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是甜睡的良方。從如金針般打在河麵上的“錚錚”春雨,到淋透芭蕉的夏雨,更有歌川廣重浮世繪《雨中大橋》裏的雨絲,柔軟纏織,如王家衛電影作品《東邪西毒》裏那隻絲紮的鳥籠,帶著一種慵懶的束縛和掙紮。後來新日本畫的代表,以《落葉》著稱的菱田春草名字也很雅致,畫如其名。
有和尚問澧州藥山惟儼禪師:“平田淺草,麈鹿成群,怎麽射中鹿群中的鹿王呢?”藥山惟儼禪師說:“看箭!”和尚就躺倒下去。惟儼禪師說:“侍者把這死漢子拖出去。”和尚就走。惟儼禪師說:“這笨和尚,有什麽真正的手段?”
詩僧貫休雲“石門關麈鹿,氣候有神仙”, 麈鹿一說是鹿群中體形大者,群鹿追隨以麈尾所轉方向為準。還有一說,麈是駝鹿,俗稱四不像,也是鹿科動物的一種。東漢以後,文人雅士愛好清談。清談時,手中總得擺弄一種道具“麈尾”,以表現自己的風度。麈尾和羽扇的用途相同,式樣也差不多,像一個乒乓球拍,而製作得極為精致,常以玉、玳瑁、犀牛角做柄,上麵伸出兩股毛來。魏晉的玄談,一方麵有“清談誤國”之嫌,一方麵也衍生出輕鬆自在的文化來。
禪宗與此相似,本來是注重於身心行為的實證,自變而為禪學以後,禪宗便成為一種學術思想,可以與行為及功夫的實證脫離關係,於是“口頭禪”之風流行。過分講究語言和形式美,固然對於學問本身殊為可惜,但對士大夫和讀書人而言可能也是一件幸事,可以在思想上找到暫時不受儒家學說壓抑的借口,活得輕鬆自在些。就如日本的文學和詩歌、書畫,也因臨濟、曹洞兩派禪宗思想的傳入而變得豐富美麗起來。所謂“失之東隅,得之桑榆”,哲學和文化上的一起一落,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平田淺草,麈鹿成群”,是自然的美,也許麈鹿的跳躍不定如倏忽而來的、稍縱即逝的禪機,佛家好為此類比喻。禪宗的話頭如同布下的一個局,如無波碧潭上打過的水漂,能接下的極少,正應了“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西方文化裏,因思想衝擊而產生靈感的狀況,可稱為“頭腦風暴”。禪宗之參禪,如一味以話頭作引,倒是不免拘束了。
悟道的法門,一為“天機”,乃自然之機,追求天人合一的效果,清風明月,高山流水,撫琴焚香,以梅蘭竹菊為友,以琴棋書畫為樂。或如李白、徐霞客遊遍名山大川,如尼采遊曆意大利,如梭羅定居瓦爾登湖。這是孤獨冥想的樂趣。寺廟道觀一般建在山林,都是如此。
二為“人機”,從交流中得到靈感和樂趣,又分下對上、平等、上對下三種。下對上交流是以晚輩的身份謙虛求教,如李白投詩賀知章,這是唐代的雅事,後來則演化為投書或名刺。平等交流最理想的是“沙龍”,喝喝咖啡,海闊天空地交談。有以文以畫以藝術會友的,有成為革命溫床的,有作為前進跳板的,視個人目的不同而有區別。尼儂的沙龍引來了莫裏哀,夏德萊夫人以此吸引了伏爾泰,也算一段佳話。上對下交流是名家對青年才俊或晚輩的青睞,如徐悲鴻對齊白石的提攜,瓦格納和尼采的關係則先成忘年之交而最終決裂。
布局而應機,也許以與自然交流為上,而與人的交流則以朋友平等相處為佳。當然也有朋友默契而不發一言的,如兩人對弈,以黑白子而悟得陰陽生生不息之道,可稱為“默機”。
如是在高山雲海,鬆下對弈,則是天機與人機合一了,也是快事。鋼琴家李斯特一生為女性愛慕者圍繞,這可謂他靈感的源泉。當繆塞和肖邦都遇上喬治桑,更是個浪漫而辛酸的話題。禪宗之美,含糊比說得清的好,不說又比說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