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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生日憶

  張詩亞

  2007年10月5日,我的學生在嘉陵江江舟水上餐廳為我舉辦了60歲生日慶典。按“男人做九不做十”的習俗,把虛歲60當實歲60搞了一次慶典。來的學生主要是博士生,也有幾位博士後和碩士生。很多博士已畢業多年,專程從廣西南寧、桂林及成都等地趕來,他們的一片誠心化為盛情,著實讓人感慨。老朋友李力以及英國駐重慶總領事夏天恩先生攜夫人陳美玲也為此專程趕來。

  學生們為這次生日慶典籌備了很久,具體情形及慶典內容事前我大半不知。廣西師大出版社的孫傑遠還特意將我的詩集整理趕印出來作為生日禮物,也好就便送給前來參加慶典的學生。此前,孟小軍、陶紅等同學還請秦效侃老先生寫了一副對聯,先生的對聯是:福慧因緣八極觥籌尊智者,文章道德一門桃李拜先生。先生的對聯文好、字好,且師母還專門為此聯裁紙、粘裱,所有這一切著實令人感動。

  慶典中,學生的舉動有不少讓我吃驚之處。除獻茶、發言外,難得的是同學們還即興將我的一些詩詞串起來朗誦,並譜曲合唱。

  這種場合自然少不了喝酒,少不了熱鬧。事後平靜下來,心中卻久久不能釋懷。

  尤使我難以忘懷的是我詩集中收錄的為紀念1965年10月5日17歲生日所寫的《虞美人》:

  通川橋跨山門叩,

  父老拋身後。

  解家梁上映山紅,

  遇險山洪生死幾乎同。

  一攀高鼻雲中寨,

  腳下群峰矮。

  巴山打杵撐天寬,

  山路走來心路更無前。

  (《無名堂吟稿》2007)

  其中“遇險山洪生死幾乎同”記的是我1965年生日遇險之事,詩僅有一句,但此事並不是這一句詩可以了結的。

  1965年5月20日我同胡慧笙、蔣昌煥、徐有成、王建國等一批朋友離開重慶,過石門前往達縣,繼而到萬源大巴山。一幫知青夥伴有的比我大一歲或半歲,有的比我小一歲或半歲,大多不省事,故而誰也記不住誰的生日,往往事後才驚呼某年某月某日是某某的生日。

  但這樣的遺忘不屬於母親,母親總記得我的生日。兒行千裏母擔憂,何況此千裏之行是到的高寒山區。那是我到大巴山的第一個生日,母親早早就為我準備好包裹。我估摸她大抵認真計算了時日,包裹單送到公社,繼而到社辦場裏是十月三日。拿到包裹單,心裏很是高興。一幫夥伴看見包裹單也都驚呼:有香腸吃了!

  因母親的包裹單上明明白白寫著糖果、香腸、臘肉,足足有兩公斤。我們下鄉盡管不到半年,但吃蘿卜纓子、米湯、包穀米摻飯、洋芋飯等幾無一星半點油水的日子足有兩月。看到如此“盛宴”,能不歡呼雀躍?一幫夥伴都嚷著“圍山打獵……見者有份”,大家要共同享用。這自然是我們那個年齡、那種知青交情應有之意。但要把包裹取回來卻是個難題,因隻能到草壩區的一個小郵所去取包裹,而從我所在的解家梁到小郵所足有四十多裏地,來回近九十裏地,取包裹就得花一天時間,更糟糕的是那時號召為革命獻身,為革命吃苦,開發山區,建設山區,全無節假日,而且農場全無八小時以及星期天等概念。記得草壩星火場的知青,在1966年初因提出“八小時工作製”與“每周休息星期天”,竟被批判為“反革命口號”,我能為取生日禮物而耽誤場裏出工、幹革命麽?所以,請假的事是斷不能提,甚至也不能想的。

  偏天助我,10月5日晨六時許大雨瓢潑。那雨一下,我們擠在小小板樓上的四十幾名知青全都狂呼起來。平時正是準備出早工之際,早工是天亮到早飯前那近兩小時的活路。早工或砍柴,或薅草,或挖地,均視季節、農事而定,但均在野外,故而一下雨就不出工,便有一整天的清閑時間。大家自然高興,而我更是高興,因下雨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去草壩取包裹,於是匆匆吃了幾個洋芋,便把綽號王保長的王建國叫上一起下山。他自然非常高興,久在場裏不下山,日子很是憋屈。

