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到了蘭州。風聲不脛而走,到處都在傳說,卻又莫衷一是。
早在十天前,涼州知府向元已接到了由省城裏快馬傳遞而來的公文,三天前,更接到了“漢王”高煦的一紙手令,著令他今日過府候傳。
這可是要命的差事,馬虎不得。睜著一雙極度缺覺、熬紅了的眼睛,猶自與手下幕僚磋商著,總算打點整理出一份詳盡的報告手本,向大人他已經三天沒睡覺了“大人您還是稍睡一會兒吧!這樣子是不便參見王爺的!”說話的劉文案,先自打了個老大哈欠,為了趕寫這個報告手本,他足足在燈下熬了一夜,端正的蠅頭小楷,一個字一個字寫在宣紙上,事後還打上紅線,雖說是一份手本報告,可比上給皇帝的“折子”還要謹慎小心。誰都知道這個王爺比皇帝更難說話,一點兒不周到顧全不過來,後果堪憂,“掉頭”許還不至於,頭上那頂烏紗帽可就別想再戴下去了。
向大人仔細地翻看了一回,還算滿意地點了一下頭,看了一下窗戶道:“什麽時候了?”
“回大人,”老奴郭福小心地說,“午炮剛放過,大人該用膳了!”
“還吃什麽飯哪!快備轎!”
“轎子早備好了!”郭福眼巴巴地說,“可……大人,夫人關照說,一定要您吃點東西,都準備好了!”
“唉!她懂些什麽?這可是‘殺頭’的差事,吃飯,吃飯,這都多早晚啦!”低頭,才發現敢情還是一身小褲褂,慌不迭趕緊著人去拿官衣翅帽,嚷著換衣裳。
一份“官誥”早就在架子上撐著,還是由郭福侍候著穿戴。
衣服很快就穿好了。侍候這個差事可有十來年了,郭福稱得上十足的內行,臨完還不忘由腰裏取出一把小梳子,為向元把一部既濃又黑的長須順捋順捋。
“大人先別慌,聽說王爺有午間小睡的習慣,去早了,怕是不大好吧!”劉師爺忽然記起了這麽一檔子事,倒是提醒了向元。
“啊!你不說,我還幾乎忘了!”向元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這就又坐了下來。
“也不急在這一時,大人您先坐下來吃點東西,想想看還有什麽話要麵稟王爺的,這次機會難得呀!”
“還有什麽好說的呢?該說的都說了!”
“這是官事,還有私底下的呢?”
向元怔了一怔,一時無以置答。
劉師爺一笑,吩咐郭福道:“飯好了嗎,我就陪大人少吃一點兒吧,你張羅去吧!”
“是。”郭福請安告退。
幾個幕僚各自告退,向元還要留他們吃飯,卻被劉師爺拿眼睛給止住,也就罷了。
轉瞬間,花廳裏可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你這是……”向元眯縫著兩隻眼,“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話,怕他們聽見?”
“那倒也不是!”劉師爺神秘地笑著,“總之,這種事不便聲張!”他把頭向前傾近了,道:“晚生不久聽見了個風聲,說是王爺正在物色佳麗……”
“啊!”
“大人可知道一個小道來的消息?”劉師爺聲音又放低了,“東村大元米號的季胖子,就因為把他女兒獻上去,孝敬了王爺,這會子可抖啦!”
“有這種事?”
“千真萬確!”劉師爺說,“季胖子有一房遠親,說是在王爺的天策衛裏出差,這就成了事,聽說他那個親戚新近升了差事,當上了‘所鎮撫’啦!”
向元微微一笑:“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還能眼紅?誰叫季胖子有個漂亮女兒呢?”
“大人,話不是這麽說的。”
“怎麽說?我也沒有女兒,難道,我堂堂一個知府,還能去……”
“大人!”劉師爺不愧忠心報主,語重心長地道,“大人這個知府幹了七年了,難道不想高升,換個差事?”
“這……”向元苦笑著,“你還有什麽主意?”
“這件事其實一點兒也不難。”劉師爺笑得很輕鬆的樣子,“隻要大人出麵,兩下裏應付得體,嗬嗬,保管大人你今後官運亨通,步步高升!”
向元愕了一愕,皺了一下眉,不耐煩地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就別賣關子了,說吧!”
“大人,是這麽一回事。”劉師爺笑嘻嘻地道,“聽說王爺臨時奉旨,不去打仗了,在河西還有一陣子蘑菇,他是有名的好色成性,大人隻要投其所好。”
“唉!別再說下去了,”向元冷笑道,“還是老套,難道你叫我向某人到處去給他拉線,找女人?”
“大人隻要一點頭,眼前就有個好機會。”
“算啦!這種事我又不在行!”向元像是生氣地站起來,走了幾步,卻忍不住回過身來道,“不是有了新寵嗎?季胖子的閨女……”
“大人!”劉師爺眼巴巴地說,“這一位可又比那一位強多了。”
“誰家閨女?”
“大人少安毋躁,讓晚生慢慢跟您一說就明白了!”
向元這才耐著性子坐了下來。
“大人放心,不三不四的人家,也犯不著由大人出麵,提起此人大大有名,跟大人私交還很好,憑大人的麵子,一句話,何況對象是當今的王爺千歲,沒有不成功的!”
“啊!”向元由不住怦然心動,“是誰?”
“大人還不知道?”劉師爺眯縫著兩隻含笑的眼睛,“流花馬場的春家!”
向元“啊”了一聲道:“春振遠!”
“對了!”劉師爺點點頭道,“大人總還記得他有個女兒吧?”
“嗯,”向元連連點著頭道,“就是人稱流花河岸第一美人的春小太歲。不錯,那個姑娘我見過,的確是不賴,隻是一個大姑娘家,怎麽會落下這麽一個外號?聽說這個丫頭厲害著呢!”
“不過是這麽傳說罷了,”劉師爺一笑道,“左不過是個姑娘家罷了,聽說這位姑娘不但長得漂亮,還有一肚子好文采,能文能武,多少小子上門求婚,都讓春振遠給推回去了,大人真要能作成這一門親事,那可就……”說著他就嘿嘿地笑了,下麵的話可就不接下去了。
向元皺了一下眉,訥訥地道:“這個春振遠過去是武官出身,人很正直,這件事隻怕他不會答應吧!”
“那可由不了他啦!”劉師爺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這件事全在大人和王爺身上,大人一提,王爺一點頭,春老頭又能怎麽樣?說不定姓春的往上巴結還來不及呢!”
向元想想也就沒有吭聲,心裏可是已經活動。是時老奴郭福進來傳膳,向元耐著性子吃了些,立刻傳轎,這就打道直奔漢王高煦的行府而來。
漢王在花廳接見向元。
一番例行的大禮參拜之後,高煦賞了他一個座位。
向大人這才敢抬頭平視,向對方直眼望去,高煦一身隨便衣裳,態度甚是從容,遠比過去兩次接見時看起來更隨和得多。向大人一顆緊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原來高煦正在玩踢球遊戲,聽說知府來謁,衣服都沒換,這就在花廳傳見。
“你大概已經知道了。聖上這幾天就下來了。”
“卑職知道了!”說著向元恭謹離座,雙手把帶來抄繕清楚的一卷手本呈上去,由王爺身邊的貼身侍衛索雲雙手接過,轉呈上去。
高煦接過來翻看幾頁,點點頭說:“很好,江指揮使已經跟你聯係過了吧?有關一切的軍隊部署,你要跟他配合、合作!”
