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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一聲冷笑,劃破了眼前的沉寂。

  “公主殿下,好厲害的‘十指飛針’!”

  話聲顯然出自白馬鞍座上的內廠提督曹羽,緊接著他便發出了一連串的笑聲,聽在耳朵裏,隻覺得無比的陰森。

  “堂堂鄱陽公主,居然也會暗算傷人!”曹羽一雙細長的眸子閃爍著淩厲凶光,“殿下這麽做,豈非有失身份?難道不怕傳揚出去,為武林江湖中的俠義同道所恥笑麽?”

  一語道破之下,在場各人才霍然有所警覺,無數道目光不由自主地都向著朱翠身上集中過來。

  朱翠並未被眼前陣勢所震懾嚇阻,相反的,表情卻是一派泰然。

  聆聽下,她冷冷地道:“你這句話正好說錯了,以閣下今日之所為,要是傳揚出去,才會為江湖所恥笑。如果我沒有記錯,我父以前對你不薄,曹羽,你之所作所為,還要三思才好!”

  這番話不謂不誠,奈何卻聽不進曹羽耳朵裏去。

  “鄱陽公主,這話你就錯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老夫奉命行事,公主萬祈海涵,有什麽話等到了京城,你再麵稟皇上好了!”

  說到這裏,他臉色一冷,向左右道:“郭、薑二位都衛,將鄱陽叛逆一幹家屬統統給我拿下,如有膽敢違抗旨意的,格殺勿論!”

  頭戴銅冠的郭、薑二人,聆聽之下,抱拳應了一聲,隨即下馬,直向對方車前行進。

  “一掌飛星”史銀周大步踏前,迎住了二人來勢。

  被稱為郭都衛的那個人冷笑一聲,打量著眼前的史銀周道:“足下又是哪個?當真找死不成?”

  史銀周道:“鄱陽王府侍衛營統領史銀周,敬候賜教!”

  郭都衛長方形的一張臉上綻出了一抹冷笑,由鼻子裏哼了一聲,點點頭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姓史的,小小一名侍衛統領,居然敢違抗聖上的旨意,先擒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再說!”

  話聲方歇,右肩輕抖,“刷”的一聲,已把身上那領紫色長披甩向肩後,右足前跨,身子微微下塌了一些,亮出了一式頗為奇怪的招式。

  “姓史的,你就上吧!”

  史銀周在郭、薑二人現身之始,已知道這兩個人絕非易與之輩。這時與這個郭都衛近麵相向,更見其目光精銳,神色沉著,便知來人必然有非常身手,一時心裏忐忑不已。

  然而限於職責,也隻有硬著頭皮與對方放手一搏,再者他為人忠義,主人鄱陽王既然已落入奸宦之手,他便於下意識裏早已存下了效死之心。

  當下見狀,怒叱一聲,掌中緬刀往空一豎,冷笑道:“姓郭的,你亮家夥吧,史某人接著你的就是!”

  郭都衛那張四方臉上現出了兩道怒紋,冷笑道:“憑你也配!瞧見沒有!”

  他揚了一下雙手,嘿嘿獰笑著:“郭某人隻憑這雙肉掌,就能把你拿下來,不信你就試試!”

  “一掌飛星”史銀周有生以來還不曾被人這麽當麵羞辱過,聆聽之下,怒叱道:“好!”

  史銀周掌中緬刀猝吐如電,直射對方麵門。

  郭都衛顯然身負奇技,迎著對方的刀勢,絲毫也不現出慌張神態,從容地後退了一步,卻在足下後退之一霎,驀地抬起右手,以拇食二指直向史氏手中緬刀刀鋒上拿了過去。

  這一手顯然出乎史銀周意料,隻聽得“錚”的一聲,掌中緬刀刀身竟被對方二指拿了個結實。

  一股奇熱複勁的力道,透過對方手指直傳刀身,若非史銀周勁道十足,一上來隻怕這口刀已落到對方手上,這一驚不由嚇了他一身冷汗。

  雙方一抽一拉,這口刀竟然紋絲不動地定在了當空。

  表麵上看起來,似乎像是雙方力道均等,事實上卻有極大的差別。蓋因史銀周透過五指手掌幾乎用上了全身之力,而郭都衛卻僅僅隻是拇食二指著力,相形之下自然強弱頓分,彼此心裏有數。

  僵持在空中的這口緬刀,在史銀周一度力攀之下,微微被拉近過來;但在郭都衛的較力之下,又拉了回去,就像拉鋸般的,一來一往,如此三度來回,刀身輕輕地顫著,就像是一條顫抖的銀蛇。

  驀地,史銀周一聲怒叱,飛起一條右腿直向郭都衛腰間踢去,這一腳顯然是史氏力圖製勝的訣竅,算得上勁猛力足,大有“奮椎一擊”一決生死之意。

  隻是,他卻沒有想到,眼前這個郭都衛實在較諸他所想的還要厲害得多。

  原來這個郭都衛,人稱“千手太歲”,姓郭名元洪;另一位被稱為薑都衛的,姓薑名野,人稱“鐵臂神”。早年在江湖上,這二人俱是名重一時,分執一方黑道魁首的人物,原是與曹羽互不相讓的身份,唯曹氏得意於宦途之後,為了充實自己權勢,親自上門相邀,許以重金權位,乃得將二人網羅於手下,以“二品特侍都衛”官位在內廠當差,各人都有相當的權勢。曹羽因有此二人為股肱,聲勢大增,也就更為跋扈。