  城裏的娃天生愛上街,盡管草壩的街從頭走到尾不過幾分鍾,但畢竟是趕場。

  我們穿著麻布裏子、藍布麵子的“勞改棉襖”(知青語)踏著沒踝的水,走過石板路,穿進密林,徑直往山下走。雨勢並不大,每人戴了個鬥笠,披了張破爛的塑料布,衣服大半已濕。大巴山的秋雨天溫度大概在五六度,盡管年輕,時間長了仍感覺冷。

  踏著水中的鬆針路一路下山足足走了15裏,我才開始意識到這場雨未必是好事。

  解家梁這15裏山路的溝底便要過兩條溝,平時的小溪溝僅有幾塊石頭,淺淺的。

  隻能沒過腳背的水清流而下,小山澗罷了,而此時小山澗兩岸的麻柳、鬆樹、野藤、竹子等全都被洪水衝得歪歪倒倒,奔湧咆哮的洪水從山上泄下,一山的雨水全都匯聚到了這條溝裏。下遊過不了,我們就往上遊走。我從小在嘉陵江邊長大……生性不怕水,自命這條小溪溝就能擋住我麽?左蹦右跳,從這個石頭到那個石頭,和王保長二人還算過了河。但過了支流後,到草壩還須經過一個三條溪溝相交的三叉河口,當地人稱礅子河,河中每個石礅都是一丈二以上的巨大青石,礅子之間的距離大概一尺五。5月24日從草壩到解家梁經過此地時正是春夏之交,四周山花爛漫,礅子河中清溪潺潺,兩岸不知名的鳥叫與垂到溪水上各色帶刺的小花相映成趣。當時的印象極好,跨過礅子,覺得分外輕盈。幾個夥伴還在議論,這樣的小河溝哪用得著那麽高的礅子?山裏人真是幹勁大,要把如此大的石頭搬來豎在河中,不知有多費勁。有同學還一本正經去打量這些石頭,估計每個石頭都有三四千斤重,以至生出了這些石頭是怎樣豎到河中的疑問。

  此時站在岸邊,看著洶湧澎湃翻滾著泥沙的洪水從上往下傾瀉到礅子河中,號稱“不怕事的王保長”和我都傻了眼。河中每個礅子上都是一道水柱,靠著岸邊的淺一點,水漫過礅子一米多高;在河中央的就更高了,且明顯能看到一道道高兩米左右的拱形水柱,整個情形就像大壩泄洪。傻了眼的我們看了半天,無計可施……終於還是王保長先開口說,這河我們過不去,弄不好是要死人的,回去吧。他剛把話說完,我就劈頭蓋腦給他一頓臭罵,心裏想著好不容易走了這幾十裏山路……卻因一條小河溝過不去而使牙祭泡湯麽?當時那種沮喪心情是很多人難以想象的,因除了口頭上講的想吃臘肉、香腸、糖果外,內心深處還念叨著那可是母親費心準備的生日禮物。那時候像我這樣所謂的男子漢是不屑於流露感情的,尤其是在王保長麵前,我絲毫沒提對母親的一片感念之心,隻說大夥兒都在等我們拿禮物回去,況且,我從小在嘉陵江邊長大,自己都記不清遊過多少次嘉陵江、長江,旋渦、鼓澎等各種怪水都是我嬉戲的對象,根本沒把這條小河溝放在眼裏。

  為了給王保長壯膽,也是給自己壯膽,我提了口氣,把褲腿挽到腿根處,拿著隨身攜帶的竹棍去試探水深。水柱似乎還淹不到身上,礅子也很結實,於是我從岸上穩穩地跨到了第一個礅子上。或許是因為順利地過了第一個礅子,心中有些得意,也有些輕敵,左腿站在第一個礅子上,右腿就往第二個礅子跨去,還未及收腿,我甚至還未及意識,整個人已被洶湧澎湃的洪水衝倒。虧得忙亂中我反應快……一跌入水中就伸手一抓,也是命不該絕,居然抓住了岸邊的一根麻柳枝。麻柳枝韌性真好,竟把我從如萬馬奔騰之勢的野水中拽到了淺水間。腳下一踏實,我就縱身躍上了岸。上岸後,渾身濕透則罷,從灌木叢中鑽出來回頭一看,這時才真正感到害怕:

  我水性雖好,甚至還救過不少人,但這種水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江河水開闊,但其凶險程度遠不如山洪,因小河溝河道窄、落差大,水勢奔湧而下,瞬間暴發的力量極強。更為可怕的是,河水翻湧中有各種各樣的怪石,大小參差,錯落雜亂,絕對無法預測防範。人被洶湧的濁浪裹卷著,是完全不能自已的。被亂水一打,撞到石頭上,是絕難避免的。撞暈了被淹死,或一下被撞死,總之一個死字了得。

