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
我們都太早地消耗了青春、夢幻,因而失去了未來。
我們都太快地擯棄掉過去,因而又失去了曆史。
“黑五類”子女,這是某一特定時代給我們的定位。此外,還有幾個諢名:狗崽子、混蛋、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等。
其實,我父母親不過是尋常百姓,並非大富大貴。新中國成立後,父母親參加了幹部訓練班,在文化館幹了幾年,後來雙雙成為光榮的人民教師,並在曆次政治運動中不過不失。
但是,在1956年開始的反右運動到1957年的反右後期的肅反運動中,母親不幸以曆史反革命的罪名被清洗出教師隊伍。
當時我正讀小學四年級。我幼小的心靈裏蒙上了一層陰影:我媽怎麽可能是反革命?她教我們唱《夏令營之歌》,她說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她說我們是祖國的花朵,要聽毛主席的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她的曆史反革命罪名到底是怎麽成立的?1939年,日本侵華,廣州淪陷。那時我母親17歲,隨家人逃難到曲江縣。為了生活,考入一個官辦的青訓機構“統計班”,在裏麵學習文書、譯電碼的工作。我媽會唱的《熱血》、《畢業歌》、《鐵蹄下的歌女》等抗日歌曲,就是那個時候學的。當時我父親還滯留廣州。他們原本是鄰居,青梅竹馬,因戰亂而勞燕分飛。母親在曲江僅待了半年,因相思之苦……隻身潛回廣州與父親完婚,從此永遠離開了那個青訓機構。就是這幾個月的經曆,給我母親帶來終身遺恨。我曾看過那份給母親定案的材料,內容大概還記得……該統計班名為抗日,實則反共。陳某某受訓時間雖短,也沒有直接的罪行,但該機構背景反動,隸屬國民黨軍統管轄……陳某某認罪態度不好,沒有主動交代這段曆史,且在審查期間意圖自殺,消極對抗……“意圖自殺”倒是事實;“消極對抗”實在莫須有。因當時母親受不了“審查小組”輪番的逼供,曾想一死了之,有一天趁上廁所的機會爬上學校大樓的天台準備跳樓。我永遠記得,當日母親由兩個女同事帶回家的情形,母親哭得像個淚人兒。
那段日子裏,媽媽白天勞動,晚上寫交代,天天以淚洗麵,原來紅潤的臉頰變得蠟黃,清秀的眉目蒙上愁雲;特別是過去一說話總露出微笑和一排整齊的皓齒,還有一對深深的梨渦……全消失了。那時母親才34歲。
母親被開除教職後,全家七口人全靠父親微薄的工資艱難度日。我有一對孿生弟弟,當時才滿兩歲。一天,我放學回家,發現不見了“細弟”。昨晚我還教他唱“月光光,照地堂”呢……母親含淚告訴我,為了全家好,讓一戶無子女的農家夫婦把小弟抱走了,甚至我們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家在何方,也不敢打聽。窮人賣兒賣女也有個“賣”字,可“四類”分子的孩子竟一文不值。
沒過多久,“三年饑荒”來臨了。糧食定量,物價飛漲。當時父親每月工資73元5角,每人平均隻有十多元,還買不到一斤雞肉。母親餓得麵黃肌瘦……
為了填肚子,我們幾兄妹要半夜輪流到市場排隊買菜。記得一個寒冷的夜晚,我在被窩裏睡得正香,感覺有一隻手在我臉上輕輕撫摸,摸了很久,我睜開惺忪睡眼,看見母親站在床邊,痛惜地說:“你不是答應去買菜嗎?兩點了,該去了,不然連菜毛也買不到了……”我無奈地掀開被子,母親幫我把衣服穿上。我提起一張小板凳,走出家門,趕到市場。市場大門緊閉,門外已有一串人縮瑟地等在那裏……終於等到天亮了,市場的大門開一道小縫,外麵的人一個個鑽進去,爭先恐後在各個攤位前再排起長龍。那時的市場,肉類已經絕跡,每天供應的菜少得可憐,排隊的人隻能定量買一角多錢的菜,通常是番薯葉、芋頭、南瓜、菠菜等。買到這些,拿回家去,已經功德無量了,母親會獎賞我兩片餅幹,然後去上學。我那時13歲,讀初一。
那時家門前掛有一塊大紙皮,上麵有“車、補、改衣服兼織冷衫”幾個毛筆字,非常工整秀麗。那是母親親手寫的。母親為了幫補家用,替人縫補衣服。有次我放學回家,母親教我試穿一套剛縫製好的新衣,是鄰家孩子春節要穿的新衣,那戶人家有港澳關係。洋布料很美,我穿上後母親端詳一番,扯扯衣角,拉拉袖口……覺得手工還可以,就叫我脫下,我一邊脫一邊衝口而出:“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本來隻想賣弄一下在課堂上剛學到的詩句,不想挑起母親的傷心處。
