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煦同著冰兒,一徑來到了春若水寢閣。冰兒剛要叩門招呼,高煦向著她擺了擺手,輕輕推開門兒一線,往裏麵瞧瞧。隨即他向冰兒揮了揮手。徑自走了進去。
透過那一襲淡淡青綠紗帳,春若水自側身睡著,這個角度正顯示著她美好胴體的誘人曲線。細細腰肢、豐胸玉臀,甚至於那一雙修長的腿部輪廓,俱都一一畢陳、清晰在眼。一截皓腕,仿佛如幻……這一切落在素有“寡人之疾”的漢王高煦眼裏,焉得不欲火高熾,霎時間,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來。
蝴蝶貝燈兀自在燃著,被長窗日光一照,狀似螢尾,這熒熒燈芯,卻似有情,聳聳欲動於美人枕畔,陪伴著她共度了漫漫春宵。
高煦似乎呆住了,過去的年頭裏,遍閱滄海,經曆的俊俏佳人多矣,卻不曾有過一人,像眼前的春若水這般氣質,說得實在一點兒,這才是他夢寐以求的枕畔佳人,有幸共晨昏,也不枉人生一場。
看著,想著,朱高煦真有些兒色授魂銷,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伸手撩開了羅紗帳,不經意觸手於帳頂物什,忽悠悠搖曳起一團流光,看時,卻是一口長劍。朱高煦陡地吃了一驚,禁不住後退了一步。
帳頂懸劍,什麽兆頭?那個流光,發自杏黃穗兒的老大一顆明珠,隨著劍身的搖曳,穗兒上的這顆明珠,更稱璀璨,連帶著這一口青鯊皮鞘,形式修長的長劍,也似鋒芒暗吐,朱高煦熾熱的欲火,直如澆淋了一頭冰露,陡然而有所警,木立不動。昨夜洞房勃谿,今日帳門懸劍,兩相映照,其實已毋庸待言,再清楚不過。朱高煦猝然驚覺下。焉能不心生警惕?
春若水的銜恨,其實不難理解。漢王高煦如果真以為對方不存芥蒂,未免過於天真了,這口高懸的長劍,恰於其時地打消了他的一腔欲火。
微微一笑。他隨即挨著床邊坐下來,春若水撩人的海棠春睡,終不能使他完全息念,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待向對方露出的肩上攀去。
驀地,春若水身子“刷”地轉了過來,隨著她坐起的勢子,出手如電,已自握住朱高煦落下的手腕:“你幹什麽?”
朱高煦隻覺得手腕子一陣發麻,這才知道,已為對方拿住了穴道,心方吃驚,這隻手已被她狠狠甩落下來,勁道可真是不小,如非這雙膀子素來有些力氣,隻怕對方這一甩或許當場骨節脫了臼。
乍驚下,高煦霍地站起。春若水這一手,不啻大大掃了他的麵子,一時間令他臉上吃掛不住。猛可裏濃眉一挑,待將發作,卻又自忍下了心頭無名之火,一霎間,臉色漲成了赤紅。
“怎麽啦?誰又得罪了你啦?這麽大的脾氣!”說著,他自嘲也似的“嗬嗬”笑了,就著一張椅子慢慢坐下未,老半天臉上才自變過色來,“說吧,誰欺侮你啦!我給你出氣!”
“你,你給我放老實些!”春若水圓睜著兩隻眼,強自忍著心裏的怒火,偏過頭去,“別給我來這一套,我討厭你!”
朱高煦呆了一呆,卻自哈哈笑了:“怎麽,後悔了?”
“從來就沒願意過!”
“那可是委屈你了!”
“用不著!”“刷”一下撩開了被子,春若水幾乎是跳著下了床,賭氣地走到窗前。麵對著廊下那一盆盛開的盆景,深深地吸著長氣兒,這一霎花容猝變,如染青霞,攏了一下披散的長發,真像是“豁出去了”的樣子。“朱高煦……你錯了……”聲音裏透著徹骨的冷,“後悔的不是我,是你!”
眼看著春若水的潑辣勁道,高煦反倒竟似欣賞地笑了,他的福大量大,一向喜怒不形於色,也就很難琢磨此一刻他的心境如何。
“後悔?不,我這一輩子從來不做後悔的事,要麽就不幹,做了就不後悔!”朱高煦那一雙神采的眸子,忽然收小了,卻是不離對方這個人,臉上的笑,更是諱莫如深。“春貴妃,你倒是說說看,我後悔什麽?”
“後悔你娶了我!”臉上掛著冷冷的笑,春若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高煦“哼”了一聲,搖頭說:“那你錯了,誰不知道你春小太歲是流花河出了名的大美人兒,高興還來不及,我怎麽會後悔?”
“那你就等著瞧吧!”春若水倏地轉過身來,臉上顏色可是真夠白的,“我的人是過來了,心可不在這裏,我如果是你就不做這個傻事兒,你這又何苦?”
“別把話說得太早了!”朱高煦如坐春風地笑著,看起來端的好涵養,“能娶你的人,就能要你的心,別忘了,咱們這還是新婚頭上,說這些幹什麽!走,跟我玩玩去,‘西把截’的狩獵場子,早派人圍上了,咱們獵黑熊去!”
春若水隻是冷冷地一笑,搖搖頭:“你自己去吧!”
朱高煦歎口氣又坐下來:“還有什麽不樂意的,你隻管說吧,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派人給你摘去!”
“你能麽?”春若水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恨他的狂,更恨他的那種自負,正是因為如此,自己落在了他的手裏,怕是今生不易翻身了。
一霎間,她心裏浮現起落寞的傷感:“你這又何苦,想要我回心轉意,今生今世不可能的。”輕輕歎了一聲,她憤憤地說:“你知道為什麽嗎?”說著,她隨即垂下了頭,一頭秀發,雲也似的披散下來。
高煦一笑道:“為什麽?”
“實在告訴你吧!”春若水倏地抬起頭來,“我心裏沒有你!”
“我知道,你剛才已經說過了!”
“我是說,我心裏……”緊緊地咬了一下牙,春若水終於吐出了她壓製著的心靈,“我心裏已經有了人了!”說了這句話,她冷峻的目光,劍也似的鋒利,直直地向高煦臉上逼視過去,除了悲憤、傷感,並不曾現出一些兒羞澀,“你……是你拆散了我們,讓我們今生不能結合,你好殘忍……”終於,她湧出了熱淚,點點滴滴,順著腮邊直淌下來。
朱高煦驀地呆住了,這倒是他萬萬沒有料想到的,對於春若水的直言無諱,更不禁出乎意料:“原來如此……”一霎間,他那張開朗的長臉上,亦不禁顯現出淒涼神態,像有深深的遺憾,更似壓製著無比的恨惡:“你應該早告訴我,你二叔從來也沒跟我提過。”
“他們……不知道……”一霎間,她卻又女性十足,變得十分懦弱,想到了君無忌,以及對他刻骨銘心的愛……終將似落花飛絮,在遭遇著突如其來的這陣龍卷狂風,飄落無際、無影無蹤……這麽想著,真正柔腸寸斷了。
“哼哼……”高煦由鼻子裏傳出了兩聲冷笑,“這是說隻有你自己知道?是私訂終身了?”