  落湯雞似的我,呆呆地站在河岸上,發愣地看著那奔騰咆哮、滿河亂石的山洪溪溝,腦袋裏幾乎空白了。嘴裏喃喃地直說:“老子命大、命大”。

  當王保長跑來,問我傷否,並事後高明地說,他說過不去,我不信,險些丟了小命之類時,我才緩過氣來,仿佛說了些“老子我終於理解了什麽叫易漲易落山溪水”,“什麽叫山洪暴發的可怕,我總算認識了它的本質”之類提勁話。而我二人說得最多的,也是最由衷的話便是“知青命大”。

  這一劫我算是躲過了。而“知青命大”則是那個歲月的我們,明明“命苦”的知青們說得最多的話。記得一次翻車,驚魂甫定的胡慧笙和饒傳輝,從翻倒的車廂中爬出,麵麵相覷說的也是這句“知青命大”。那年頭,不說這話,還能幹啥呢……

  驚魂初定,我倆趕忙往回走,再也不敢提到草壩取包裹的事了。此時隻聽得對麵山上有人喊我們。但因山洪水太大,聽不清他在喊什麽,隻看見一個戴著鬥笠。

  披著蓑衣、拄著竹棍的中年男子向我們揮手,大聲喊叫。待他走到跟前,隻見他臉青麵黑,衝著我們便破口大罵:“你這兩個娃子不要命啦?這是啥子水啊,你們曉不曉得?這是強盜水(因山洪突然暴發像強盜似的突如其來,防不勝防,故而稱強盜水)哪個雞娃子日的活得不耐煩了,敢過去,你們真日了天,膽子大……不要命!”我倆被他一通罵後,麵麵相覷,不敢答聲,隻覺罵得很舒服。原來……這位中年人是隔壁魏家公社姓王的書記。他路過此地遠遠地看著我倆打算過河……大聲呼喊試圖阻止,沒想到我們站在河邊,根本聽不到任何喊叫聲。王保長站在岸邊,看不到全景,而這位書記站在高處,把我們莽撞、膽大、草率的舉動都盡收眼底,卻隻能幹著急。等他講完這種種險境,我倆更是後怕。

  我和王保長乖乖地跟著書記到了對麵半山腰上一戶農民家裏,換上了農民的幹衣服。當時農民的衣服是那種很鄉土的式樣,我第一次穿在身上,覺得有點滑稽,自己想嘲笑自己,可是看著書記鐵青的臉,不敢造次,隻好坐在火邊烤火。不一會兒,主人家就為我們準備好了一頓美餐。那一餐吃得很愉快,洋芋飯、臘肉,還有幾個菜。真沒想到我們在那裏還吃了一頓真正的飽飯,打了回牙祭,而我也算過了17歲的生日。至今我還記得那位姓王的書記和不知姓名的農民,對他們一直心存感念,倒不光是因為讓我們吃了頓飽飯,而是真正感覺到了火的溫暖和人心的溫暖,當然那洋芋飯、老臘肉也是特別香的。由於山洪,三天內誰都別想過河。吃過飯後,直到衣服全部烤幹,我倆隻得悄悄地回到場裏,對此事也隻字不提,一是怕夥伴們嘲笑,二是擔心場裏領導收拾。

  此事已經過了42年,至今卻記憶猶新,生日幾乎成了祭日。如果在17歲的生日就被淹死,今天哪能看到這麽多同學來為我賀壽,哪有這樣的福相、這樣的盛況?

  我也更不會成為大學生、教授、博士生導師,所有這一切自然也都沒有了。我倒是幸運地躲過了那一劫,但那個年代的許多知青並沒有躲掉厄運,倒不一定是山洪,也可能是火災、塌方、生病以及其他的一些災害。這樣的年齡本該在學校讀書,卻離家到大巴山,他們的光陰和青春,是被山洪淹了,還是被其他什麽淹沒了呢?“知青命大”的話也不能都保住他們的命。

  我由60歲生日想到了在大巴山的生日,寫下這點感受聊以記之。一是為紀念自己及同時代有著同樣經曆的一代人所走過的風雨歲月;同時,也是寫給後代、寫給我的學生們看看,讓他們知道這些往事。

  作者簡介

  張詩亞,重慶人。1965年下鄉到四川省萬源縣草壩區趕場公社八一茶場務農。1969年到四川榮昌縣吳家區梁坪公社插隊落戶。現為西南大學西南民族教育研究所主任,博士生導師,教育部社會科學委員。

  §§卷六 銘心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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