  “千手太歲”郭元洪存心要在頭兒麵前露上一手,樂得史銀周自己送上,正合心意。

  這時史銀周一腳踢到,郭氏冷哼一聲,身形半倚,右手原勢不動,左手卻斜著以掌沿向外切出。

  史銀周頓時就覺出一股尖銳的勁風由對方掌上劈出,距離約在尺許開外,已感覺出有切膚之痛,不由大吃一驚,再想收招換式,哪裏還來得及。

  史銀周到底身手不弱,躲既已來不及,不如硬接對方一招,猛可裏氣充足麵,用“踢金燈”的足下招法,右腳在一連三個波動之後,非但不避,其勢更加疾猛地向對方腰間踢去。饒是這樣,他仍然逃不開郭元洪這一式“如意金切手”。

  掌沿與足麵接觸,隻是極短的一霎,像是“格”的響了一聲。

  史銀周鼻子裏“哼”了一聲,身子霍地打了個哆嗦,他身子因用力過猛而失速,倏地向左麵斜飛了過去,手裏的那口細窄緬刀,自然而然的也就到了對方手上。

  史銀周雖然力欲穩住摔出的身子,奈何那隻右足,早已不聽使喚,隻覺得一陣連心的奇痛,足下一連打了兩個踉蹌,“撲通”一聲,跌倒在地。

  “千手太歲”郭元洪一聲陰笑,足下一個搶步,“跨虎登山”,右手平出,又把搶自對方手上的那一口細窄緬刀飛擲出手。一道白光,閃亮如電,直襲史銀周前胸,在史氏張皇倒地的那一刻,即使有心躲閃也已來不及。

  坐在車座前的無憂公主朱翠,早已經覺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於此危招一發間,她乃抖手打出了一枚烏黑淨亮的六角石子,正是她素日擅以施展的暗器之一:“黑星子”。

  黑星子不偏不倚地命中緬刀的刀尖,把這口出手的兵刃硬生生地擊偏了三四寸的距離,透過冒起當空的一點火星,這口細長的緬刀擦著史銀周肩頭滑了過去,“叮”一聲,實實釘在樹幹上。

  史銀周一反手把緬刀拔在了手上,連驚帶氣,更有無窮憤恚、羞愧!他真無顏再苟活下去,一咬牙橫刀便向自己脖子上抹了過去。

  車座上的朱翠公主,把眼前一切看得極為清楚,見狀一聲叱道:“史大叔!”

  玉手振處,第二枚黑星子打了出去,“當”的一聲,再次命中了史銀周手上鋼刀,刀鋒一偏,幾乎脫手而出。緊接著香車上的公主已飛身躍下,身法之快,有如夜蝙翻空,起落之間已到了史銀周麵前,右手突出,拿住了史銀周的腕子。

  “史大叔,你這是幹什麽?快不要這麽糊塗!”手上一用勁,又把對方那口緬刀搶在了手上。

  史銀周目睹著公主的關懷,一時百感交集,雙眼微閉,淌出了兩行熱淚。

  無憂公主朱翠緊緊咬了一下牙,冷笑道:“最起碼,我們現在還不到該死的時候。”

  說完這句話,她抬頭用淩厲的眼神,打量著正麵的強敵之一“千手太歲”郭元洪,冷冷一笑道:“用不著欺人過甚,我來會會你!”

  “千手太歲”郭元洪一聲怪笑,欠身道:“公主殿下請!”

  其實此舉,正合了他的心意:眼前如能一舉把這個“紮手”的鄱陽公主擒住,不啻是奇功一件,更可在眾人麵前顯他的八麵威風。

  無憂公主朱翠已忍無可忍,她思忖著今夜走已無機,出手在所難免,倒不如先拿對方這個紮手的三號首腦試試身手,敗了固是劫數難逃;倘能戰勝,或將可以逼迫曹羽親自出手,一決勝負。總之,事已至此,避既不可,也隻好速求一戰了。

  她緩緩地向前踏進了一步,淩厲異常的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郭元洪,郭元洪又何嚐不一樣?四隻眼睛緊緊地對視著。

  越是武功高強之人,在其動手過招時,越是意不旁矚,四隻眼睛一經交接,若非有極特殊的事故,休想能令他們自動分開。

  “千手太歲”郭元洪雖然心裏盼望著能有此機會與這個名動公卿而又近乎傳奇的人物一決雌雄,然而他當然知道對方的厲害。現在當此性命相搏之時,郭元洪一反常態,再也不敢掉以輕心。

  足下像是踩著蓮花碎步般,他一連前進三步,陡然停住之後,卻又向右側閃出了一步。就在這一霎,他的一雙手忽然左右分開來,雙掌平伸,指尖上翹,左右兩隻手自腋下徐徐向下按動,一連串的骨骼響聲,像是炒蹦豆般地自他身上各處散發出來。這一霎,他的一雙眼睛像是忽然明亮了許多。

  眼前敵我人數雖然很多,卻沒有任何一點雜音,盡管人馬交雜著裏外三層,每個人的注意焦點,都在場子裏的這兩人。

  “千手太歲”郭元洪在顯示了他那手獨門特技“按臍功”之後,一雙原本睜得極大的眼睛開始漸漸地收縮,一直收成細細的兩條縫,透過那兩條細縫所傳出的深邃目光是如此的神秘、費解,那站立在地上的壯健身軀,緊接著就像是充了氣般地慢慢脹大了起來。