春若水生氣地看了他一眼,原想頂他兩句,轉念一想,卻也並不否認,把頭擰向一邊。
對高煦來說,真像是點燃了一個無煙火炮,霍地爆炸開來:“這個人是誰?說!”驀地,他跳了起來,較之先前春若水的躍身離床,如出一轍。
“為什麽我要告訴你?”看著他的猝然激動,憤怒膺胸,春若水心裏涼絲絲地興起了一種快感,想不到讓一個自己所恨的人生氣,居然也能為自己帶來快樂,這點,倒是她事先沒有想到的。傷心之餘,她卻也能“聊以自慰”,對於朱高煦的忿恚、忌妒,她感到由衷的欣賞,隻是這種感觸,卻不使現諸表麵,而是深深藏在心裏。
朱高煦憤憤地看了她一眼,又坐下來:“為什麽不告訴我?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對他不利,殺了他!”
“你能麽?”春若水搖搖頭,“你殺不了他!”
朱高煦冷冷地道:“這個天底下,如果我要誰死,那個人多半活不了,隻是我會不會這麽做,卻又是一回事了!”
“這一點我很清楚!”春若水眼睛裏再一次現出了淒厲的仇焰,“而且我身受過,隻是對於他來說,情形可就大有不同!”
朱高煦微笑了一下,他實在的感受卻是憤怒的。揚了一下濃黑的眉毛,目光裏顯示著詫異:“他有什麽不同?除非他不是人!”
“他是人,但不是一個普通的人!”春若水冷冷地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是一個不落凡俗的人……”
一霎間,她麵前浮現出君無忌清秀英挺的麵影,情不自禁顯現出她的一往情深。“他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能文能武,亦儒亦俠……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春若水這才把目光,轉視向當前的漢王高煦,確是忍不住強烈的心頭一震,敢情神馳中的君無忌與當前的漢王朱高煦,兩張臉頗有仿佛,竟有“虎賁中郎”之似,昨夜在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已令她吃驚不已,這一霎,心電交馳,兩相印證,更經認定,確令她大為詫異。
春若水在一刹那的驚詫之後,便自又恢複了原有心境。實在是把內心至愛的君無忌拿來與最為恨惡的朱高煦相比較,心裏先已不能平衡,無異大相剌謬,想一想,自己也覺著幼稚好笑。
朱高煦睜圓了眼睛。忽然冷笑道:“這個人我知道了!”春若水心裏一動,高煦卻已直呼出他的名字:“君探花!”
對於這個人,朱高煦早已耳熟能詳,在春若水驚訝的注視裏,他隨即冷冷地接下去:“我對他知道得很清楚,君探花隻是人家對他的戲稱,他本來的名字是君無忌,一個浪跡流花河的野人。原來你心裏的那個人就是他!”
春若水幾乎呆住了,實在是沒有想到,朱高煦居然一下子就猜到了她的心眼兒裏,是以乍聽之下,簡直忘了反應。這番表情落在了朱高煦眼裏,頓已是八九不離十,一時神色大為沮喪。
“真的是他?”朱高煦重複著又問了一遍,兩隻眼睛裏像是要噴出火來。
春若水一時心鼓雷鳴,真不知道何以置答,若是一口承認,又怕朱高煦將圖不利於君無忌,否認呢又心裏不安,心裏舉棋不定,幹脆把頭轉向一邊,給他來個不理不睬。
卻是不知這麽一來,等於默認,朱高煦焉能還不明白?強烈的妒火,刹那間自他心中燃起,正自按捺不住,倏地,另一個念頭卻由他心裏升起,正是這個突然的念頭,卻又為他帶來了極其舒暢的快感。隻想:君無忌的戀人,如今卻為自己橫刀所奪,成了不折不扣的王府貴妃。隻憑著這一份優越,就足夠自己陶醉的了,相對的,正不知給了君無忌多少羞辱!這麽一想,先時的強烈妒火,立刻為之瓦解冰消,反倒有一種沾沾自喜、戰勝敵人的快感。
春若水隻以為他必當雷霆大發,正自思忖對策,偷偷向他看了一眼,卻又不似這麽回事兒,心裏頓時大感納悶。
她卻是有所不知,原來漢王朱高煦,為人極其自負,絕對不甘心居人之後,春若水之鍾情君無忌,尤其使他不堪忍受,引為極大恨事,決計運施一切手段,也要贏得美人芳心,自然這種事,卻是急不來的,為得佳人青睞,永遠歸心,隻好有所犧牲。當然,他卻也了解到,對於春若水這樣的女人,一切的強求都是無濟於事,自己即使可以運用權術,迫害其家人,使之進一步自行投懷就範,卻永遠也不能占據她的內心,更何況君無忌已先一步捷足先登。
情場如戰場,看來自己要戰勝君無忌,奪得美人芳心,並不比戰場浴血克敵來得輕鬆,甚至於更要難上許多。
朱高煦有了這一層認識,不禁激發了他要強好勝的心,心裏幾經盤算,乃將一腔欲火,暫時壓製心裏。
“這件事我們暫時不談。”一瞬間,他卻又換上了笑臉,“走!咱們打獵去!”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卻把頭掉過一邊,心裏禁不住奇怪,卻是想不到朱高煦有此轉變,先時生恐嫁禍君無忌的心,倒是略微放了一點兒,隻是他心裏到底作何想法,卻是未知之數。
高煦仍在恭候著她的答複。
“春華軒”外仆從如雲,隨侍漢王遊狩的一幹隨從,以及幾個文學侍從之士,即所謂的門戶“清客”俱都知道王爺納了新寵,無不心存好奇,盼望著一睹芳容。
“一塊去玩玩吧!”高煦語氣裏充滿了和諧,“大家都很想看看你,我已代你打了賞,看不見你,他們可要失望了。”
春若水原無意與此人共出進,隻是這件事,包括她下嫁高煦的經過原委,也隻是幾個關鍵人物心裏有數,卻不欲外人得知,尤其王府裏人多嘴雜,日常見麵,更不欲眾人皆知必要。這麽一想,她也就莫為已甚。