向元連口地應著,他並且知道,那位江指揮使是王爺身邊第一親信,職掌王爺最具實力的“天策衛”,自是開罪不得。
“我臨時奉旨,不參與北征,父皇要我暫時留守警戒河西,父皇睿智,為恐那些韃子聲東擊西,乘虛而入,我已經請了‘寶’,領了調軍‘勘合’,這兩天陸續有大軍入境,向知府你職責所在,這些日子少不了要辛苦一些了。”
“王爺天威,為國效力,怎敢道辛苦二字?隻怕盡力不周,還要請王爺多多擔待!”
“你不必客氣了!”高煦喝了一口茶,打量著麵前的向元道:“你在地方上的政績不錯,這一次配合迎駕,以及與各州府聯係的工作尤其快速,實在難得,我都知道,心裏有數。”
“謝謝王爺的誇獎,卑職但願能為王爺效力,萬死不辭!”說時雙手抱拳,向上深深打了一揖,一麵將隨身攜來的一個四方錦盒呈上,“涼州地處偏遠,民窮物薄,沒有什麽好東西可孝敬王爺,這是兩方上好‘雞血石’,為卑職早年所收集,聞知王爺素有金石之好,特此攜來孝敬,尚請不以微薄見拒,卑職不勝惶恐之至。”一麵說,隻是頻頻打恭不已。
這番話出自貌似忠厚的向元,頗似真性流露。
漢王很是高興地點點頭就收下了,說:“我的那點小嗜好,敢情你們都知道了,聽你這麽說,想必也善此道,等空下來,我再找你好好聊聊,我身邊就有幾塊好石頭,也要找你來看看!”
向元固是此道之健,隻是在王爺麵前,卻不敢以此自滿,隻是頻頻打恭不已。
話說到這裏,照理向元就該告退了,無如一來王爺還沒有端茶送客,再者方才劉師爺的一番獻策,還沒有機會進言,偏偏高煦心有靈犀,雙方話似投機,像是可以進一步交談了。
未言先笑,含蓄著幾許神秘,是屬於正題之外的那種遄興逸趣。“這一次奉旨北上,來得匆忙,你知道我身邊沒有什麽人跟著……倒是打了幾次獵,可又時候不對,真無聊時一個人形單影隻的……”
“王爺,”向元上前一步道,“這是卑職的疏忽,侍應不力,這一點卑職也想到了……”
“啊……”
高煦頗為意外地挑動著一雙炭眉,那一雙璀璨精光的眸子,直直向對方逼視過去,就差著出言刺詢,其實早已不言而宣。
“王爺!”向元慢慢地道,“這裏流花馬場主人春振遠,不知王爺可曾有過耳聞?”
“嗯,”高煦點點頭道,“我知道這個人,上次北征,他報效了不少好馬,怎麽樣?”
“他……”向元一時還真有些難以出口。
“你說吧,不要緊。”一麵向身邊兩名侍衛看了一眼道:“你們先下去!”
棠雪榮二人躬身退出,卻也未敢遠去,改在廳外佇立候傳。
向知府這才少舒汗顏,訥訥道:“這位春大人……膝下有個女兒……知書達理,能騎善射,出落得十分標致,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
高煦登時目放異彩,由不住哈哈笑了。“我知道了!”他慢吞吞地說,“你稱呼他春大人,莫非他這個春振遠還有功名在身?”
“春大人是前朝武將出身,官居四品,如今解甲歸田,為人正直薦實!”
“我知道了。”高煦道,“你們可有交往?”
“有的,”向元道,“認識好幾年了!”
“好吧!這件事就由你來辦吧!”高煦道,“如果人品如你所說,本王不會錯待她的,你相機去拜訪他,把話說明了,成不成都無所謂,不要難為人家!”
“卑職遵命!”
“你拿著這個。”一麵說,高煦由身邊解下來一塊蟠龍玉佩,道:“這是父皇所賜,春振遠他一看就明白,就算個見麵禮吧!當然正式行禮時,少不了一份家當,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卑職明白!”
“好!”高煦含著笑道,“你就快來通報,我等著你的好消息,這就去吧!”
向元應了一聲,請安告退,待要轉身時,高煦卻又喚住了他。
“慢著!”臉上含著微微的笑,高煦慢吞吞地道:“你剛才說的那個春家姑娘,她叫什麽名字?”
“這個……”
這倒是把向知府給考住了,思索了好一陣子,還是想不起來,道:“卑職一時記不起來了,倒是她有個外號叫什麽春小太歲來著……”
“什麽?”
“春小太歲!”向元訥訥道,“一些無聊人給取的,王爺見笑!”
“春小太歲?”高煦重複著這個外號,一時哈哈大笑起來,道:“好厲害的一個稱呼,我倒是非要見識見識這個姑娘不可了!”
送走了君先生,再轉回山神小廟時,天可是略略的有些黑了。
這些日子追隨君無忌讀書習武,小琉璃自信自己有了很大的長進。他的工作可也多了,除了讀書寫字、練武強身之外,還得照顧很多的繁雜瑣事,光隻是每日課餘的善後工作就夠他忙的了。
緊緊捏著手裏的二兩銀子,那是君先生剛交代下來,要他去買毛筆和坊紙的錢。腳下運施著輕快的腳步,一個勁兒地往上躥,累得直喘氣,在他認為這就是“輕功”了。好幾次他磨著君先生教他練輕功,君先生睬也不睬他,隻要他每天爬山,於是每天例行的爬山,便是他心目中的“輕功”了。
上了個土坡兒,熱得緊,小琉璃幹脆連小褂兒也脫了,打著赤膊,無意間可就又看見了那匹油光水亮的大黑馬,正在山溝子裏自個兒吃草。三天以前,他就看見這匹馬了。通體油光水亮,一根雜毛不生,獨獨鼻心額頭有那麽巴掌大小的一塊子白,襯著紅寶石也似的一對眼睛,看起來真是神駿極了。
小琉璃在春家馬場裏也混過些時候,對於“相馬”之術多少也知道一些,眼前這匹大黑馬,他是越看越愛,可就拿不準是不是傳說中的“白鼻心”,又稱“烏雲遮月”?要真是傳說中的這類寶馬,那可稀罕,馬市上萬金難求,難道說會讓自己碰上了?
總不會是一匹野馬吧?心裏這麽盤算著,兩隻腳早已不聽使喚地抄著小路,走了下去。
山溝裏衍生著大片竹子,風引竹搖,婆娑生姿,另一麵向陽坡地,碧森森的生滿了翠草,大黑馬就在山裏獨自個靜靜啃食著青草,居然不忌生人,小琉璃來到了跟前,它連“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越看越愛,直喜得小琉璃心裏通通直跳。“白鼻心,烏雲遮月,活該我小琉璃走運,這就瞧我的吧!”腳下一施勁,嗖!直向著馬背上撲了過去,忖思著隻要上了馬身上,就別想能把自己給摔下來。
可沒想著,大黑馬早就防著他了,隻是外表不動聲色而已。身子往邊裏閃了那麽一閃,小琉璃一撲而空,這個罪可就受大了。
“撲通”,先來了個大馬趴,差一點兒連臉都擦破了。
他卻偏偏不服氣,緊接著來了個旋風轉兒,猛地由地上躍起來,第二次向著馬身上撲過去。
人是上去了,可又自摔了下來。
一家夥摔了個P股蹲兒,直震得眼前金星亂冒,耳邊上響起了淩厲的一聲馬嘶,眼前蹄影翻起,帶著大黑馬碩大的身影,泰山當頭般,黑壓壓直壓了下來。
敢情是把這匹馬給惹惱了。小琉璃驚叫一聲,嚇了個魂飛魄散,這才知道自己打錯了算盤,眼前不是個好相與的。
猛可裏身邊傳過來一聲清叱。大黑馬宛若泰山壓頂的勢子,在猝然聆聽見那聲清叱之下,驀地一個打轉,硬生生地閃開了小琉璃的身子,踏向一旁,卻是險到了極點。
目睹之下的小琉璃嚇了個麵無人色。略微定了一下心神,這才想到,多虧了那一聲救命的喝叱,一雙眼睛不自禁地尋聲望去。一看之下,他可由不住傻了眼,原來不知何時麵前還站著一個外人,一個長發拂肩,亭亭玉立的紫衣少女。
紫衣少女原本倚竹而坐,這時才姍姍站起,像是微嗔地睜著一雙妙目,向小琉璃看著,美是美矣,卻別具淩人之勢,小琉璃隻覺得心裏通通直跳,一張臉由不住漲了個通紅。
他同時也看見了,就在紫衣少女身前草地上擱著全副的鞍轡配件,不用說,這是由馬身上卸下來的了。
小琉璃方自明白,這匹“烏雲遮月”根本就是有主之物,這個主人不是別人,分明就是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紫衣姑娘。
這一下可好,小琉璃成了偷馬的賊了。“對……對不起,我……我還當……”心裏越急,那張嘴越不聽使喚,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個字,自己都不知在說些什麽。
紫衣少女似笑又嗔,倒是好涵養,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倒要聽他說些什麽?