  把這一切看在眼裏之後,朱翠心裏已有了幾分見地。

  “姓郭的,報上你的名字來!”她冷冷地瞅著對方,眼睛裏顯示著她一向的孤高狂傲,“過去跟我動過手的,都不是無名之輩,你也不能例外。”

  郭元洪鼻子裏哼了一聲,百分之百的是不願意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

  那是因為他此刻正在運用無上的功力,目的在使一刹那全身各穴路一齊貫串敞開,從而運施一股氣招行走其間,以便在動手三數招之始,便可以強大功力迫使對方敗陣服輸。

  然而,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朱翠竟然向自己發問。

  無憂公主表現得既是如此輕鬆自如,“千手太歲”郭元洪相形之下卻未免太過緊張了。

  為了表示也同對方一般“輕鬆”和“不在乎”,郭元洪就不能裝聾作啞。

  “郭元洪!”說了這三個字,他立刻吞住氣息,定了一刻才又接下去道,“殿下耳朵裏可能並沒有我這一號,請吧!”

  說了這幾句話,他再也不願旁生枝節,因為所運施的氣招經此一泄,已將走失,再不把握住此刻良機出手,無疑前功盡棄。是以,就在末尾的話聲方一出口的當兒,他已迫不及待地奮起身形,有如狂風一襲,肥大的紫色長衣,帶出了淩人的一陣疾風,在這個聲勢裏,有如拍岸的浪花,直向著無憂公主朱翠身上卷拍了過去。

  朱翠該是何等聰明剔透?

  其實早在郭氏施展那手“按臍功”時,她已猜知了對方的功路,後來有意要對方出口說話,正是用心良苦。

  迎著郭元洪急雷奔電的聲勢,她不再少緩須臾,在眾人目睹之下,隻見她嬌軀側轉,閃動得那般伶俐快速,在同一個時間裏,不知道是大家的眼花了,抑或是她的身法特別的緣故,總之,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隻是一個連續不斷的影子。

  朱翠顯然早經運籌,要以這一手“隔牆花影碎”的絕快輕功來取勝對方。

  一纖一壯,兩條人影在一度幻化之後,終於接觸,那也是絕快的一霎。緊接著雙雙又分了開來。

  雙方似乎在此第一回合裏,都沒有取得絕對的製勝優勢。

  朱翠步履輕靈。

  郭元洪卻大步疾猛。

  一個前跨,一個後奔,式子卻是一般疾快。在他們再次對峙時,郭元洪隻覺得一隻右腕熱辣辣的有些生痛,似乎在方才人影交錯的一霎,為對方尖尖五指撩了一下。雖然仗著他運施多年的橫練功夫,沒有傷著了筋骨,可是皮肉之傷卻是免不了的。

  對於這位官拜二品的“都侍衛”大人來說,不啻是前所未見的奇恥大辱。

  因此在即將的第二度交手裏,他更不敢掉以絲毫輕心,黑壯的身軀霍地向下一蹲,兩隻手盤前照後,霍地騰身而起,長嘯一聲,直向朱翠掠了過去。

  無憂公主朱翠早已洞悉了他的心意,她動手過招,一向都十分冷靜,不願被動,常在對方出招之先便已測出了動向,然後搶取主勢,以此為準,無攻不利。

  正因為如此,“千手太歲”郭元洪在第二個回合裏又自落了空。

  “吧!吧!”兩聲清脆的擊掌之聲響起。四隻手掌,在空中不期而遇的兩次交接之後,雙方的身子很自然地又自分向兩側錯了開來。

  朱翠顯然已被對方激起了怒火,在她身子方自一沾地麵之始,已窺好了出手的方位,決計要在這一次的出手裏置對方於死地。

  另一麵的“千手太歲”郭元洪,顯然在兩度出手之後,已測出了對方不可思議的深厚功力,傲氣頃刻間為之瓦解冰消。

  雙方一度火爆快速的接觸之後,又複歸於平靜。

  四隻眼睛瞬也不瞬地互視著。

  忽然白馬上的曹羽一聲獰笑道:“我等時間不多,這也不是看熱鬧的時候,薑都衛,命你立刻出手,會同郭都衛聯合把叛逆公主給我立刻拿下!”

  “鐵臂神”薑野早有出手之意,卻為郭元洪搶先一步,以他身份又不便向其他次一流的人物出手,心裏正自懊惱,既然曹羽有令,正中下懷,嘴裏高聲應著,身形一閃,縱出丈許開外,落在了朱翠左側前方,正好與右麵的郭元洪一左一右,呈鉗形對朱翠展開進攻之勢。

  朱翠頓時感覺到她麵前的形勢大為險惡。

  這種動手之前全靠心靈領會的感應,常常是製勝敵人的無上絕招,武功越高的人越是有此感應。

  以無憂公主朱翠的絕世身手,對付像郭元洪這等大敵,或可取勝。隻是要再加上幾乎與郭身手相仿佛的薑野,勝負可就難以預料了。

  當然,使她眼前更為憂心的事還不止於此。

  曹羽這麽做,顯然別有用心,分明是存心以郭、薑二人困住朱翠的身子,如此便可分兵,輕而易舉地將沈娘娘母子一幹人先行拿下。

  朱翠何等聰明,焉能看不出曹氏用心!隻是當前郭、薑兩位大敵,確實又不容她掉以輕心,一個分心,便立即有喪命之危。

  打量著眼前這番凶惡險境,素來沉著冷靜的無憂公主,也不禁起自內心發出一陣戰栗!