此番與漢王朱高煦的鬥爭,正是一個開始,尚不知持續到何日方休,卻要從長計議才是,即所謂“爭一世而非一日”,且先顧全了他臉麵,再謀後策。這麽一想。春若水不禁坦然了,往大處著想,不再斤斤於細小關節。“好吧,請你在外麵等一會兒,我盡快出來。”
朱高煦聆聽之下,大喜過望,朗笑一聲道:“好,我等著你!”隨即轉身步出。
漢王高煦為春貴妃“春獵”所預備的是一匹“大宛”名駒“玉獅子”,連同他自己新乘騎的“黃龍”坐馬,同為當今皇帝所賜。
這次春獵,高煦其實是經刻意安排,場麵浩大,連同他手下戰士,幾近千人,一來為慶賀朝廷對瓦剌用兵的連番勝利,再為向新婚的貴妃展示其英武雄壯,三者乃在向強鄰“北元”有所暗示,警戒著此一麵韃子的不欲聳動,正因為有此三方麵的意義,才致將一場看來似同遊戲的舉止,辦得如此聲勢浩大。
狩獵之處在祁連山與馬鬃山西北交接之處,早經勘察規劃,先十數日已由專人打下木樁,扯起紅白二色小旗的繩索,派有專人把守,杜絕閑雜人等任意出入,兩百條慣以山行的獵狗,先一日已圈好了,隻待著王爺與貴妃幸臨聽派驅馳。
這地方占地甚大,方圓約有五十裏,其間盡是鬆柏,溝渠縱橫,奇花異卉遍地皆是,其間不乏名貴的藥材,向為采藥人出沒之處。春來雪化,清泉濯濯,或高掛半崖,匹練成瀑,或穿行溝渠石縫,乃為遍地銀龍,確是美景無邊。
高煦今日興致很高,雖不曾博得美人歸心,但是駢騎春郊,相與行獵,卻也豔福不淺,是個極好的兆頭。
春貴妃騎術本精,就連她身邊的冰兒,也非泛泛者流,主婢二人一經裝扮,躍馬翠屏,頓時豔光四射,成為一行中最受矚目之人。
漢王高煦一身甲胄鮮明,手持雕弓,騎著他的黃龍坐馬,一馬當先,闖入林內,緊緊跟在他身邊的是索雲,以及另一個長身黑麵漢子。妙在黑臉人沒有騎馬,隻是憑著一雙快腿,緊緊貼著高煦坐馬,左右不離,倒也稀罕。
春若水雖然答應與高煦共出狩獵,心裏卻有些不大自然,俟到發覺此行場麵如此浩大,尤其是高煦手下一幹清客扈從,數百人俱都以著異樣好奇的眼光,向她打量不已,不時地喁喁私談,暗地裏品頭論足不已,一時頗感窘迫,大以失策為憾,其勢如此,卻也不能中途折回,隻好耐下心來,勉從其難。
好在高煦身邊之隨從眾多,一幹文武清客,更如眾星捧月,人各一嘴,已使他疲於應付,春若水再把馬兒一放慢,隻與身邊的冰兒說話,無形中雙方距離已自拉開。
高煦中途停了兩次馬,也就不耐久候,眾犬齊吠聲中,乃自率先搶入林內。倒也事有湊巧,身方進入,即遇見了一群失驚麋鹿。朱高煦嗜殺成性,箭術既精,當場引發雕弓,連發白羽,身後眾人隨之亂箭齊發,群鹿四竄,不得其路,複為眾犬圍咬,幾致全數就殲,清點現場,竟自生殺了十七頭之多。
當下即由隨行衛士,就眾鹿中,覓其新生者,割下茸角,取其膏血,分盛兩隻玉碗,摻以佳釀,送陳騎前。
高煦當即生飲一碗,把另一碗轉賜春貴妃,由索雲親手捧持,策馬親送過來。
春若水昔日也曾行過兩次獵,一次隨父親秋郊獵雁,所得有限,另一次與冰兒在流花河試獵紅毛兔子,累了半天,亦不過才射中了兩隻,容得撿獲所獵,見其鮮血淋漓,垂死掙紮,不禁觸發同情,哪裏還敢生剝其皮,最後連兩隻死兔,也轉贈了附近獵人。試以兩次行獵,無非即興而已,較之今日之大舉出動,競相殘殺場麵,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是以目睹著高煦一行的肆意射殺,心裏著實有些不忍,更遑論生飲鹿血了。
索雲飛身下馬,雙手捧持著那碗采自幼鹿新生茸角的鮮血,一舉過頂道:“王爺賜賞,娘娘請用!”
這個索雲她頗不陌生,那一夜來府刺探高煦,便在他手下吃了大虧,如非君無忌即時搭救,自己一條性命,保證喪在了他的手裏。對於他,春若水是隱隱含有敵意的,所幸那一夜自己是蒙麵現身,否則此番相見,可就大為尷尬了。
春若水在他躍身下馬的一霎,亦曾留意到了他的身法,更有甚者,這滿滿一碗鹿血,在他如此動勢裏,竟然沒有濺出些許,可見輕功內功俱有相當根基,倒也不可小瞧了他。
“這是什麽東西?”
“幼鹿茸血,可保娘娘青春長駐!”
“用不著,賞給你了!”
“這……”索雲退後一步,緩緩抬起了頭。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才自覺出這位貴妃娘娘果真秀壓群倫,豔光四射,一時不敢逼視,又自垂下了頭。
“怎麽,你不敢喝?”
“不……不是……”索雲終於點了一下頭,“謝謝娘娘的厚賞!”一麵說,乃自將一碗膏血飲了個幹淨。
春若水一笑點頭道:“這才好,你叫什麽名字?”
“卑職索雲!”索雲恭敬地道,“現為王爺駕前一名侍衛,請娘娘關照!”
“用不著客氣。我知道你!”春若水點點頭說,“好好在王爺跟前當差,虧待不了你!”
“卑職……知道……”
說話間,一行人馬已折到近前,走在最頭裏的是漢王高煦,想是適才射殺得極為過癮,又飲了鹿血,極是愉快,再看眼前的春若水,出落得益稱標致,一時快意極了。
“味道怎麽樣?”打量著麵前佳人,高煦笑道,“要是常喝,你就更漂亮了!”他指的是那碗鹿血。
春若水眸子輕輕由索雲臉上轉過,搖搖頭道:“王爺,我不知你說的是些什麽?”
“咦!”高煦怔了一下,“當然是鹿血了,你沒有喝?”
春若水這才像是明白過來,挑著細細的一雙蛾眉,她嬌聲道:“你說的是鹿血!啊,索頭兒,剛才你拿來的是鹿血麽?”
“這……”索雲一時大現尷尬,“是……卑職已經向您稟報過了!”