小琉璃生平有一怕,就是與女人打交道,別看平日能說善道,像孫二掌櫃的那般刁鑽的人頭,他都能對付,隻是一碰見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他就“沒轍”,就為了這個,不知吃了多少虧,也不知受了春家那個漂亮小丫環冰兒多少閑氣,自己也不知是怎麽回事,一見女人他就說不出句整話來,這個毛病改都沒法改。眼前這個紫衣少女,雖說是第一次見麵,可是豔光四射、麗質天生,在小琉璃眼裏,那是美得發邪,簡直生平僅見,就連過年貼在門上的那些年畫上的美女,也不能望其項背於萬一。
“老天爺……這是哪裏……來的……”心裏一急,隻覺得兩片牙骨咯咯打戰,那樣子活像是見了鬼,幹脆啥也別說,跑吧!身子一擰,撒腿就跑,可也跑不了!
他這裏才不過跑了幾步,隻覺得頭頂上“呼”一聲,恍若疾風過頂,麵前人影一閃,那個紫衣少女已俏生生地站立當前。
小琉璃呆了一呆,舉手就推,卻又慢了一步,一隻右手方自抬起一半,隻覺得肩窩上一陣子發麻,瞬息間串及全身,腳下一連打了兩個閃,可就動彈不得了。
這才看見,敢情對方紫衣少女手上拿著一截細若小指的嫩竹,竹尖正自點向自己肩窩。那嫩竹,極其柔弱,偏偏在少女手上,竟似注入了神奇力道,一時挺若鋼枝,令人驚異的是,自竹梢傳來的那種勁道,不徐不疾,透過全身上下筋脈,一霎間流遍全身,既不熱又不冷,隻是說不出的麻軟,一時間由不住全身上下連連顫抖起來。小琉璃簡直支持不住,就像是隨時要躺了下來,可就有一股子奇妙的力道支持著他,要他似倒不倒,無力卻繼,真正不可思議。
小琉璃一雙眼睛睜大了又縮小,縮小了又睜大,打量著麵前這個紫衣少女,真像是見了鬼!
“你……”
“天下有這種事?”紫衣少女用冷電般的眼神兒盯著他,“想偷我的馬?不是我臨時喚住,你早被馬踩死了……連一聲謝都沒有,還想跑?好吧,就叫你跑個厲害的瞧瞧!”
吐字清晰,話聲尤其清脆悅耳,隻是此刻小琉璃卻是無福消受。
緊接著紫衣少女的話聲之後,手上青嫩竹枝驀地向後一收,化剛而柔,一霎間卻又變得軟綿綿的,直向著小琉璃腰上纏來。
小琉璃方自覺出身上一鬆,仿佛麻軟皆去,同時間卻又覺得腰上一緊,已被對方手上竹枝纏了個緊。
紫衣少女更似胸有成竹,皓腕掄處,小琉璃偌大的身子便似空中飛人般地離地直飛而起——難以想象出那般驚人的勁道——一起數丈,直起當空,緊接著忽悠悠直墜而下。
這般直起直落的硬摔,慢說是小琉璃無能消受,就算是身上有功夫的人,也當受不起,偏偏是人不該死,五行有救,也不知是紫衣姑娘挑的地方好,還是剛剛湊巧,小琉璃身子剛往下墜落的當兒,無巧不巧的正遇著了一棵高起當空的參天巨竹。急切間右手一攀,正好抓住了竹梢,活像是一條上鉤的大魚,一陣子亂顫,直嚇得小琉璃魂飛魄散,卻是高高吊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打量著這般光景,距離地麵,少說還有三丈高下,以小琉璃目前這點本事,簡直無能當受,這一摔下來,少不了骨斷筋折。“啊……救……救命。……”小琉璃麵無人色地就空告饒,“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掉下來可就沒……命啦!”
“誰跟你鬧著玩兒?掉下來活該!大不了死了算了!”紫衣少女從容對答,像是連抬頭看他一眼都沒興趣。
小琉璃可真是急了:“死了算啦?……我跟你又有什麽大仇?喂喂!你倒是快想個法子,要我下來呀……”
“放心吧,還有一會兒呢,這會子還死不了,隻要不鬆手就掉不下來!”
“可我也不能老這麽吊著呀……你……”
“你不是能得很麽?要不人家怎麽會叫你‘小琉璃’呢!”紫衣少女抬頭望著他,輕輕掠了一下額前幾根散發,模樣兒十分動人。
小琉璃可是望不見她,看見的隻是四下的天,綠綠的樹。附近雖有幾棵同樣高的竹子,偏偏就是夠不著,打量著這個高度,一摔下來小命準保玩兒完。真是既驚又氣,想發狠又沒有這個膽子:“哼……原來你根本就是衝著我來的,要不怎麽連我的諢號都摸得清清楚楚?……我算是倒黴……偏偏會……喂喂……你可別走呀……”
“我幹什麽走?”紫衣少女冷冷地說,“我還要等著瞧這場好戲呢?”
“什麽……好戲?”
“大摔活人的好戲!什麽好戲?”
風一吹,竹梢亂顫,小琉璃直在天上打著滴溜,他可真嚇壞了,“啊唷”地叫了一聲,卻又住口忍著,心忖著不能在女人麵前丟臉,既驚又怕,外帶著賭氣,臉都青了。“你……大姑娘,無論怎麽樣,總得先把我救下來再說呀……我的手都酸了,就快支持不住啦!”
“還不要緊!你的手勁還很大。”
“可……你到底要怎麽樣呢,摔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好吧,有幾個問題,你得實實在在地回答,誠心誠意回答,我就想法子把你給弄下來,要是給我耍花招兒,我可就轉身一走,掉不掉下來那可是你自己的事了!”
鬧了半天,原來是這麽檔子事,小琉璃這才算心裏明白,說不定是對方故意布下的圈套,以馬為餌,誘騙自己上門,再來一手“空手活捉”,最可恨的是自己明明吃了大虧,還落下了個偷馬的賊名。越想越氣,小琉璃一聲也不吭,真恨不能把手一鬆,從天上掉下來摔死算了。
“怎麽樣?你答不答應?”紫衣少女仰首看著,話聲裏已透著不耐煩,真可能隨時掉頭而去。
小琉璃盡管老大的不樂意,卻也還沉著氣,“唉!”先大歎了一聲,才自冷冷地道,“我小琉璃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想不到今天會栽在大姑娘你的手裏,其實我一個窮小子跟你又有什麽好打交道的?有什麽問題你就問吧!”連驚帶嚇,性命攸關的頭上,他反倒不再“怯女”,變得也能說話了。
紫衣少女輕輕哼了一聲:“這是你的造化,要是別人我還犯不著理他呢,廢話少說,我隻問你跟那個叫君探花的人是玩的什麽把戲,又唱歌又跳舞的?”