  這種純係親情的關懷,實在給她內心以無比的壓力,從而便不能保持住一份冷靜的製敵先機。

  郭元洪、薑野似乎已窺知了對方的隱憂,搭配得倍加謹慎。

  郭元洪取右,足踏天罡。

  薑野取左,暗踩七星。

  好一式“天罡七星陣”,在這個進取的陣勢之內,朱翠進身固難,退步更是不易。

  朱翠不由內心發出一聲歎息,強自定下心神來,先以“傳音入秘”的內家功力,把自己的隱憂告知了史銀周,要他會合馬、杜二人守定馬車,無論如何絕不能讓敵人接近車廂,再傳音給新鳳,要她會合宮嬤嬤,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背負沈娘娘與少主人先自逃命要緊。

  這番傳音說來容易,其實在當前兩名大敵攻勢之下進行,端的大非易事。

  一番交代囑咐之後,朱翠探手長披,把一口輕易不曾施展的長劍執到了手上。

  郭、薑二人互看一眼,也都各自亮出了兵刃。

  郭元洪是一對“五行輪”,薑野是一柄“萬字奪”。

  朱翠長劍在手,手領劍訣,目光深邃地注視著當前二人道:“你們注意了,我是輕易不出劍的,你們兩個武功可能不錯,隻是要想置我於死命,殊為不易!”

  薑野“萬字奪”交向左手,卻從容地在右手上戴了一隻像是柔細鋼絲所編製的銀光燦爛的手套,這手套顯著的地方乃是極其鋒利而具殺傷力的五根長長鋼指甲。

  “為什麽不束手就擒?”他一麵戴著手套一麵說,“公主你是聰明人,今夜的情勢你應該看得出來……哼哼,何必呢!”

  朱翠冷笑道:“既然你們兩個不能置我於死命,你們活著的機會就不會太大,因為我所施展的劍法,招招狠毒,隻要有一招得手,你二人不死必傷!”

  這番話出自朱翠嘴裏,說得十分慎重,加上冰冷的語氣,果然給對方以無比震懾之感。

  郭元洪冷哼一聲,五行輪互錯當空,發出了嘩(左口右楞)(左口右楞)一陣子響聲,顯示著奪人的先聲。

  薑野一雙三角眼益見陰森。

  兩個人左右各自劃出了一個弧度。

  白馬上的曹羽發出一聲輕咳,正要暗示玄機。

  就在這緊張迫人的一刹那,驀地空中傳過來一陣清晰的笛音,吹竹人不用說顯然是此道高手,娓娓的笛音,在甫一傳出的當兒,即能緊緊地懾住在場各人的心神。

  那是一種大多數人前所未聞的宮商格調,音韻之起伏頓抑,大出常格之外,然而卻是那般動人,使人不得不全神聆聽。

  朱翠、郭元洪、薑野,三個即將出手的人,在笛音方自入耳的一霎,不由自主地已大大緩和了淩厲的殺機。

  白馬上的曹羽,更似有所激動,神色霍地為之一呆。

  月高雲白,四野蕭然,誰也不知道這醉人激人的笛聲發自何處,聽起來似乎覺得近在咫尺,卻又像是遠在天邊,給人以撲朔迷離之感。

  笛音實在太過玄妙了。在短短的這一刹那,那陣子笛音竟會起了無數次的變化,細時隻是尖銳的一個單音,就像是一根針那麽的尖銳,深深地刺入你的腦海,而猝然下來的音階,卻又似同高山滾鼓那般的激烈,令聞者為之心神蕩漾。

  總之,當你初聞笛聲,就已注定了你非聽不可的命運,如果你聚精會神地聽下去,絕難不為這種前所未聞的怪異音階所幹擾。

  朱翠現在已領略到了笛音的厲害。

  在她未能確實證實吹笛者是否為對方一夥之前,最起碼要保持住冷靜,萬萬不能為笛聲所亂。

  偷眼一瞧眼前的郭、薑二人,也同自己一樣,麵上明顯現出焦躁與不安的神態。

  大敵當前,尤其是高手對搏,如無十分的把握,誰也不會草率出手。基於這個因素,現場敵對的三個人,都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棄攻為守。

  那嫋嫋不絕的笛音一經傳來,如泣如訴,似斷又續,卻沒有立刻就要結束的意思。

  似乎是江湖上曾經有過這麽一個人的傳說,朱翠腦海裏這一霎正在思索著這個問題。

  畢竟她年紀太輕,又身處富貴王族,對於江湖中事設非與己有關,或是師門未曾道及者,確乎便昧於無知。眼前這件事,她確信曾聽師門中人談到過,隻可惜當時並未留意,這時便難想起。

  然而,對於白馬上的曹羽,以及眼前郭元洪、薑野這等資深的老江湖來說,便是情形不同了。

  這也就莫怪乎郭、薑兩位在傾聽之始,臉上就不由地顯現出那股神秘的震撼之色。

  究竟何事令他二人如此震撼?是斷腸的笛音,抑或是吹弄笛子的那個人?

