向庸俗的可能,因為它接收的廣闊性往往會使一些急功近利者去貪小便宜,運用一些優雅的愛情小說為基調設立衝突懸念,以矯豔的麵容為重心去換來刺激。從而成為庸俗文學的圖樣麵已。
嚴肅的藝術家將其努力更加深刻,在這片處女地上可供耕耘的東西太多了,無論從導、攝、編、拍、演等方麵,都將會誘惑一些有真正才華的藝術家去為之俯就。尊作結構及美術滲透在未來走向中也將會成為一個發展的重要參照……我想你也許不會罷休,我期望能有機會看到你的新作。
C: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你再展望下去。
Z:預測本身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說事,再講下去便有落入言筌之嫌了。我想在我們前麵的對話中已經明白無誤地指向未來了。
C:人們通常想知道得更清楚一些。
Z:對於一個聰明讀者來講,再說下去就是多餘了;對於一個愚鈍讀者來說,講得再多也沒用。
C:我不得不佩服你狡黠的應變能力,我期望你能不斷地光臨敝舍。
Z:我也明白什麽時候該來,什麽時候不該來,你看我現在便該走了。
C:挽留是無力的,我希望能不斷得到你的注視。
Z:這就要看靈感對你垂青的程度。再見!
C: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