“什麽把……戲?”小琉璃氣往上衝,卻竟不知如何是答。
“我隻問你君探花這個人是幹什麽的?”
“幹……什麽的?”小琉璃氣哼哼說,“他是教書的先生,學問可大了!”
“君探花是他的真名字?”
“這我可就不清楚了……反正大家都這麽稱呼他老人家就是了!”一麵說,心裏由不住大為疑惑,那是因為前些時候,春家大小姐以及她那跟班丫頭冰兒,也向自己問過同樣的問題,為什麽這兩個漂亮的女人,都對君先生有興趣?難道她們……“喂……我說……大姑娘,我可是受不了啦……有什麽問題,讓我下來說好不好?”
“不急!你死不了,放心!”紫衣少女冷冷接下去道,“這麽多小孩都是哪裏來的?君探花收了你們多少錢?”
“哼,大姑娘,你這麽說,可是看錯人了。”小琉璃齜牙咧嘴地說,“這裏誰不知道先生是天大的好人,收錢?是我們收他老人家的錢,不是他老人家收我們的錢,大姑娘你弄擰了!”
他這裏一口一個“他老人家”、“先生”稱呼,設非是心目中極度敬仰之人,萬萬不會有此口吻,紫衣少女當然也都注意到了。
“有這種事?”她冷冷地說,“我不相信!”
“不相信大姑娘隨便可以去問,一共是二十八個學生,都是這裏的窮人子弟……嘿嘿……不行了……”小琉璃大口出著氣兒,身上已見了汗,一副齜牙咧嘴樣子,真像隨時都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樣子。
“繼續說下去!”紫衣少女看了他一眼,“別裝樣子,你死不了。”
小琉璃咽了口吐沫,幹脆閉上了眼睛,心裏發狠說:“死了算啦!”但他定了一會兒神,又喘著說開了:“我們二十八個人,每天上課,先生不但不收我們一分錢,每人家裏還有二兩的安家銀子,另外……一天還管一頓中飯……沒衣服穿的,還管衣裳……”
紫衣少女沒有出聲。
“大姑娘你要是不信,噢,我這裏還有二兩銀子,就是先生賞下來要我去買筆的錢……”一麵說,一隻左手在身上摸索著,找出了那二兩銀子,丟向地麵。
紫衣少女看了地上一眼,緩緩說道:“他哪裏來的錢?你可知道?”
“怎麽不知道?”小琉璃都快哭了,“到流花酒坊去一問就知道了……一天一隻紅毛兔子,一塊兔皮就值二兩多銀子,很多次都是我……經手去賣的……”
紫衣少女冷冷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錯不了……”小琉璃發著狠道,“要有半句假話,叫我天打雷劈……”
“好吧,這件事我會去調查的,要是有一句假的,我饒不了你,你下來吧!”
“下……來?”小坑璃哭喪著臉,“能下來我早下來了,我怎麽……下?”
“廢話,手一鬆不就下來了!”
“手一鬆,我就摔死了……”
小琉璃長歎一聲:“我的好姑娘,你就別再耍……耍著我玩,真要把我摔死了,君先生第一個就饒不了你,他老人家功夫高極了,到時候……”
紫衣少女聆聽之下,長長的眉毛挑了一挑,哼了一聲:“這麽說,我倒要等著他了。”
“大……姑娘……”
“放心吧,我在下麵接著呢,你放手吧!”
小琉璃才知道是這麽回事,早知如此他早就鬆手了,話雖如此,心裏可也不禁有些發虛。轉念再想,剛才紫衣少女與自己動手情景,果然神乎其技,說不定她身上也同君先生一樣,藏有真功夫,眼前也似乎隻有這個法子了,說不得就試上一試吧!心裏這麽一想,那隻緊攀著竹梢的手,可就再也無力為繼,驚叫了一聲,頓時脫手直墜下來。
紫衣少女自是胸有成竹,見狀絲毫也不顯出慌張。眼看著小琉璃大元寶似的,由空中直落下來,就在即將落到地麵的刹那之間,紫衣少女才自施展出她的神技,手上竹枝倏地向外掄出,柔軟的竹枝向下一探,有似纏身之條,已緊緊地接住了前者腰身,緊接著向後一收,滴溜溜一個打轉,已把小琉璃給豎在了當場。
“啊呀”叫了一聲,小琉璃晃晃悠悠地幾乎要倒下去,手扶樹身,半天才站定了。
寒著一張清水臉,紫衣少女那麽近近地盯著他,明銳的眼睛裏,交織著幾許迷惑。她心目裏兀自在思索著那個君探花。
小琉璃一眼看見了方才拋置在地上的那錠銀子,忙自走過去拾起來,塞向腰裏。打量著對方紫衣少女手上的那節竹子,怎麽也想不通,那麽細細一節嫩竹,在她纖細的手上,竟然能發揮出如此功用,看來她身藏絕技,較諸那位春大小姐更不知要高出多少,即使較之君先生也未遑多讓,說不定在伯仲之間。心裏這麽盤算著,一時隻管傻傻地向對方盯著,小琉璃可真有點兒看直了眼兒。
“這個君探花,他來這裏有多久了?”
“這……不大清楚……”小琉璃半天才似轉過了念來,“總有半年多了吧?”
“他從哪裏來的?是哪裏人?”
“對不起,這……我就不清楚了!”小琉璃心裏由不得大是納悶,“大姑……娘,你到底是誰?幹什麽要打聽我們先生?”
“你別管!”紫衣少女倏地又寒下了臉來,“是我問你,還輪不著你來問我!”
“是!”一霎間小琉璃才自覺出口吻裏的馴服,敢情是被對方打怕了,憑著自己刁頑蠻橫的個性,真想不到會被對方一個姑娘家給降服了,卻也是怪事一件。
“那……”小琉璃苦笑著道:“我……可以走了麽?”
“叫你走的時候,你當然能走!”