  想是笛音過於特別,所有在場的人都免不了留神傾聽,一經留神卻又為其所幹擾,一個個全像猝然為魔所乘,現出了一副傻乎乎的樣子。

  現場仍能保持著清醒的似乎隻有一個人:白馬上的曹羽。

  然而,也許正因為他對這個吹笛子的人了解得太過於清楚,他才越加地較諸其他各人更為擔心。

  迎著笛音的來處,曹羽策動著座下的白馬,向前馳了十數丈。

  在場的也隻有他、朱翠、郭元洪、薑野四個人,似乎才能夠準確地判定出笛音的來處。

  是以四個人的眼光,也就不約而同地向那個認定的方向眺望過去。

  夜色裏隻是一重一重的高大樹影。

  時值深秋,這些榆樹的樹葉,都已變成了白色,月色下銀光燦燦,泛出了點點星光,在微風的波動起伏之下尤其好看。

  笛聲忽然停止,卻有一個小小黑點疾若星丸跳擲般出現在銀色光彩的樹帽上,初現時隻是小小的一點,不及交睫的當兒,已來到了眼前。

  眾人這才看清了,來人像似年歲不大,約莫在二十左右,生就白白的一張瘦臉,一身黑色長衣,眉毛很濃,五官倒也端正,隻是看上去由於缺乏表情,而顯得那麽生硬、木訥。

  在距離現場的最近的一棵樹帽上,略一張望,隻見他身形輕閃,快若飄風的已落到了麵前。

  現場頓時起了一番騷動。

  這人手上拿著一枝白玉長笛,略一顧盼,向著白馬座前行走過來。

  白馬上的曹羽冷笑一聲道:“來人可是南海‘無名氏’駕前的‘招財童子’麽?”

  長瘦少年忽然站住了腳步,一雙光華閃燦的眸子注視著曹羽,先揚了一下手上的玉笛。

  曹羽會意地在馬上笑道:“這就是了,‘見笛有如見人’,這是本座與令主的昔日交情,老夫明白,明白!”一麵說著,仰首當空嗬嗬笑了幾聲。

  然而,誰都聽得出來,這種笑的聲音,未免太過於牽強了。

  長瘦少年聆聽之下,頻頻揚動著一雙濃眉,卻將手上玉笛四下各指了一指,又橫過笛身作出一副吹奏的樣子。

  曹羽頓時神色一陣黯然。

  緊接著他嘿嘿笑道:“令主的意思我明白,這些人都是老夫的手下。請足下回去轉告令主,今夜太遲了,不及拜訪,錯開今夜之後,老夫必當親身造訪……”

  話還未說完,就見那瘦削少年一顆頭像撥浪鼓似的一陣亂搖,曹羽隻得中止住出口之言。

  瘦削少年臉上神色忽然有些憤然,手中玉笛再次在嘴邊比了個吹奏的姿勢,並向四下各方指一指。

  曹羽神色一凜,麵色沉著地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夫過去雖然與令主人有過這麽一個默契,但是,眼前這情形特別。”

  瘦削少年一陣搖頭,手中笛四下一陣亂指,兩隻手頻頻揮動不已。

  曹羽冷冷地道:“令主人這麽做就未免太過無情了。”

  少年神色一怔。

  曹羽立刻輕咳一聲,緩和地道:“這樣好了,有些話與足下也說不清,請足下帶同老夫拜見令主人,麵說一切如何?”

  少年鼻子裏一連串怪哼,頻頻揚動手中笛,一隻手又在前胸拍了一下。

  曹羽無奈地歎息一聲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老夫明白,隻是眼前……唉,這樣吧,請你回報令主,可否容一盞茶的時間?”

  少年搖頭斷然拒絕。

  曹羽神色一凝,正待要發作,但一想到翻臉之後的必然下場,立時把一腔盛怒又壓了下來。

  他苦笑了一下,無奈地環視了一下現場左右,黯然點點頭道:“也罷,老夫既然與令主人有約在先,自是不便反悔,請返告令主,老夫遵命就是。”

  少年臉上才現出了一片欣然。

  曹羽麵色一沉,卻接下道:“隻是,錯過今夜之後,這件事令主人卻不得再多插手,再說他日老夫有用得著令主的時候,他也不要推卻才好!”

  那瘦削少年聆聽之下,頻頻地點頭不已。

  曹羽在馬上發了一陣子怔,慨然道:“罷,罷。”

  遂即轉向待與朱翠交手的郭、薑二人道:“二位都衛請傳令下去,回去了!”

  郭、薑二人頓時為之一呆。隻是他二人在入宮之前,早就對所謂的“無名氏”有所耳聞,尤其對於該“無名氏”的諸多怪異傳說更是知悉甚詳,至於頭兒曹羽與其之間究竟又有些什麽默契,這就是他們所不清楚的了。

  二人聆聽之下,心裏雖是頗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隻得悻悻然轉身上馬。

  白馬上的曹羽怒視著一旁的朱翠,冷冷一笑道:“今夜之後,老夫還要拜訪,這就告辭了!”

