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中國繪畫中有兩種典型的風格,我們可以明確地定位在“蠻荒”與“高逸”之上。前者與民間藝術有著直接的血緣關係,或者說是一種黃土地的曆史的精神性反觀,它的特點是樸拙、真摯、寬厚,在以蠻荒為美學定位的形式符號中,我們可以明確地貫穿於所謂“稚拙”範疇;而對於後者來說,“高逸”則意味著中國古典文人審美標準中的“上之上”的品階,這是因為“象外之致”、“高超的放逸”,對於古典文化情境中的藝術判斷者來說,這些作品都是那些生活在“岩穴”上“世外高人”的行為舉止的結果。
於是,對於中國繪畫能夠真實地窺破其中“堂奧”者,在演習之初便信奉“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其中,僅得其下”的戒條,於是乎,將所有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對“高逸”的踐約之上。如此以來的結果便是以少勝多,以簡寓繁。在畫麵上精煉並考究那精巧的形式,也就成為當然與必然的過程了。
新時期中國繪畫在尋找所謂的“時代性”與“現代感”的途徑中,漸次發現了民間與原始藝術中對文人文化的顛覆力量。同時,那飽溢著生命熱望與現代期待的怪異形式,又在某種程度上與現代藝術大師們的建構相互重疊,形成了特有的圖式內涵。於是,在“尋根”和“現代”的相互糾纏中,完善了自我的風致。
不過,在這兩條看似無懈可擊的邏輯線索中,卻也孕育著更為充分的陷阱,那就是簡約至極可能就是“惡空”,也就是說,當所有的指向都是簡約之時,簡約已經不存在了,剩下的隻能是空乏;而且,在民間與原始的符號相互撞擊的過程中,結果可能是二者同時陷落在“集體意識”的慌亂之中。它包括主體的觀照者與客體的被觀照者。
以上所有的這些思緒與觀念,對於張遲來說,都已經是“染盡紅塵”了,於是,也就有了今天的“勘破”,有了今日的明晰與清醒。這也是一位藝術家所必然麵臨的轉型,無論是在人生道路的關口,還是在藝術形式的重疊錯位,應該經曆的必然要去麵對與經過,在這個意義上所有的逃避與機智必然會走向油滑與嘈雜。
80年代的末期,我曾經邂逅張遲的作品。那是一種荒寒的高逸支撐著縹緲的空間,畫麵上以對筆墨材料與性能的玩味為視覺的內容與肌理。甚至他的畫麵的題目我們完全可以視之為是對其畫麵傾向的判斷與命名。“浮空煙水”那盤虯掙紮的蒼老,是時間的年輪與煙水的渲染共同交織的情結,“縹緲想為容”。完全是墨與水碰撞、交織與錯位形成山與嵐的關係,這是堅硬滄桑與煙水相媾和而形成的曖昧場景。我們無法對這些情緒做出明確的判斷,隻能視之為是一種文化的渲染,通過筆/墨/水,達到境界的空曠,來擴展更多的想象與情調的綿延。《靈山梵音》是張遲最早的一幅得意之作,它似乎也預示著鬆/寺/月將成為張遲最基本的視覺符號,在這個基點上營造出世與入世的可能性。它同時成為張遲的心理路標,使他從此走向了坎坷的人生之途並得以體驗艱澀的藝術心路。
或許由於張遲生存的文化土壤的給養所起的誘導作用,也可能是張遲理性地認知所帶來的外驅力,在張遲明確地高揚“超逸”的圖騰之時,那插入黃土地中的黑色旗杆卻漸漸地被染成土黃色,慢慢地那飄搖的青色旗幟上也掛滿了斑駁的土黃。最終,有關江南文化與黃土文化的不同覺察,在張遲這裏成了視覺交匯場,而那幅《格外晴朗的日子》也就成為張遲藝術轉向的第二個路標。
《格外晴朗的日子》既是蠻荒文化張揚的日子,也是張遲將水墨理想轉向水墨現實的一個日子。
不過,這裏使用的“現實”卻是具有雙關涵義的。
一個方麵,張遲的繪畫更加注重麵對黃土高原的現實帶來的真切感受;另一方麵,張遲的繪畫也注定必須各種水墨畫的現實發展的狀態與可能性。在這個雙重涵義之下,我們再來看待《格外晴朗的日子》,就會發現這樣的“現實”:誇張的色彩是為了對比更為獨特的岩石符號;鮮明的紅色在詮釋著所謂的“晴朗”;包括題跋的方式,都是敦煌壁畫中的樣式的挪用。這幅畫麵的風格曾經在“英嶺山莊”中出現過,不過,那個時候豔麗的嬌紅尚處在背景的掙紮之中,隻是在“晴朗”時,它才真正成為漫卷的視覺風暴。
介乎於黃土的“晴朗”與水墨的“縹緲”,是張遲的另外一種被稱之為“風情”的作品,那就是水色共染的“邙嶺”與“湘西”,麵對著自然的真實氣息,張遲無暇進一步理念地符號化,於是,我們有機會看到了這樣奇異的景觀:荒蠻縹緲著的高逸。
我所認識的畫家中,有不少人曾經對我表示,一位畫家的風格必須要統一,不然的話別人無法認同你。我對此頗不以為然。在我看來,這種情況正如一位評論家在評論米羅時所說的那樣,當我揀起一塊石頭的時候,它就是石頭,而米羅揀起一塊石頭的時候,它就是米羅的。也就是說,風格是表述形式間的誤差。對於一位具有文化侵略性的藝術家來說,風格麵具已經是次要的,而關鍵在於那與眾不同的個性,它無論用什麽形式來體現,都無法掩蓋它的與眾不同。
在這個意義上,我想忠告張遲的是,選擇了水墨這個媒介,又有不同凡響的藝術感覺與個性,也就同時陷入了一個充滿矛盾的旋渦中,要想走向更為廣闊的文化領地,必定要付出更為驚人的努力,當然,這個努力又必須在更為高級的智慧支持之下,才會具有真實的文化意義。當然,言及於此,這個忠告也就不再局限於張遲,而旋即針對幾乎所有的水墨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