小琉璃答應了一聲,恍惚中,倒像是又見著了那位春家大小姐,在他印象裏,一直以為那位“春小太歲”是最最難纏的厲害人物,想不到竟然還有人比她更厲害,更似蠻不講理。
紫衣少女像是困惑於一種矛盾的情緒裏。那深邃的目光,不隻是璀璨淩厲,其實也充滿了睿智。以她往日個性,做事一向幹淨利落,從不拖泥帶水,無論對錯,一經做了,也從來不會後悔,然而,這一霎,她顯然卻似有所猶豫了。
透過小琉璃敏銳的觀察,隻見紫衣少女美麗的臉上,時而和煦如春,時而殺機密布,卻是不知道對方這種情緒的轉變,其實正是針對著自己,這一霎,也正是對方少女在決定自己生死的片刻,她是在決定如何處置小琉璃這個人。
以她昔日性情,以及本門嚴格的戒律,她是萬萬不能容許小琉璃這個人活著離開的,然而今日的情形,容或稍有不同?對於這個素不相識,充其量不過隻見了兩次麵的孩子,她竟然像是有些不忍出手……這又為了什麽?此一霎片刻猶豫,便是在思索這個問題。
“你走吧!”她略略地揮了揮手道,“今天的事希望你不要告訴任何人,要不然……”要不然怎麽樣,她卻是沒有說出來。
小琉璃呆了一晌,便自轉身而去。
紫衣少女神氣內蘊的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小琉璃走了一段路,停下腳步,忍不住又自回過頭來,發覺到紫衣少女仍在看著他,目光裏不無淩厲,不知怎麽回事,心裏一陣子害怕,匆匆掉過身子,撒腿就跑。
“好精明的小子。”
紫衣少女緩緩閉上了眼睛,因以緩和了第二次萌生的一線殺機。
她當然知道小琉璃一定會把今日遭遇告訴那個“君探花”,如此一來,姓君的勢將會對自己心生警戒,對於自己日後的出手,諸多不便。這便是她對小琉璃萌生殺機的原因,隻是這項一向被認為應予遵行的鐵定原則,卻被她莫名其妙地放棄執行。
小琉璃本身何致能有這等魅力!那麽,這促使她“放棄殺人”的念頭,又因何滋生?難道說,竟是來自“君探花”的一麵?太不可思議了!自從離開“搖光殿”這個秘密的武林門派之後,她沈瑤仙,並沒有忘記她所負有的神秘任務。這個神秘的任務,便是對“君探花”這個“神秘”的人,執行“死”的判決。自然在執行這項殲殺任務之前,照例地要摸清一下對方的底細。
“搖光殿”的人,在“殿主”李無心的命令頒示之下,從來就沒有失過手,甚至於連一個小小的折扣也沒有打過。那是因為,凡是搖光殿出來的人,無不具有睿智與一流身手,特別是像沈瑤仙這等核心人物的親自出馬,成功率幾乎完全肯定,那是絲毫也用不著懷疑的。
沈瑤仙看似從容不迫,君無忌的大部分行動,偏偏卻無能逃過她的眼睛。他們之間的距離,像是越來越接近了。
“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入夜來覲。漢王高煦特辟密室,在他的書房賜見。雙方談話,不欲人知,一開始就顯示出神秘性。
書房極其寬敞,由於高煦常常在這裏接待一些神秘的朋友,談論不欲為人所知的秘聞要事,事實上“它”也就等於是一所會客的內廳了。
王府裏的人,一聽說王爺在書房待客,不用說必然是不容打擾,這時候便是王爺身邊的幾個形影不離的貼身侍衛,也得回避在外,隔著一片院落,嚴加防範,不容任何人前往窺伺。
銀燭高燒,光影迷離,一縷嫋嫋輕煙,散自銀質的噴香“鶴爐”長喙,書房裏便自散發著那種淡淡的清香,依然是高煦所喜愛慣用的“八寶沉香”。
由珍珠、瑪瑙、錦貝、翡翠聯合編組,鑲嵌成一幅“嫦娥奔月”畫麵的紫檀木方幾旁,紀綱端起一隻雙耳玉杯來,呷了一口高煦慣享的“金洱香茗”(注:“普洱”之極品)熱茶,長長地出了口氣兒,圓圓的團臉上,霎時彌致了無邊笑容。
即使連王爺高煦也注意到了,他的那雙手,竟是如此精致白嫩,羊脂般細白的手麵兒,襯著十隻亮晶晶的指甲,看上去真可以比美貴婦人,偏偏卻生在“他”一個男人身上。
其實說他是“男人”,已是勉強。他卻又絕對不是女人,介於男女之間,一個“淨”了身子的太監而已。所不同的是,這個“太監”身份特殊,掌有令人側目、不可思議的神秘“特權”,盛勢之下,即使最稱跋扈、專權的皇二子高煦,亦不便開罪,時與優容。當然,這份優容並非平白無故,紀綱深明此理,便隻有努力報效之一途。
“這一仗我們贏定了,殿下大可放心,最近的《塘報》顯示,正麵敵人不足三萬,一聽說聖上禦駕親征,大力驚慌,巴圖拉嚇壞了,連日在飲馬河布兵遣將,阿魯台還在扯他的後腿,很多巴圖拉的人,都開了小差,逃歸阿魯台那邊去了!”
原來現封為“和寧王”的阿魯台,其實與受封為“順寧王”的巴圖拉結有宿仇,巴圖拉早年曾殺害前者的故主“額勒伯克”(事見明史),是以聽任皇上對後者用兵,樂得坐觀其敗而落井下石。
其實高煦最關心的並不是這些。皇帝的禦駕親征,說明了這一仗非勝不可,剩下來的,隻是大勝小勝的分別而已,然而他依然作出很欣慰的神采,緩緩含笑地點著頭。
“所以,”紀綱嘻嘻笑了兩聲,“聖上這兩天心情很愉快,隻怕在蘭州還有幾天耽擱。”
高煦一笑道:“父皇神武,人天共鑒,小小的韃靼何堪一擊,大軍壓境,怕是早已嚇破了巴圖拉那賊的狗膽,耗上幾天,敵膽益寒,正可乘機殺他一個落花流水,他老人家一路辛苦,在蘭州休息幾天也好!”微微頓了一下,他才道:“瞻基那個孩子情形怎麽樣?”
朱瞻基是當今太子高熾的兒子,已被皇帝立為太孫。高煦故意不稱他“太孫”的封號,而以“那個孩子”呼之,明麵上像是做“叔叔”的親切,骨子裏實輕視之。
紀綱當然明白,今日此來,正在說明此事,機會難得,他更確定王爺的意圖。“殿下,太孫與聖上這幾天形影不離,他們相處融洽,像是無……懈可……擊!”
高煦冷冷地應了一聲:“是麽?”
“再說,楊榮就跟在左右……他剛剛領了‘尚寶監’的職務,如今權力很大,卑職的‘錦衣衛’有時候也要跟他取得協調。”
“哦?”高煦怔了一怔,卻又微微一笑:“他是鬥不過你的。”
“卑職願隨時為殿下效力!”
“那就好!”高煦忽然把身子向前微傾,“這一次機會難得,北征的路上,你大可施展手腳……要知道時機稍縱即逝,錯過了這一次的機會,以後可就難了!”
“殿下的意思……”
“兩軍交戰中,流矢如雨,太孫年幼,策馬飛馳中,難道沒有中箭墜馬的可能?”
“機會不大!”紀綱說,“他身邊有勇士三百,倘有不測,三百勇士雖將全死,卑職這顆頸上人頭,也隻怕保不住……可就沒有機會再侍候殿下了!”
“這……”高煦冷冷地道,“三百勇士,死不足惜,你的命,我可以為你保住。”
“殿下,這不是萬全之策。”紀綱訥訥地道,“還是另外再想辦法吧!”
“你莫非有更好的主意?”
紀綱說:“紀綱蒙殿下恩寵有加,敢不效命?這一次機會難能,卻不便急於一時,紀綱的意思,不如壓在北征之後,再行下手,那麽一來,正可借勝利稍緩聖上悲痛之心,也許牽連較小,要好得多!”
“說得有理!”高煦挑了一下濃黑的眉毛,點頭道,“就這麽辦!”
“這件事殿下就交給紀綱辦吧,錯不了的!”
“太好了!”高煦終不禁露出了笑容,“你我自知,就是連鄭亨,也不能讓他知道。”
“殿下放心,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笑容堆在他團團的圓臉上,這句話說得那麽輕鬆,誰又會想到,包含在話裏的霍霍刀聲,淩厲殺機!
一件恐怖陰森的刺殺陰謀就這麽決定了。
高煦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上一次我跟你談起的那個人,你可注意到了?”
“殿下說的是那個教書的君探花?”
“教書?”
一提起這個人來,高煦顯然神色為之一呆。多少日子以來,他都曾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這個人,每一次都給他帶來一陣子恐慌,說不上是什麽感觸,仿佛直覺認為這個君探花的存在,對於自己將是大為不利,對方的種種奇特言行,實在使他心生迷惑,於是他才想起來,要紀綱去把他摸個清楚。
“他是個教書先生?”高煦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過去幹什麽,卑職正在派人調查,現在他卻在一個小廟裏教書!”微微一頓,紀綱才說,“這件事卑職親自去調查過了,正要向殿下回稟。”
“怎麽樣?”高煦坐直了身子,“你跟他見過麵了?”