“是麽?”春若水一笑,看向冰兒,“你聽見了沒有?我可是沒聽清楚!”
“婢子……婢子……”
冰兒一時真有些糊塗了,真不明白大小姐幹什麽當麵要撒這個謊,簡直故意給這個索雲過不去嘛!
年輕氣盛的王爺,哪裏明白其中道理,登時臉色一沉:“這是怎麽回事?那碗鹿血呢?”說話時,他淩厲的眼神,注視向索雲的臉,那意思是要他答複了。
索雲隻以為春貴妃會代他解說,等了一會兒,她卻是沒有。
四周圍那麽多隻眼睛,俱都向他注視著,下意識裏可都感覺到了,這位昔日最蒙王爺寵愛的侍衛頭子,今天可是有樂子瞧了。
“回王爺的話,卑職喝了,是娘娘……”
話還沒有說完,高煦已降下了雷霆之怒:“大膽!你太放肆了!跪下!”
索雲原來要說“是娘娘賞給卑職喝的”,隻是高煦憤怒中隻聽了前麵一半,已自發作。也當索雲有此一難,連月以來,四方異人一時薈萃,卒使高煦飽受虛驚,好幾次甚至於有性命之憂,高煦早已憋了一肚子不滿,此番身邊有了來自雷門堡的茅鷹,索雲的行情,更是明顯地看跌,這當兒可就一股腦兒地發作出來。
索雲幾乎呆住了。跟了王爺十幾年,打從昔日在燕,高煦還當少年之時,便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從來可也沒見他發過這麽大的脾氣,由於王爺的倚重,他本人的自愛,雙方過從有如水乳交融,高煦頗能體會他的忠貞不貳,平日連一句過重一點兒的話也不曾出口,今天這個場合,當著好幾個人麵前,為了區區一碗鹿血,他竟自爆發了雷霆之怒,真使得索雲既驚又詫,一時間,簡直無所適從。
“給我跪下,跪下!”
高煦幾乎咆哮了,手裏的馬鞭子,幾乎指在了索雲臉上:“好大的膽子,我叫你跪下,你聽見了沒有?”
“哼……”索雲臉都青了,一連哼了兩聲,緩緩地垂下了頭,“卑職……遵命就是!”跪是跪下了,卻是一隻腿著地,對於他來說,可是生平從來也沒受過的奇恥大辱。
“你……太放肆了!”再一次鞭子指在了他臉上,“怎麽,仗著你是我跟前的人,我就不能辦你是不是?”
“王爺,你的脾氣也太大一點兒了……”
說話的竟是一旁高踞“玉獅子”坐馬上的貴妃娘娘,“你誤會了,這碗鹿血,是我賞給他喝的,一點兒小事,也值得你發這麽大的脾氣?”說了這句話,她眼睛瞟了一下身邊的冰兒:“咱們頭裏走吧!”揚了一下鞭子,她率先去了,冰兒忙自跟上,卻把漢王高煦給僵在了當場。
這可是自己的冒失了。瞧瞧跪在地上的索雲,連羞帶怨,脖子都紫了,當著這麽多人,這個臉他可往哪裏放?隻是高煦有他的身份,同樣的,當著這麽多人麵前,他也得顧全他的王爺尊嚴,即使錯了,也不能輕易鬆口自承。
“你起來吧!”高煦頗似汗顏道,“自己也好好想想,也沒有罵屈了你,這趟子差事你就別跟著了,自個回去歇著去吧!”
原是高煦格外的體貼,顧全著他的麵子,要他暫時避開了,偏偏索雲竟自又會錯了意,隻以為砸了差事,對方這是“拔毛連茹”要他卷鋪蓋滾蛋。一陣子傷心、氣餒,差一點兒連眼淚也迸了出來:“好吧!王爺你金安,自己珍重吧,卑職這就跟您叩頭告別,不服侍您了!”
這一次索雲倒是雙膝跪地,畢恭畢敬地向著馬上的王爺,一連叩了三個響頭,點點淚珠,豆子也似的灑落下來。抬起頭,再看看十幾年來,自己忠心耿耿侍奉的主人,索雲頗似感慨係之,卻也不欲多言,輕輕自歎一聲,徑自站起來,回身策馬走了。
高煦微笑著連連點頭,對於索雲的識大體,忠貞不貳,甚為讚許,居然沒有聽出對方話中蒼涼之意,即使略有所觸,亦不會深思細想,眼前正是熱鬧口上,更不會為此掃了興頭,心裏更惦念著前進的春貴妃,當下吆喝一聲,帶領著大隊人馬,隨即向林內奔進。
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春貴妃與她那個漂亮丫鬟冰兒竟自跑沒了影兒。高煦趕了一程,沒有追上,問問身邊的人,才知道貴妃身側,有八名精於馬術技擊的武士跟著,這才放心了。春郊試馬,正可暢意馳騁,前道終須會合,就由著她盡興地玩去吧!其時前道獵探回報,有了熊的蹤跡,高煦大喜過望,一馬當先,這就獵熊去了。
一口氣奔馳了十裏開外,春若水這才勒住了坐騎“玉獅子”,敢情是匹上好龍駒,一任竄高縱矮,始終保持著一平似水的前進姿態,較之過去她的那匹愛馬像是更為溫馴,腳程還要快上許多。
春若水心裏爽快極了,倒不是這陣子風馳電掣的疾奔為她帶來的什麽快感,而是方才略運籌謀的心術小計得逞,眼看著高煦與其忠貞不貳的侍衛頭子索雲失和,有了裂痕,這才稱了自己的心願,心裏那份子樂可就甭提了。
勒著馬,等了好一陣子,冰兒與八名護駕的金甲武士才自來到跟前。
“我的娘娘,您別狠跑呀,可趕死人啦!”冰兒催馬而前,直到了她跟前,回頭瞧瞧,八武士駐馬四方,彼此隔有大段距離,無礙她們之間的體己話兒。
“這是怎麽回事兒,那個姓索的又怎麽開罪您了?小姐!幹嗎您使這個壞!”
冰兒臉上透著不平,對那個好心送飲的索雲,更是語涉同情,卻不知春若水心裏正自竊喜傑作的得逞,揚著眉毛,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連你都看出來了?哼!”春若水笑不攏嘴的樣子,“這隻是‘春小太歲’給他們的一個見麵禮兒,往後瞧吧,熱鬧的還在後頭呢!”
冰兒怔了一怔,還摸不太清楚的樣子。
“這叫報應,你知道吧!”春若水想想還想笑,“誰叫他作孽在先,把我們好好一個家弄成這樣,往後等著瞧吧!”