  言罷大袖一甩,胯下白馬已潑剌剌當先衝出,一徑消失於驛道盡頭的夜色之中。

  在郭、薑二人指揮下,現場人馬緊緊跟隨在曹羽之後,很快就撤離一空。

  轉瞬之間,現場也隻剩下了朱翠等一幹人與四輛馬車。

  麵對著這樣奇特的怪異場麵和這個奇怪的人,朱翠簡直不知道如何來應付才好。但是,無論如何,對方解圍之恩不可不謝。

  朱翠上前幾步,卻發覺到那少年瞬也不瞬地正在盯視著自己,不由點頭稱謝道:“謝謝你!”

  少年霍地一怔,後退了一步。

  朱翠道:“我雖然與你主人並不相識,不過這番解救之情,卻是永銘不忘……眼前也許不是與令主人見麵的時候,後會有期,我們先告辭了!”

  說罷轉向史銀周等吩咐道:“我們走吧!”

  各人也恨不得立刻脫離眼前多事之地,公主既然這麽吩咐,自是唯命是從,當下各自領命跨上車轅。

  卻不意麵前人影一閃,那個瘦削少年竟自橫身攔於車前。

  朱翠一驚,微笑說道:“你有什麽事麽?”

  少年揚了一下手中玉笛,指了一下遠處,又指了一下朱翠,然後退後一步,不再多言。

  朱翠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去見你主人,可是?”

  少年咧著一張大嘴,連連點頭不已。

  朱翠微微皺了一下眉,道:“你主人在哪裏呢?”

  少年指了一下,越過大片樹叢,是一片開滿蘆花的原野,白茫茫一大片,大概就是那個地方。

  以朱翠輕功,自是用不了多長時間即可抵達。隻是她眼前情形,卻不便離開。

  “實在抱歉得很!”朱翠微笑道,“我知道你主仆今夜幫了我們大忙,隻是我眼前不便離開,這樣吧,請把你主人住處賜告,這一兩天之內,我必親自上門道謝,好不好?”

  想不到那少年聽了之後,兀自搖頭不已。

  朱翠實在很是為難,想了一下道:“這樣好了,既然你主人一定要跟我見麵,可否請他移駕過來一下,我們在這裏敬候他的大駕如何?”

  少年重重地搖了一下頭,再次用手中玉笛向前處指了一指,神色頗有不耐。

  朱翠心中一動,有些不悅,卻也不便發作,心中正在盤算如何應付。身邊的史銀周已怒聲道:“公主已有交代,足下還請讓開的好!”

  一麵說著,他抖動韁繩,馬車便往前行,隻見那少年偏偏不讓,單手一探,已扣住了馬口鐵環。

  這麽一來,不禁激怒了在車前侍衛之人。

  馬裕首先一聲喝叱道:“大膽狂徒,莫非你還敢攔駕不成?”

  一麵說時,足下大步踏前,一掌直向少年當胸推出。

  朱翠道:“不可無禮!”

  話聲出口,卻已不及。

  隻聽見砰一聲,馬裕這一掌倒是不折不扣地打在了對方胸脯上。

  以馬裕的健壯,眼前少年的瘦削,這一掌既是打實了,後者如何承受得住?

  事實上顯然並非如此,盡管聲音如此沉實,被擊中的瘦削少年卻絲毫沒有退縮之態,甚至於一雙站立在原地的腳步,連動也沒動一下。

  馬裕的那隻手仍然按在對方胸脯上,一不做二不休,當下就勢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衣服,喝了一聲:“給我閃開!”

  這一次馬裕可是用足了力量,他自幼即有幾分蠻力,習武之後曾練過橫練的功夫,這一抓一拋之力,怕有近千斤的力道。奇怪的是,對方這個瘦削少年在他這般力道之下,依然和先前一般模樣,人雖然瘦,那雙腿硬像深深插入地麵的一雙鋼樁,不要說被拋起來了,簡直連動也不曾動一下。

  馬裕連羞帶急之下,趕上一步,兩隻手用力抓住對方一陣子搖晃,簡直是蚍蜉撼大樹,別想搖動對方分毫。

  這番情景看在朱翠眼裏,自然有非比尋常的含義,正待出聲呼止,對方那個瘦削少年已自不耐煩地出手還擊,那隻是奇快的一霎,仿佛他的手隻是奇快的一探,緊接著就已向外翻出。

  隨著他的手一探,馬裕偌大的身子,竟像是球也似的被拋了出去。

  朱翠大吃一驚,自是不能再置之不理。當時雙手在車座上略一用力,身子已巧燕掠空直起,起落之間,正好迎著了馬裕落下的身子,朱翠不便出手迎接,隻出一隻手在他背上拉了一把。這一拉,卻是恰到好處,正好為他解了一時之危,馬裕乃得借力施力,就空一轉,四平八穩地落下地來。

  對於馬裕來說,自然感覺到是一種奇恥大辱,惱羞成怒之下,正待反身向對方那個白皙瘦削少年撲去,卻為朱翠橫身阻住了。

  “算了,”朱翠安慰地道,“好在沒事,你就忍忍吧!”

  馬裕不敢不遵,忍著氣抱拳應了一聲,退向一邊。

  朱翠自然也覺出臉上不十分光彩,她為人一向是外柔內剛,丟了的麵子,無論如何,哪怕是拐彎抹角,也一定要設法找回來。

  當下,她含著微笑姍姍走向那個看來像係天啞的少年道:“你為什麽始終不說一句話,莫非是個啞巴,還是會說話而偏偏不說呢?”