“殿下放心!”紀綱冷森森地笑著,眼睛眯成了兩條線,“紀綱是改變了身份,化了另外一個名字去的!”
接下來,他隨即把自己化名“吳波”,帶同一名錦衣衛幹練,雙雙喬裝拜山、贈書之事,詳細地說了一遍,高煦聆聽之下,卻是一言不發。
由“錦衣衛”指揮使,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恐怖內廷親軍組織首領,搖身一變而為行止有方,言出斯文的地方善士。紀綱這個老狐狸,不愧老謀深算,胸羅萬險,隻是教書的君探花,卻也不含糊,至今仍讓他不摸底細。
“正如殿下所說,這個人一身功夫好極了,確是高不可測……”
“你們動過手了?”
紀綱點了一下頭:“隻是伸量了他一下而已。”
高煦又是一驚,待將詢問細節,紀綱卻由身上取出了一個紙包,慢慢地打開來。
“有件東西,請殿下過目!”
高煦微微愣了一下,接過來看看,竟是一枚黃玉“筆洗”,詫異道:“哪裏來的?”
紀綱道:“殿下看這筆洗可有些眼熟麽?”
高煦仔細看了看,“哦”了一聲道,“我這裏好像也有一枚……像是父皇所賜……”
“這就不錯了!”紀綱道:“聖上即位之初,特著宮匠,以庫存古玉,雕鑄了七十二副玉如意,以及同數‘筆洗’,分賜靖難有功大臣,寓意‘罷武興文’、‘四海升平’,這枚玉筆洗,便是那個時候頒賜下去的!”
“不錯,”高煦連連點頭道,“我記起來了,是有這回事,這枚筆洗,你是哪裏得來?”
一麵說,他隨手翻看著手裏筆洗,前說的“罷武興文”、“四海升平”八個長形篆體字跡,清清楚楚刻鑄上麵,隻是受頒賜者的姓名,卻被巧妙地除掉了。
“這筆洗是卑職手下,由那個君探花住處取得。”紀綱冷冷地道,“自殿下交代之初,卑職便對這個人留了仔細,隻是他為人謹慎,一身武功高不可測,簡直無懈可擊,好不容易才摸清了他的住處,費盡了心機,才盜得此物,卻為此受創甚重,若非卑職親自出手,聲東擊西,休想全數而退,現在想起來還是驚心不已。”
原來當日深夜刺探君無忌竹舍,為君無忌轉回撞見,動手開打,不敵而退的那一夥子人,敢情竟是紀綱的指使所為,那個蒙麵人,不用說當是紀綱本人了。
高煦聆聽之下,微微點頭道:“你們的行動要特別小心,千萬不能讓他疑心到是我的策使。”
“殿下放心,卑職也正是這個想法。”紀綱訥訥地道,“是以屬下各人皆著江湖衣裳,諒他難以看出。”
高煦沉默了半晌,沒有說話,隻是玩著手上的那枚“玉筆洗”,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抬起頭來,卻把一雙灼灼神采眸子,注視過去:“這個君探花,我隻是看著他眼熟,總好像在哪裏見過他,卻又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忽然他神色一震,待要出言詢問,卻似自覺無稽地又搖了搖頭,畢竟那是太不著邊際,太荒唐了。
“就先由這個玉筆洗上下手!”高煦臉上罩著一層陰森,“查查這玉筆洗是從哪裏流出來的!”
紀綱點點頭,應聲道:“卑職正是這個打算,殿下放心,這件事很快就會有回音的!”
“你要日夜監視著他!”他忽然冷冷一笑道,“依著我的意思,一了百了,省得再多費事。”
紀綱微微怔了一怔,接著會心地笑了。這類殺人勾當,他幹得多了,即使聽令高煦行事,也不乏先例,雙方合作無間,心領神會,很多事簡直無需高煦說明,略有暗示,紀綱這一邊就明白了,況乎,這一次高煦說得已是十分露骨,哪裏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殿下放心,這件事就交給卑職來辦吧,錯不了的!”
由位子上站起來,紀綱拱手施禮待退的當兒,高煦卻又喚住了他:“你要特別地小心,這個人的一身本事,可是非比尋常,打蛇不死,可就麻煩了。”
“殿下放心,卑職親自策劃出手,這一次萬無一失。”
“要不要多帶些人?”
“用不著,太多了反而壞事。殿下萬安,卑職告退!”
“一切你忖量著辦吧,要有十分的把握才動他,倒不必急在一時。”
“卑職記住了!”
請安,告退,轉身待將向門外步出的當兒,卻為一陣喧叫聲所震驚,有人大聲叱道:“小心護駕!”
高煦心中一驚,才領會到竟是有了刺客。
紀綱是時已閃身門外,高煦方自跟出,猛可裏,似覺出對麵瓦脊間人影晃動,還不知怎麽回事,身邊的紀綱已大聲叱道:“小心!”一隻左手已推在高煦肩上。後者幾乎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腳下一個踉蹌,已跌出七八尺開外,卻為飛身而前的索雲雙手攙住。
多虧了紀綱這臨場的一推。高煦身子方自跌出的一霎,一線白光自其身邊劃過,“篤”的一聲,抖顫顫地釘在門板,現出了銀光,璀璨的一口薄刃飛刀。
眼前情勢,驚險萬分,高煦當時若是閃身略遲,定將為其所中,觀其淩厲勁道,保不住被刺個前後透穿,高煦不禁嚇了個目瞪口呆。
來人青絹紮頭,身材修長婀娜,顯然女兒之身,這已令人吃驚。然而更驚人的卻是她那一身罕世身手,隨著她利落的出手,兩名王府侍衛,幾乎在方一接觸之初,已自受創敗北,雙雙自屋脊上滾落下來。
眼看著這個長身女子,起勢如飛,倏起倏落已穿越過一排樓閣,倏地拔身而起,長空一煙般,已自消逝在院牆之外。
整個過程,清晰在目。高煦乍驚之餘,容或還看得不夠仔細,隻是紀綱卻自始至終,目不轉睛地瞧得十分清楚。
眼看著一幹王府侍衛,竄高縱矮,四麵飛馳著拿人,這個“錦衣衛”的指揮使,卻是穩若泰山地站立當場,動也不動一下。顯然他已了解到來人雖是女兒之身,隻是那一身罕世武功,卻非現場一幹王府衛士中任何一人所能望其項背。生怕有所失閃,禍及高煦,是以眼睜睜地讓對方逍遙而去。
“王爺受驚!方才失手險些誤傷了殿下,還請勿罪!”一麵說,向著高煦深深施了一禮,後者仿佛還沉浸在方才驚悸裏。
聆聽之下,他苦笑著冷冷說道:“不必多禮,多虧你救了我,要不然……”微微頓了一頓,才自把一雙冷峻的目光看向身邊的索雲,後者由不住後退了一步,垂下頭來,“這是怎麽回事,索頭兒!”
“卑職知罪!王爺萬安……”
聳著一雙嶙峋刀骨,這位王府侍衛首領不勝驚慌地後退了一步,竟自屈起一膝,跪了下來。
“依卑職看,事發倉促,那也怪不得索雲。”紀綱代為緩頰道,“他是護駕心切,才至沒有及時追趕下去,殿下就饒過他這一回吧!”
高煦哼了一聲道:“你站起來吧!”