說著忽然眼睛一紅,不禁又觸動了傷懷,顯示著此一刻她內心的難以持平,多少委屈、悲憤包容在她心裏,就是想忘也忘不了,這就開始要著手報複。
冰兒這才明白了,心裏通通直跳。
“對付這幫子壞人,心不能軟,你知道吧,給個臉兒,他就上鼻梁,咱們要狠!”說著,她就策過了“玉獅子”馬頭,潑剌剌一馬當先,繼續前奔。
八名金甲勇士,奉命護侍鸞駕,自是不敢怠慢,慌不迭策馬迎上,亂蹄踐踏著早已幹枯的地麵落葉,沙沙聲響裏,左右包抄著“玉獅子”,力超而前。
陽光穿射過一天針葉,投射在地麵上,像是撒了一地碎銀子那般晃眼。幾隻大鳥“呱呱”叫著拍翅而起,正前麵一道飛瀑,遠遠在望,流水淙淙,三五道銀泉,蛇也似的四下竄著,敢情是景象不惡。
春若水剛剛捉弄過高煦主仆,覺得得意之極,眼看著當前美景,由不住精神一振,慌不迭回頭招呼冰兒道:“看看前麵還有道瀑布,咱們瞧瞧去!”說了這句話,更不待冰兒搭腔,抖動韁轡,“玉獅子”撒開四足,直向前疾馳過去。
八名金甲衛士奉命侍護鸞駕,生恐有所失閃,紛紛驅馬而前,抄向左右,這番排場,陡然間乃使得她記起了今日的特殊身份。敢情自己如今已不再是昔日流花河畔天真爛漫、無拘無束的“春小太歲”那個自在的姑娘了。說得實在一點兒,自己今天已是不折不扣的漢王妻子——春貴妃,那個曾為多數少女夢寐難攀的尊貴身份,竟是這麽糊裏糊塗地落在了自己身上。這個身份,竟不曾為自己帶來絲毫的榮耀與快樂,有之則為無比的遺憾與痛恨。
八名勇士的突然超前,竟使她忽然有所感觸,原本飛揚的快樂情緒,一霎間作了極大的改變。隻覺得無比氣餒,陡然間她勒住了奔馳的坐馬,說不出的黯然神傷,一刹那前的神采飛揚,早不知飄去哪裏,情緒的變化,怪異如斯,真令人匪夷所思。
前行的八名武士,發覺到娘娘的忽然停步不前。慌不迭紛紛也都勒住了奔馳的駑馬。
卻在這一霎,神兵天降地自當空落下了一人。陽光交織裏,這個人身法奇快。一身紫色長衣,在猝落的風勢裏,宛若巨鳥的兩翼,帶出了極大的一股狂風,扇動著地上一層枯朽落葉,嘩啦啦黃霧般地四下紛飛。
這番突如其來的聲勢,已是驚人,更驚人的動作,卻緊接著這一霎之後展現眼前。
對於現場的每一個人來說,都太過於突然了,簡直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胯下坐馬猝然受驚之下,紛紛人立而起,唏聿聿發著長嘯。
這人身勢一經沾地,更不稍緩須臾,腳尖方落地,已自騰身而起,呼然作響裏,直向居中略後的春貴妃身前撲去。
這個動作不啻令人大吃一驚。八名金甲武士,乃是選自朝廷的錦衣衛士,身手頗是了得,想不到第一次派在春貴妃身邊當差,就有了風險,職責所在,萬難保持沉默,更不敢掉以輕心,眼見著這般情勢,俱都發出了怒叱,紛紛自馬背上騰身躍起。
這類大內衛士,各懷傑出身手,其中頗多出身江湖黑道,精於技擊。比較吃虧的是,今日侍駕,各人所穿著的乃是一身馬步陣仗衣服,一身甲胄,用以馬上對仗,可以大顯能耐,若用以飛騰動躍,技擊交手,顯然就大有妨礙,隻是迫於情勢,不得不為之放手一搏。
八個人雖然同時躍起,卻由於距離遠近不一,自然也就有了先後之差。最先撲前的兩個人,正是距離春若水身邊左右最近的二人,二人身子幾乎是一般的快,身勢一經落前,兩口長刃,“斬馬刀”突分左右,二話不說,直向著來人身上招呼過去。
這一霎,各人才仿佛看清,來人身著紫色長衣,身材高大,頭著麵具,麵具所顯示的青麵獠齒,極其猙獰,突然接近,仿佛鬼魅,真令人不寒而栗。
這人所顯示的一副尊容,固然足以驚人,更令人吃驚的卻是他雷霆萬鈞的出手,像是一隻展翅的怒鷹,確是太快了。這雙手竟是那般巧妙地避過了來犯的一雙斬馬長刀,一伏一起,有如躍波飛魚,不偏不倚,已雙雙擊中在兩名金甲武士前胸甲胄上。
想是早已洞悉對方的甲胄護體,是以這人的雙手上,略微加重了兩成力道,卻也顧全到了不傷對方性命的一貫宗旨。饒是這樣,所加諸的驚人力道,亦非眼前這兩名大內衛士所堪承受。“砰!砰!”兩聲,音若擊鼓。眼前二人竟像球也似的被拋了起來,足足被擊出了七尺以外,雙雙墜落地麵,登時昏死過去。
來人身法好快,舉手之間,已把兩名大內衛士擊昏在地,卻也不礙他的一定出手,隨著他的一個前抄勢子,已向春若水掠去,右手探處,直向馬上的貴妃身上抓到。
這一霎可真驚險萬狀,不隻是目睹之下的六名金甲衛士觸目驚心,即使春若水本人又何能例外?