  少年臉上立刻興起了一片怒容。

  依然是那兩個手勢,指指公主,又指指遠處蘆叢。

  “我明白你的意思。”朱翠看來拗他不過,隻得答應他道,“好,既然你堅持要我去見你的主人,我也可以答應你。”

  少年立時麵色大喜。

  “不過,”朱翠顯然還有下文:“你卻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少年先是一怔,立刻橫眉豎眼地看著她,像是期待著下文。

  “剛才我看你出手不凡,功力大是可觀,一時技癢,想請教一二,你可答應?”

  少年頓時一呆,退後了一步,連連搖頭。

  “那麽,請恕我不能從命了!”

  這一手激將法,果然有用,瘦削少年先是皺眉想了一刻,然後才點頭答應,卻又比了一番手勢。

  朱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與我比過之後,無論誰贏誰輸,我都會去見你的主人就是了!”

  少年這才作出一副欣然同意的樣子。

  隻見他把手裏的白玉笛子往腰間一插,空出兩隻手來比了一下,他伸出三隻手指比了一下,又用另一隻手的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神色一片昂然。

  朱翠微微一笑道:“那可不一定,三招之內,我可以保證贏的絕不是你,請吧!”

  足尖輕點,快若飄風已向對方少年襲了過去。

  朱翠已看出對方雖然隻是一個身份不高的隨從仆役,但其武功境界竟是非比尋常,所以其主人才會放心命他代行一切。自己眼前出手,雖然表麵看來,像是在為馬裕找回麵子,其實正想借機煞一煞其主人的威風傲氣。

  是以,朱翠的出手,也就格外謹慎。第一招使出了“分花拂柳”。

  少年用“藍花小簾鉤”的身法避了過去,並且反手按朱翠後腰“誌堂穴”門。

  朱翠不容他得手,卻不禁暗吃一驚,由對方不同凡俗的招式手法上看來,顯然大別於中原招法。

  人影交錯的一刹那,朱翠已巧妙地避開了對方點穴妙手,隨即展出了第二招“小釣寒江”。

  啞少年因為朱翠這一式招法過於欺近,乃把身子快速後撤,就勢一分雙臂來切對方的雙腕,殊不知朱翠這一手正是個誘式,見狀正合心意。

  至此,她甚至於已可穩操勝券,嘴裏說了聲:“承讓!”退身、分腕,“噗!”一掌已擊在了對方肩上。

  啞少年大吃一驚,肩下一沉,已把對方掌上力道化消了大半,好在朱翠原本就無心傷他,對方也確實身手不弱,不容朱翠撤招,先已側身縱出,借著外躥的式子,總算把朱翠掌上的餘力化解了一個幹幹淨淨。

  也許是平素太恃強好勝,啞少年此番在朱翠手上落敗,一張臉實在是掛不住,頓時怔在了當場。

  朱翠一笑道:“了不起,好啦,現在就請你帶我去拜訪令主人吧!”

  啞少年這才轉憂為喜,抱了抱拳,首先縱身而起,捷若箭矢也似的已落在了一棵高大的榆樹之尖。

  朱翠乃關照史銀周道:“史大叔你暫時不要離開,我去去就來!”

  說了這句話,她身子倏地拔空而起,有如輕煙一縷,極其輕巧地已落在了榆樹帽上,較這個啞少年更要高一籌。

  啞少年這時才見到了朱翠的真功夫,嘴裏雖然說不出,心裏卻是著實佩服,當下乃頭前帶路,一徑翻騰起落,直向那片蘆花原野撲縱過去。

  前行了一程,啞少年定下了腳步。

  朱翠顧盼了一下左右,道:“你主人呢?”

  月白風清,陣陣涼風把蘆花吹成了海浪一樣的波譎,蘆穗子像是打鐵爐裏的火星子一樣地四下飄著。

  啞少年四下張望了一陣,臉上一片茫然,隨即比了個手勢,繼續前進。朱翠無奈隻得又跟上去。

  兩個人在深過一人高的蘆花叢裏前進著,啞少年一麵用玉笛撥打著麵前的蘆花,前進速度無形中變得慢了許多。

  走了一程,啞少年又定了腳步顧盼了一下,摸摸頭,繼續前進,朱翠卻站住不再移動。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啞少年又轉了回來,聳一聳肩膀。

  “你主人呢?”

  搖搖頭,聳聳肩,臉上帶著似笑不笑的表情。

  朱翠忽然吃了一驚,陡地一怔,暗忖著:糟了。

  一念興起,足下飛點著已猛地撲了過去。

  啞少年卻似早有防備,迎著朱翠的來勢,身子一偏,以手上玉笛直向朱翠麵門點來。

  朱翠怒叱道:“好狡猾的東西,我要殺了你!”

  啞少年早已領教了朱翠的厲害,一招出手,身子絲毫不再停留,足尖點處,身軀如大鷹展翅,霍地騰起,卻向左側蘆叢中逃去。

  朱翠一聲清叱道:“好個小輩!”