索雲告了謝,特地向紀綱施了一禮,喚了一聲“謝紀大人”,這才垂侍一旁。
幾名侍衛呼嘯來去,空勞往返,眼看著頭兒索雲跪地請罪,一個個灰頭土臉,自覺著臉上無光,隻是遠遠地小心戒備,唯恐那個女刺客再度光臨。
怪的是先時自房頂上摔落下來的兩名守衛,卻是始終不見起來,此刻仍然直挺挺地躺在那裏,睜著一雙眼睛骨碌碌盡自打轉。
索雲先時無暇顧及,這時才自發覺,自是臉上無光,不覺怒聲叱道:“還不起來,躺在那裏裝死不成?”
無如兩個人聆聽之下,仍是一動不動,索雲心知必有蹊蹺,隻是當著王爺與紀指揮使麵前,這個臉總覺得掛不住,一時不及深究,快步過去。舉足待向其中一人踢去。
“使不得。”說話的竟是那位“錦衣衛”的指揮使紀大人。
一邊說,這位紀大人已邁著方步緩緩來到了近前,高煦也跟著走了過來。
紀綱這麽一喚,索雲跟著可也明白過來了,再向地上二人一看,卻隻見二人各自瞪著一雙紅眼,一張臉就像抹了一層朱砂般地那樣子紅。
看到這裏,索雲頓時為之大悟,才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敢情自己這兩個手下,是被人家給點了穴了。
武林中對於“點穴”一門秘術,最是高深莫測,卻又殊途各異,細分起來,計有“點穴”、“打穴”、“拿穴”之別,端視各自家學路數而異,大抵而言,無論“點”、“打”、“拿”甚或更為深奧的“隔空點穴”、“暗器打穴”,無論何等奇異,總是以對方部分血脈暫時凝結不流、全身麻痹、不能移動為要。
然而,觀諸眼前這兩個人,卻是稍有不同,奇在二人被點穴之一霎,並沒有即時定身於瓦麵之上,卻像是墜地之後,才行發作,抑或是於落身半空之一霎,為對方女子隔空點了穴道?可就一時想不明白。
索雲心裏正自嘀咕,走在前麵的錦衣衛頭子紀綱,卻為他解開了心裏的這個疙瘩。
“被人家點了穴了!”一麵說,紀綱緩緩彎下了身子,仔細地在兩名侍衛臉上觀察著,漸漸地,他臉上已失去了原有的從容,團團的圓臉上凝斂起一片陰森!
“怎麽回事,點了穴?”高煦也為之疑惑了,他雖然自幼好武,練有一身不錯的功夫,可是若與眼前一幹能人相較,顯然還差著一大截子。尤其是那一夜野宿在外,目睹過“君探花”的罕世武功,以及奇妙的“隔空點穴”身手之後,內心更不禁為之大為折服。方才由於距離甚遠,對方女子更似有所回避,一時沒有看清,不過總觀她的來去行動,及其出手,似乎較諸那個君探花卻也不差,這就令他大為震驚了。一時間,他麵色沉著,不再吭聲。
索雲跪下一條腿,細細地在兩個人臉上觀察著,駢二指在後者二人“人中”部位試按了按,抬起臉看向紀綱,不禁苦笑了笑。
“紀大人,您看是隔空點穴嗎?不大像……”
“我看著也不像。”
一麵說時,紀綱兩根手指,已自探向二者之一的麵門,卻就兩眉之間“祖竅”部位,把那一道深深嵌入的紋路分開來。一點小小銀星,清晰現諸眼前。
“哦,”索雲驚訝道,“是這裏了!”
紀綱歎息一聲道:“好厲害的丫頭!”隨即轉看向身後的高煦,為之說明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彈指飛針’,好本事!”
片刻之間,王府裏已是如臨大敵,刀出鞘,箭上弦,偌大的府邸,圍了個水泄不通,卻不見那個女刺客再行轉回。
“彈指飛針……”
高煦顯然還是第一次聽說過這個名字。
“不錯,殿下,這是一種藏在指甲裏的細小鋼針!”紀綱細心地解說道,“施用的時候,彈指即出,取人性命於百步內外,隻是彈指之間,實在防不勝防,厲害之極!”
“這麽說,他們兩個性命不保了?”“不!他們還死不了!”紀綱老練地笑著,“有卑職在,他們就死不了。”
一麵說,他隨即緩緩張開那隻姣好一如婦人的白細右手,卻把掌心朝下隔空覆置於傷者之一的眉心之上,一時間真力內斂,用之於“提吸”妙諦。眼看著他那一隻白皙的細手,俄頃間變得十分脹大,隨著他內力提吸之下,簌簌地起了一陣子顫抖,如此上下一連數回,耳聽得“嗖”的一聲細響,那枚深中對方眉心的細小鋼針,竟自被吸得脫體飛出,緊緊附於紀綱掌心之上。
他隨即如法炮製,起出了另一人的眉心鋼針。
奇在那兩個負傷的侍衛,先時還圓瞪著兩隻眼,骨碌碌亂轉,這時在眉心鋼針忽然脫體而出的一霎,竟像是十分困倦,雙雙閉眼睡著了。
紀綱站起來,向身邊的索雲道:“他二人暫時還不宜移動,須待一個時辰,氣血兩通之後,才可站起,否則必死無疑。”說時,一麵細細向手心裏的兩枚鋼針觀察不已,由於那暗器過於細小,簡直看不出任何端倪,他隨即取出一方絲巾,小心包好,藏於袋內。
猝然遭此變故,各人俱都悶悶不樂,尤其是高煦本人,大為沮喪,無如他為人極具心機,喜怒不著於色,尤其是當著手下各人,更不會現出膽怯來。哈哈一笑,轉身自去。
紀綱與索雲自後麵跟上來。
高煦心裏記掛著先時釘在門框上的那一口薄刃飛刀,是以匆匆趕回察看。紀綱、索雲也是同樣的心思。
三個人匆匆來到書房門前,待要取下那口小小飛刀時,才自驚覺“飛刀”不見了。
“啊!”這一次連高煦也忍不住為之臉上變色。門框上清清楚楚地留有一個刀尖插入的印痕,隻是飛刀卻不翼而飛。
來去在不過百十步的距離,現場還有這麽多雙眼睛瞧著,更不要說裏裏外外的層層防範,來人去而複還,眾目睽睽之下,收回飛刀,一如探囊取物,可真神乎其技,令人驚歎了;
當著主子麵前,索雲那張臉就像是挨了個大耳刮子一樣的難看。
“這是怎麽回事?可真欺人太甚!”索雲說了這句話,不待招呼,緊跟著向後麵退了一步,一擰身子,“嗖”,上了房頂,隨即施展身法,倏起倏落在王府兩院展開了嚴格逡巡。
高煦注目向眼前的紀綱道:“你看這件事……”
“實在是沒有想到。”
“我可並沒有結怨於江湖武林中人,這是從何說起?”高煦略似氣惱地道,“為什麽要害我性命?”
“殿下言重了!依卑職看,還不至於……”
說得也是,果真對方有意要暗算高煦,以她這番身手,高煦便有三條命,也是死定了。既然如此,方才那口“奪命飛刀”又待何解?抑或是借此對高煦有所示警?卻是不得而知了。
一個“君探花”已令他大感頭疼,忽然間又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二者同樣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都看見了!”高煦冷冷地看著身邊的紀綱,“這些江湖人有多麽霸道強橫?居然欺壓到我的頭上來了,你看看該怎麽辦吧!”
紀綱躬身道:“卑職知道,今天返回之後,就著人在王府嚴加部署防範,絕不使殿下再為此受驚。”
“好吧,你這麽我也就放心了!事不宜遲。你就快點著手去辦吧。”
“卑職遵命!”