驚惶裏,她發出了一聲尖叱,就連拔出鞍前的佩劍也來不及,陡地探出了一雙手指,認準了來人的一雙眼睛戳了過去。
來人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頸項略旋,已避過了春若水的一雙手指,同時間,斜刺裏勁風一縷,雪亮的一截鏈子槍尖,陡地閃向眼前。
這一手“飛槍奪命”敢情是直奔臉上印堂而來,勁猛力足,“嗖”然作響聲中,已臨當麵,看樣子來人一個閃躲不開,真能一下子紮個透明窟窿,無如他那顆所顯示的猙獰怪頭,偏偏是靈活之極,左一轉避過了春若水纖纖玉指,右一轉可就逃過了這截“奪命槍尖”。隨著他的一式巧妙出手,“噗”地已自攥住了鏈子槍的雪亮槍身,緊接著嘩啦的一聲,空中飛人也似的,已把這名金甲武士掄起半天,“撲通”一聲摔落地上,卻是頭下腳上,倒栽蔥也似的登時悶了過去。
來人以迅雷不及掩耳出手,一上來即製伏三人,手下更不少緩須臾,“噗”一下,已緊緊抓住了春若水待出的手腕,“走!”嘴裏低叱一聲,借力施力,一隻腳猛然著力,在春若水坐馬皮鞍上點了一點,另一隻手就勢,已然托住了春若水的後背,就此雙雙騰身而起,飛躍出丈許開外。
這番情景,隻把現場的各人嚇了個魂飛魄散。八名金甲武士奉命護駕,哪裏知道與來人方一接觸,簡直還沒弄清是怎麽回事,已有三個被擺平在地,剩下五人眼看著貴妃娘娘落在對方手裏,登時俱都嚇呆了,各人手上雖不少弓矢暗器,礙在春貴妃在對方手上,恐有誤傷,一時也不敢出手,略現猶豫,對方二人已遁出十數丈外,這個距離隻怕是越加地難追了。
冰兒簡直嚇傻了,目睹之下顧不得本身安危,驚叫了一聲,一馬當先,策馬就追,身後各人突然警覺,紛紛帶馬跟上。
六匹快馬,一徑地追到了瀑布當前,眼看著春貴妃在對方挾持之下,一路輕登巧縱,已向崖上翻去。瀑布聲音既大,彼此對答亦難,噴濺而起的水花,仿佛大片水霧,連人帶馬覺得滿身濕漉,卻也顧不得狼藉,紛紛下馬,向崖上攀去。
此時此刻,對方二人蹤影,早已杳如黃鶴。
這人身手,端是了得。春若水豈是甘心雌伏之人?無如在對方強大的臂力挾持之下,簡直動彈不得。好幾次她伺機向對方出手,都為他巧妙地閃開,這時在對方挾持之下,隻覺得通體發軟,才想到這人力道所著之處,巧在腰間穴路。
既為對方拿住了穴道,當然是無能出手,眼睜睜地隻得聽其任意擺布。
這人好快的身手,那麽高的山勢,不消十來個起落,已逾其半。
跟前鬆柏衍生,遍布山巒,想是距離瀑布略遠,水聲已不若先時之大,容得踏入林中,其聲益柔。春若水又急又氣,偏是動彈不得,簡直要氣昏了,暗忖著隻要對方手勢一鬆,必將全力出手,給他一個厲害,心裏賭氣,幹脆一句話也不說,倒要看他如何發落自己。
思念中,那人已定下了腳步。眼前翠草如茵,卻是向陽一片坡地,青山如黛,鬆柏疊翠,景致頗是不惡。
這人手上略鬆,春若水幾乎跌倒地上。她早已打好了主意,乘勢在地上一個猛翻,右手倏揚,一掌直向這人臉上擊去。
對方這人早已料到了她有此一手,身子輕輕一閃,便躲過了春若水充滿勁力的一掌。
春若水一掌擊空,更不遲轉,借著快速的轉身之勢,左手功力內斂,直向他肋間插去。
這人冷哼一聲,凹腹吸胸,整個腹肋霍地吸進了半尺有餘,春若水這一式單插手可就又走了個空。再想收拾換式,哪裏還來得及,這人手腕乍翻,極其輕靈地已拿住了她的手腕脈門。
“咱們有這麽大的仇麽?”說時,他那湛湛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直向她臉上盯著,春若水想不到來人功力如此之高,自己在他跟前,簡直就遞不開來,心裏正自懊喪,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見了對方說話聲音,不由心裏一動,實在是這個聲音太過熟悉,再一觸及對方那雙湛湛目神,由不住更為吃驚,登時呆住:“啊!你是……”
說話時,這人反手揭下了麵上那具猙獰的麵具,一頭散發,雲也似的披散下來,現出了他的本來麵目。
春若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倏地睜大了眼看了再看,終於認出了他是誰來,“君……無忌……是你……”再也忍不住心裏的激動,霍地撲上去,緊緊擁抱著他,恨不能化為一攤水,融在他的懷裏!
“無忌……無忌……”
一時間真是有說不盡的委屈,簡直不知如何出口,一連叫了好幾聲他的名字,涓涓淚水撲簌簌早已奪眶而出,淌了滿臉都是。
“無忌……哥哥……會是你?會是你?你真的來了……”撐著他結實的肩,那麽近近地打量著他,霍地又抱緊了,一下子又分開來,看了又看,抱了又抱,一時間花容和淚,欲笑還泣,那樣子真像是瘋了。
君無忌隻是一動也不動地站著,臉上毫無表情,像是著了一層冰樣的冷,“看來這一切都是真的了?”一麵說著,那一雙有力的手,已把春若水緊緊偎依的身子,硬生生地分開來,“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我……我……”眼淚再一次湧出來,打量著君無忌的臉,一霎間,她身泛奇寒,忽然體悟到,自己最擔心、最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你要我說些什麽?無忌……你真的一點兒都……都不知道?”
“現在我當然知道了,但是我要你親口告訴我,證明這一切都是實在的,不是我的幻想!”
“無忌……你慢慢聽我說,先不要慌,來!”春若水拉了他一下,“我們到那邊坐下來,好好地聽我說!”
無如君無忌的身子,就像是打進地裏的一截鐵樁,哪裏拉他得動?“不用了,”君無忌慘然笑著,“我隻聽你一句話,你嫁給朱高煦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春若水訥訥道,“你聽我說……”
“那就是真的了?”悵惘著,他歎息了一聲,“我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你畢竟是錯了,大錯特錯!”
“無忌……”
“不要再說了。”他的臉一霎間變成了雪也似的白,“如果外麵的傳說屬實,你如今是貴妃的身份了,哼哼,春貴妃……”眼睛裏的光,真比刀子還要鋒利。天知道,它割傷著春若水的心,有多麽狠,多麽深!
“無忌……”她簡直不敢與這麽鋒利的眼睛交鋒,嗒然地垂下了頭,“我求求你,別這麽看我……我怕死了……”點點紅淚,散落的珠串似的灑落下來,感覺著像是天塌了那般無助,她的心真正碎了。
“這該是你盤算很久的事了,你卻從來都沒有告訴我,為什麽?”
“因為……因為……”說著她早已泣不成聲,哭成了個淚人似的。
還能說什麽?千言萬語,一時更不知從何說起,恍惚裏,仿佛聽見了心上人那種近乎絕望的一聲歎息。這個時候。這種歎息聲,真像是一支冰箭,冷到了她的骨子裏,猛然,她止住了泣聲,抬頭向對方打量著,所接觸到的是對方蒼白的臉,以及滾動著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這個“鐵石心腸”的人,居然也有眼淚!
“我沒有什麽話再多說了,你多珍重吧!就算是跟你辭別吧,因為我要走了……”
倏地他轉過身子,舉步待去。
“慢著……”春若水驚叫著,聲音裏充滿著顫抖,“你……這是去哪裏?”