  待要將身子縱過去,忽然轉念一想,顧不得再與他戀戰,一徑掉過頭來,倏起倏落,直向來路上撲縱過去。

  現場一片狼藉。

  地上有明顯的車輪痕跡,隻是卻失去了馬車的蹤影。

  朱翠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差一點昏了過去。

  仿佛掌燈不久,正是華燈初上。

  “美人莊”邊處銷金窟,本地最具聲色的“堂子”已經豔幟高張,照例地忙了起來。

  在大茶壺沙啞的一聲“客來!”聲調裏,老鴇子喜笑顏開,姑娘們嘰嘰喳喳,但隻見兩個衣衫碧綠的小廝,高高打著門簾,這時候,有錢的爺兒們熙熙攘攘,搖搖擺擺地喝叱著都進來了。

  堂子裏那份熱鬧,可就不用提了。

  琉璃燈五光十色,滴滴溜溜地在空中打著轉兒,姑娘們都穿紅著綠,彩蝶兒也似的到處翩躚著,叫著,嚷著,哼著,笑著。

  那兩列紅漆大板凳上,年輕漂亮的妞兒們還多的是呢,一個個拾掇得妖妖豔豔,彎彎娥眉,粉粉香腮,櫻桃小嘴嬌著,嗲著……有唱的,有笑的。那一旁,香衫半解,斜倚著欄杆,嘴裏嗑著瓜子,斜著黑油油滴溜溜打轉的一雙勾魂眼,她叫“小湘君”。

  個頭兒高高瘦瘦,發絲兒長長秀秀,未言先笑,總愛挑眉,她是“憐君”。

  慣於貼腮溫存,唇紅齒白的,她叫“芳芳”。

  “秀秀”的腮有顆美人痣。

  “文君”皮膚最白,“黑芍藥”黑裏帶俏。

  “穗兒”臉上有兩顆白麻子,笑起來最能傳神,老玩家說的好:“十個麻子九個俏!”穗兒真要是少了這兩顆麻子,可就不“逗兒”了。

  “陳咪咪”眼眯眯,這個娘兒們最騷,最嗲,個頭兒也高,聽說還“別有一功”,莫怪乎她是堂子裏的大忙人兒。

  “嬌嬌”的腳最小,名副其實的“三寸金蓮”。

  “小紅鞋”當然是愛穿紅鞋,她就是不服氣“嬌嬌”,瞧瞧兩個妞兒這會子還正在比腳呢。

  人人都在忙著,笑著,鬧著。

  比較寂寞的,該是坐在牆角落裏的那個“老瞎子”,還有他跟前的那個年僅十三四歲,模樣兒楚楚可憐的小孫女兒了。

  瞎子拉唱似乎成了那個年頭的定律,要不他憑什麽活下去,人總是得要有個一技之長才好。

  眼前這個瞎子也不例外。他手裏盤弄著胡琴,隻管拉可不管唱,因為他不能唱,十年前嗓子就“倒了倉”,現在是名副其實的“痰派”,一張嘴準能把客人都給嚇走,所以無可奈何,隻有把年僅十三的小孫女兒給拖出來搭檔一番。

  十三四的小姑娘能唱什麽?無非是些應時的小曲兒,黃梅小調,四季歌,蓮花小落兒什麽的。

  她唱著“春季裏來百花開,蝴蝶兒成雙成對飛過來……”盡管是韻味兒不差,卻是沒一個人聽,當然也就沒人叫好施錢了。

  老瞎子不止一次地用腳去盤弄著麵前的大花瓷碗,卻仍是姑娘們給的那幾個製錢兒,期待著再次有錢落碗底的聲音,卻是渺不可期。

  屏風後麵抖顫顫笑眯眯地走出了鴇兒柳大眉,手裏捧著白花花的一盤碎銀子:“姑娘們領賞吧,胡九爺‘打茶圍’啦!”

  這一聲吆喝,帶來了更大的吆喝,瞧瞧吧!姑娘們兒這分子喜,這分子樂,笑著浪著。

  銀錁子滿場狂飛,桌上,地上……到處都是銀子。

  角落裏的那個老瞎子也不拉了,顫抖著站起來,兩隻手瞎摸一氣,倒是他孫女兒還挺伶俐,一下子就拾了兩塊大的。

  銀子塞在了爺爺手心裏,隻喜得老瞎子張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攏來。

  “胡九爺”該是副什麽長相?一個茶圍至少得要百八十兩的銀子,好闊綽的手麵兒!

  個頭兒黑黑壯壯,肚子鼓鼓膨膨,一身藍緞子衣裳,上麵還繡有著竹子,所謂“無竹不雅”,奈何這棵竹子長在姓胡的身上,卻是壓根兒就看不出一絲雅氣,非但不雅,簡直更俗了。

  提起“胡九爺”來,這個地方簡直是無人不曉,誰都知道,他是幹瓷器起家的,所以又有個外號叫“瓷大王”。

  姓胡的家在漢陽,有幾號大批發買賣,另外在九江有幾個大窯,自己有礦山,手底下千八百個人,幹的是獨門兒的買賣。幹買賣講究“狠”,大魚吃小魚。姓胡的更狠,明裏是錢狠,暗裏人更狠,官麵上也狠,誰鬥得過他?

  所以他發了大財。

  今天胡九爺是存心擺闊。請的客人也都是一方財神,一個是“東楚”錢莊的大掌櫃的侯三爺,一個是“大元米號”的掌櫃趙二爺,還有一個卻是漢陽府“金獅”鏢局的主人“鐵算盤”左莊。

  這幾位爺兒們有個共同點:錢太多,騷得發慌。所以一有空閑,彼此就湊在一塊找些樂子,既是找樂子,當然也就離不開“酒色”二字,因此“美人莊”當然也就成了他們的必來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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