他這裏告辭轉身的當兒,索雲卻也躥房越脊地回來了,看樣子並無所獲,滿臉懊惱沮喪,高煦心裏有數,也就不再問他什麽。
向知府的八抬大轎還沒有進門,春振遠先已得到了消息,來不及換衣服,慌不迭迎接在外。
任何情況下來說,這都是一件大事。什麽了不起的大事,要勞動這位堂堂四品之尊的府台正堂,親自過門造訪?可真令人納悶兒。
雙方原是認識的,可是沒有很深的交情。
見麵一番寒暄之後,春家敞開了正廳大門,特予隆重接待。
“今天是什麽風,勞動老公祖親自移教,(作者按,明製知府以上地方官,皆可以‘老公祖’稱之)事先也沒有知會一聲,豈非太過怠慢了?”一麵說,春振遠雙手握拳,平施一禮。
他曾是朝廷武官出身,有四品的軍功,雖說解甲有年,卻也有一定尊嚴,自卑不得。
“老哥太客氣了,憑著你我的交情,就不能專程上門來瞧瞧你麽?”向元左手輕起,咳嗽一聲,說了聲:“來。”
早有身邊人躬身上前,手托禮盤,捧一份精裝華麗的四色禮物轉向春家主人,雙手獻上。
“這是……”春振遠轉向車邊的向元看了一眼,“這就不敢當了!”
“老哥太見外了,開春以來,咱們這還是第一次見麵,一份薄禮都出不得麽?收下,收下!”
春振遠嗬嗬一笑,道:“收得麽?老公祖既說收得,我也就不客氣了。”
老仆春方聆聽之下,不待招呼,躬身上前,雙手接過,向著對方皂隸道了聲辛苦,即行退後。
春家聽差,奉上了四時幹鮮的六個果盤,由來客身邊人探知向元所嗜,才自獻上了香茗。
再看長廳之上,八名健仆,分左右侍立,清一色的灰布長衣,腰係“板帶”,一個個腰背挺直,神采奕奕。
敢情春老爺子治家甚嚴,凡事講究規矩,雖說如今是在野之身,居家的一份應有排場,卻未能排除。
“請用茶!”春振遠疑惑的眼神,直看向當前的貴賓,“老公祖移駕來訪,想必是……為了朝廷的公事……”話說出口,可就又覺出來錯了,自己如今是置閑之身,還能談得上什麽公事麽?
向元微微一笑:“那倒不是……”輕咳一聲,一向溫和正直的臉上,卻也現出了幾分不自在,卻自用細細牙簽紮了個杏脯盡自放入嘴裏嚼著。
春振遠久置官場,看到這裏,便自省得,隨轉向老仆春方道:“向大人身邊貴仆,由你好好接待,你們都下去吧!”
各人請安告退。
“老公祖可以賜告究竟了!”
“老哥是幹脆人,講究快人快語,我也就直言直說,不再拐彎抹角了!”哈哈一笑,向元拱手虛揖了一下:“老哥你大喜了!”
春振遠怔了一怔,一頭霧水地道:“怎麽……怎麽回事?”
“無事不登三寶殿!”向元嗬嗬笑道,“兄弟此來,是專程為老哥你的令愛做媒來了!”
“啊!”春振遠眉開眼笑了,原來是這麽檔子事,“這就不敢當了,小女何幸,豈敢勞動老公祖親自上門提親?對方是……”
“先不要問對方是何等人家,隻問令愛可曾許配了人家沒有?”
“這個……”春振遠搖搖頭,“倒還沒有,老公祖要說的人家是……”
“當朝顯貴,貴不可言。”
“啊!”春振遠一驚。
事到如此,向元也自老下了臉皮:“若是尋常人家,我也就不來了,也不能委屈了府上千金。”說時,他探手入懷,小心地摸出了一個小小絲囊,雙手平舉奉上道:“這是那位貴人的一件聘物,當是一件信物吧,老哥你一看便明白了。”
春振遠見他明明知道對方是誰,卻故意不與說明,語鋒遲疑,像是大有顧忌,一時內心越加好奇,微微猶豫了一下,遂即將絲囊接過來。
打開來,裏麵是一塊寶光四射的蟠龍玉佩。“啊!”春振遠由不住吃了一驚,抬頭看向對方道:“這是……聖上禦用之物,卻是哪裏來的?”
向元嗬嗬笑道:“老哥到底眼光不差,這蟠龍玉佩豈是一般人所能佩帶得的,老哥再請看上麵的字,也就知道了。”
說時春振遠已翻過玉佩,卻見反麵花紋,乃是仿古的一雙人首蛇身圖案,卻在盤踞的蛇軀之間,鑄著一個凸出的“煦”字。
春振遠神色微微呆了一呆:“莫非是漢王爺高煦千歲?”
“老哥說對了!”向元徐徐點著頭道,“正是王爺隨身佩帶之物!”
“那麽,這意思……莫非是王爺有意要與小女作伐?”
“嗯,嗯。”向知府微微笑著,卻仍然不急著打開這個悶葫蘆。
“老公祖,茲事體大,還請當麵說明才好。”
“自然是要與老哥你說明白的。”看著對方圓睜著雙眼的那副樣子,向元忽然似有所警,驚覺這個“冰人”怕是不如想象中那麽好當,卻已無有輾轉退身之地,隻得實話實說了。“王爺慧眼識美人,瞧上了府上千金,不揣冒昧,指明了,要兄弟專程造訪,作成這件好事,這玉佩便權作是件定物,王爺見愛,不知老哥意下如何?”
春振遠一時沒有說話。
向元眼巴巴地瞧著他,輕咳一聲,道:“說起來,這件事是草率了一點兒,可也沒有法子,礙著人家那個身份嘛。不過王爺私下談話的口氣,倒是對令愛讚賞備至,就是老哥你早年對朝廷的貢獻,也未能忘懷。我想,隻要老哥你這裏一點頭,王爺那一邊自當有一定的禮數,府上千金,比不得一般小門小戶,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多謝老公祖你的一番美意了!”春振遠沉著一張臉冷冰冰地說,“這件事隻怕我不能答應。”
向元登時愣了一愣。
春振遠那張臉越見陰沉:“這件婚事,我們實在不敢高攀。”
“老哥,”向元微微發窘地笑著,“王爺那一邊可是誠心盼望著呢!”
“沒有什麽好說的了!小女一向是粗野慣了,有關小女的一切,老公祖大概多少有個耳聞,一天到晚騎馬掄劍,簡直不像一個女孩兒家,真要過去了,一個弄不好,開罪了王爺,那還了得?”一麵說,卻將手上晶光四射的蟠龍玉佩,雙手舉了一舉,恭敬奉還,置於向元麵前方幾之上。
“老哥哥,”向元訥訥道,“你還要多考慮考慮的好,這東西他拿出來,可是退還不得的。”
“這……是什麽意思?”
“老哥,你是老前輩了,還能不明白麽!這不是成心給兄弟為難麽?”向元緩緩靠向椅背,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又放下來:“嗬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連江山都是人家的,還有什麽好說的,老兄,你這個脾氣,真是要改一改了!”
“沒有什麽好改的了!”春振遠臉色裏透著鐵青,“我已是這麽一大把子年歲的人了,如今又是賦閑的身子,還有什麽好盼望巴結的?”冷笑了一聲,他接道:“正同老公祖你剛才所說,這個天底下,他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何苦拿人家正經八百黃花大閨女糟蹋著玩兒?”
向元頓時心裏有數,八成兒高煦此前納寵季家閨女那檔子事,對方已有耳聞,總不過二十來天以前的事,如今又要納寵,也難怪他心裏不樂意,總得拿話開釋開釋他才好。
“老哥大概是聽說了,有關王爺寵幸季家姑娘那件事情了,是吧?”
“哼!”春振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