“哼!”君無忌緩緩回過頭來,苦笑著搖搖頭,那一雙滾動著瑩瑩淚光的眸子,更不曾忘了最後的流連,在曾是他衷心所熱戀著的人臉上轉著,感觸裏千頭萬緒,風風雨雨,由草舍療傷的玉潔冰清到雪山石室的愛苗滋長,這其間是有著一條漫長的心路曆程的,俟到驀然驚首,已是蒼蒼巨樹……如今離別的這一霎,又能說些什麽?幹脆他什麽也不再說了。
默默地,他向著她點了一下頭,倏地回過身來,一路如飛而逝。
春若水不再落淚……
追認著君無忌如飛的背影,一徑消逝於蓊翳深邃的叢林,她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終至於無力地癱了下來……
“在這裏了……娘娘在這裏,找著了,找著了!”登山的勇士之一,發出了興奮的歡呼。一行腳步聲,迅速地向這邊奔馳過來。
春若水隻覺著無比的怠倦,近乎於絕望的那種怠倦,一時連眼睛也不願睜開。
“小滿”後十五天是“芒種”。今天就是“芒種”這個節氣的日子!
論時令,算得上是盛夏了,這裏竟是瞧不出一絲絲那種盛夏的暑意。太陽夠大也夠金光耀眼,照在人身上,偏偏就是不燙人。暖洋洋、懶絲絲的,別提多麽舒坦了,舒坦得讓人想隨時隨地伸上個大懶腰。
梅花鹿恬靜地嚼食著青草,小尾巴像“撥浪小鼓”,不停地擺著,兩隻白猿相逐為戲。不時地竄上躍下,搖散了的紫藤花,一天香雨也似的飄落,遠處有知了的鳴聲。可不噪人,聽在耳朵裏怪舒服的。
靜靜聳峙在陽光裏的“搖光殿”,像是熟睡中的一頭巨獸,碧綠的琉璃殿瓦,一如彩畫兒上的麒麟身上的麟甲,一片璀璨地閃爍著碧光,不經意地看上那麽一眼,也刺得眼睛生疼。
沈瑤仙回來已三天了,偏偏到今天為止,連殿主李無心的麵還沒見著。原因是這位“搖光殿”的殿主娘娘打坐未醒,今天是她閉關的第五天了。
說不上是怎麽回事,打她回來那一天開始,就像犯了懶病似的沒精打采,整天價寒著一張清水臉,見人連眼皮也懶得撩一下。過去,她最愛逗耍兩隻白猿,沒事時候追逐著玩兒,滿山澗裏追得咕呱亂叫,這一回見了麵,隻摸了它們一下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其實,這個病可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嚴格說起來,從那一天雪山對劍,與君無忌、春若水相繼照了臉兒,分別判袂之後,心裏一直就不自在,說不出的那種納悶、悵惘,實在是“悵然若失”的那種感觸。唉……這便是她的“得病之因”了。
算算看這段日子,竟是有個把月了,日子過得好快!自己想想也是怪納悶的,哪能夠呢?看見人家兩個人要好,自己又傷的哪一門子心?可也就由不了自己。
不論白天黑夜,隻要一靜下來,腦子裏不由自主地就嘀咕著這碼子事,雪山石室,爐火如春,男的英俊,女的嬌柔,該是天生的一對人間難覓的好伴侶了。
也曾為他們高興過,祝福過……可就有那麽一縷剪不斷的情愫,早已似係在了那個人的身上,這個時候臨時再想到找剪子來剪,用“慧劍”來斬,不嫌太晚了一點兒了麽?天哪……這滋味恁地不好消受呀!
像是已經記不大清楚了。那一夜石室論茗,主人出示了罕見的人間至寶“夜光常滿杯”。其時爐火、月華、夜光杯,交織成一幅人間至美的圖畫,更不論圖畫中的三個人所顯示的超越凡俗氣質,那神韻已是惹人遐思,難得的是三個人所表現的高潔情操,卻似早已捐棄了自己,循著熊熊火焰,升華到九霄雲外,至今想來,直如暢飲仙露,猶似齒頰留芬。
接下來的雪嶺對劍,雖然足以驚心動魄,卻不曾各用其極,這一點如真似幻的微妙心術,實在是值得靜下來深思細想了。
“搖光殿主”李無心於午後醒轉,聽說是沈瑤仙回來,隨即傳話賜見。見麵後瑤仙長跪不起,李無心隨即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
“你就照實說吧!”李無心滿眼愛憐地望著這個視同己出的女兒,輕輕歎息一聲說:“這麽久你才回來,我就知道你沒有把事情辦好,這個人真有這麽厲害,難道連你也不是他的對手?”說到後來,臉上笑容為之消失,聲音裏再也沒有一絲溫柔。
“娘娘……”
“不要叫我,實話實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娘娘……我見著了這個人,隻是我卻無能,終不能下手殺了他……”
“為什麽?”李無心緩緩說道,“是你的武技不如他?還是別有原因?”
“我……”沈瑤仙默默地點了一下頭,“我打不過他……娘娘,您治我應得之罪吧!”
李無心輕輕哼了一聲:“這也罷了,那麽,昏君父子呢,你可見著了!”
沈瑤仙沉默了一會兒,才訥訥道:“朱棣老賊在蒙古打仗,沒有見著,卻見著了朱高煦那個小賊……”
“見著了?”李無心說,“隻是見過了?”
沈瑤仙垂下了頭,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說道:“娘娘您關照過,搖光殿的人,不吝惜殺人,卻也不能濫殺一人,所以我……”
“哼!你是說,朱高煦那種人,還不該死?”
“有人就認為他還不該死。”
“這個人是誰?”
“海道人!娘娘……您不是曾經關照過我,對於這個人,要特別注意,不可招惹麽?”
李無心冷笑道:“你把話說清楚了,那一個海道人,是來自青海,裝瘋賣傻的那個海胡子?”
沈瑤仙點頭道:“就是他,就是因為有他出手護著朱高煦,才使我功敗垂成。”
李無心輕輕哼了一聲:“他的膽子不小,憑他姓海的一個人也膽敢橫加插手,管我們搖光殿的閑事?小仙子,你跟他動過手了?”
沈瑤仙默默點了一下頭。
“你輸了?”
“倒也沒有!”沈瑤仙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低下頭看了一下仍然跪著的雙膝,怪委屈地叫了聲:“娘娘……”
李無心佯裝不見道:“說下去!”
沈瑤仙怪不得勁兒地哼了一聲,這才知道,敢情娘娘今天氣得不輕。她心裏有數,整個搖光殿也隻有自己膽敢跟她撒嬌,偶爾辯上幾句嘴。過去這些年頭,自己固然沒少挨過她的罵,可是像今天這樣長跪不起的經驗,卻是從來未曾有過,可見得她心裏恨惡之深了。好在眼前母女二人對話,並沒有任何外人在場,大可不必計較麵子問題,幹脆就給她來個苦肉計,就跪死在她麵前,看她心疼不?
這麽一想,她就越加地作出了一副楚楚可憐姿態,反正是問一句答一句,直把如何行刺漢王朱高煦,海道人又如何中途插手,以至論及高煦的功過是非,說到他的氣數未盡一段經過,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這其中固然難免提及到“君無忌”這個人,卻隻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偏偏李無心聽得夠仔細,並不曾錯過了其中任何一點兒細節。聽到了“蓋九幽”師徒的出現,更頗似吃了一驚,饒是這樣,她仍然並不中途插口,直到沈瑤仙把整個過程敘完,她仍是一言不發。
這段過往,雖經過沈瑤仙的一番精簡濃縮,尤其對君無忌的不欲傷害,不免心存袒護,更是能省則省,雖然這樣,卻也足足說了小半個時辰,跪在地上的一雙膝蓋,早已麻軟不堪,更難過的卻是她的一顆心,對於君於忌,她猶是不能忘情,一時感慨係之,頗似不能自已。
李無心卻是好涵養,已似較先前更能控製她的情緒,在聆聽過沈瑤仙一番敘往經過之後,她仍然一句話也沒有說。
窗外陽光燦然,一隻百靈鳥正在樹梢上饒舌。李無心緩緩由座位上站起,向室外步出,殿堂裏早已聚集了許多人,除了第二代弟子春、夏、秋、冬四個年輕姑娘之外,十二名外殿職司也都到了。這些人聽說娘娘坐關醒轉,紛紛前來參見,再一方麵沈姑娘回來了,一直也還沒有見著,來看看可有什麽差遣。
李無心忽然出現,各人不敢怠慢,紛紛趨前叩見請安,這位搖光殿的至尊“娘娘”,倒是看不出有什麽異態,很和藹地問了一些殿裏的平常事,隨即吩咐他們各自回去,就連四個年輕的姑娘,也都打發她們離開。
湘簾高卷,一行龍柏,投下了大片陰影,點綴著殿閣外精工雕琢玉欄的平台,更具幽雅氣勢。這裏設有平整光滑、光可鑒人的玉質石桌,幾座一般色澤的石鼓。李無心暇來,總喜歡在這裏略坐小憩。這一霎,她的心緒不寧,有些問題似乎需要她冷靜下來,細想一番。
足足二十年了,自從隱居在此崇山峻嶺的“搖光殿”,光陰荏苒,足足地竟有二十年了。二十年來,她專心於高深的內功武學窮研探討,稱得上足不出戶,近年來由於功力日深,深悉靜篤之理,更少妄想,也就不打算再行出山,偏偏事與願違,有些事就是不能讓她稱心如願。身在五行之中,誰也不能脫離“業障”的左右,歸根究底,還屬於當日所種的諸般“惡”因,輾轉繁衍,乃至於成就了今日的“孽”果,想要抽身事外,那是萬萬不能。
今年才五十歲的她,距離真正的老年,似乎還有著一段距離,更何況精湛內功的促使,所現諸的一切生理狀況,使她仍然年輕,簡直與老邁扯不上一點兒關係。這個年齡就打算退隱歸山,想要完全摒棄外務,那是極不容易的,問題在於“搖光殿”這個看似超然的武術門派,並不能真正地跳出江湖武林之外,某種特殊的情況之下,仍難免會有所牽連。問題的另一關鍵,乃在於身為“搖光殿主”的李無心,一生太過要強,盡管養性功深,武功造就已至世罕其匹地步,她的心卻並沒有真正的“死”,死到所謂“槁木死灰”的地步。就像是一池平靜的死水,忽然為人投落下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李無心那般養性功深的人,居然也會感覺到有種蠢蠢欲動,難以克製的情緒作祟。
“九幽居士”、“海道人”,這般江湖異人、風塵怪客忽然出現,象征著“搖光殿”未來的前途未必順利,尤其是九幽居士這個人的介身皇族,已似隱約顯現了和自己終將敵對的立場。
李無心的心裏,像是燃了一把火似的難耐,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記憶之中,自己初創搖光殿時,便曾與這個蓋九幽有一度接觸,事後亦曾費盡機智,才得擺脫了此人的糾纏,實在說,那個時候,自己便曾懷疑過這個人的用心,疑心他為皇室所收買,在刺探自己的真實身份。這個疑團,終由於缺乏確切的證明而打消,想不到事隔二十年之後,再次聽見了他的訊息時,卻能認定了他果然為朝廷所收買的事實。李無心臉上情不自禁地帶出了一臉淒涼的冷笑!雖然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至今她仍能記起雙方那一次堪稱淩厲的殊死之戰。
李無心下意識地抬起手,在左麵肩窩上摸了一下,隔著一層單衣,固然無所體會,但是她卻知道,那裏有一處鮮明的痕跡,說得清楚一點兒,那是劍痕,對方寶劍所留下的傷痕。
當時戰況,至今記憶猶新,自己能保全住一條性命,確是險乎其險,話雖如此,對方所付出的代價,卻遠比自己要慘痛得多,如果自己判斷無誤,蓋九幽很可能今天已成了殘廢,那麽拿去他一條左腿的人,就是自己了。
他們雙方之所以彼此留有深刻印象,以及極大戒心,應該是可以理解的了。
這個隱秘,事實上也隻有當事者二人彼此心裏有數,二十年來鹹信並無第三個人知道,隻是李無心卻一直引為生平奇恥大辱,多年來她參習“無心之術”,淬練“摧心掌”,固然其目的在求武學的精進,潛意識裏又何嚐沒有再與對方一分強弱、力湔前恥的雄心壯誌?特別是在她獲悉愛女沈瑤仙受阻於對方的礙難,未能為所欲為時,更不禁激發了她必欲殲滅對方的深心。
李無心再次轉回房中,沈瑤仙仍然長跪未起。曾幾何時,她的情緒已見平和,再看沈瑤仙,無限慈愛洋溢心底,反覺她此行受盡委屈,雖說未能完成任務,到底也不曾辱及家門,難為她單身一人,周旋於漢王宮邸以及九幽居士等一幹能人異士之間,卻仍能從容進退,實已是難能可貴,倒是不忍再予苛責。
“你起來,我還有話問你!”
沈瑤仙答應了一聲,緩緩由地上站起,偷眼一瞧,娘娘臉上居然不著絲毫怒氣,眼光裏一片平和,不禁心頭詫異,實在是始料非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