當時母親潸然淚下的樣子,現在還曆曆在目。
那些年,隨著階級鬥爭日益深入人心,母親的日子一天比一天不好過。選民榜上固然沒有母親的名字,街道的群眾大會亦不許她參加,連家庭婦女組織的勞動服務站也將其擯棄於外。本來母親很想加入街道的車縫小組,但戴帽的“四類”分子沒有這個資格。私人承接車補改衣服上綱上線斥為“搞自發”,被勒令停止,母親隻好在家粘紙盒,而即便這種活路也要靠我外祖父的名義才拿得到。那些年母親起早摸黑地勞作,家裏所有空間都堆滿紙盒,一毫幾分地賺點血汗錢。
1961年,母親得了宮頸癌,做了切除手術。1962年母親又患上肝炎,身體十分虛弱。生活貧困可以咬牙挺過去,可是精神勞役的殺傷力比肉體的癌更凶殘。大概母親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想爭取在有生之年脫掉“四類”分子的帽子,讓身邊的人不再背黑鍋;也許“謬誤重複一百次,便成了真理”,她已完全相信自己就是人民的罪人,而自覺接受監督改造,早已習慣那些粗暴的訓斥和冷漠的鄙視。
她生命的最後幾年,已經很少哭了。
每天早晨天還沒亮,媽媽就掙紮著病軀出街掃地,由巷頭掃到巷尾。隻要監督的人說還有垃圾,又馬上重掃。每個星期寫一篇思想匯報,每個月底在街坊的評審會上接受群眾的檢舉揭發。有兩項罪名強加在她頭上是很荒唐的。有個街坊在會上發言:“她替人縫補衣服時,我丈夫的衣服破了叫她補,她要我先洗了再補,真是豈有此理。衣服破了一洗不是更破嗎?丈夫做搬運工衣服當然有汗味,她是怕髒怕臭,看不起我們勞動人民!”還有一個幹部說:“我看見她兒子倒的垃圾中有幾塊破瓷片,她是有意用瓷片去紮貧下中農的腳,是階級報複行為。”每次莫須有的“檢舉揭發”,母親都是逆來順受,接著通宵寫檢討,自然是深挖狠批……以表悔改之心。
我們幾兄妹升學政審時都被納入另冊。我的哥哥和妹妹初中畢業都沒考上中專,盡管他們都品學兼優。我僥幸考上高中,媽很興奮,但我讀到高二就被列為下鄉務農動員對象。那時的我,政治上似懂非懂,青春期的躁動,又使人思想走向極端―“背叛家庭”、“劃清界限”、“走革命化道路”一大堆說教灌滿腦子。平時對母親也不甚尊重,說出一些忤逆的話,還自以為是大義滅親。高中畢業我別無選擇地報名去了珠江農場。
母親是1967年3月去世的,死時44歲。從1957年被清洗到1967年整整十年,正是極左路線在全國最盛行的十年。這條路線既然要把一部分人捧上天堂,自然也要把另一部分打下地獄。母親生命的最後一年是死神對一個頑強掙紮的生命最沉重的一擊。1966年蕭瑟的秋天,紅衛兵舉起“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鐵掃帚”,兩次來抄我們的家。他們把所有的家具、衣物洗劫一空。一對父母親用了二十幾年的枕頭,一邊繡有“同心”,一邊繡有“協力”,是組織這個家庭時母親用靈巧的雙手和熱切的心血繡上去的,抄家的人質問“用心何在”,竟用剪刀剪破了這對枕頭。還有一張大床,因為太重不好搬,竟用刀在周圍亂砍……抄家過後,專政機構一聲令下:所有“四類”分子統統滾出城市!於是將母親的戶口強行遷到一個邊遠山區。在那裏她每天被押解著在荒山上搬石挖渠。三個月後的一天母親在勞累中吐血暈倒在地上,經檢查是肺癌末期。父親帶著單位介紹信前往苦苦哀求,才得以把病人帶回廣州。
這一切,父親瞞著我沒有來信告知。那時我在農場表現很好,是學習“毛著”的積極分子,農場工會的文體委員,也是出牆報、搞“紅海洋”的好手。我終於可以從“賤民”晉升為“平民”了。到1967年初,母親已經病危。我接到家信後,請了15天假,回去看到家徒四壁,母親已經不能走路,也不能平臥,吃什麽吐什麽,連說話都無力了。待到我的假期已滿,正忐忑不安,母親把我叫到床前,留給我最後一番話:“孩子,紀律重要,前途重要,你還是準時上路吧……我是什麽身份,一切都定局了……你還年輕,自己去闖吧……”
我硬著心腸離開了這個可憐的家,那是1967年2月底。回到農場,我馬上投身於造反派向走資派奪權的“革命行動”。我們進駐了場部,把農場黨委幾個頭頭拉下了馬,輪番批鬥他們。那陣子沉迷在紅旗如海歌如潮的“革命造反”中,狂熱無知的人們似乎都失去了自我,完全沒有工夫去考慮個人或者家庭,為了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們沒有什麽不可以犧牲的。
一天早晨,有人給我送來一張電報單,上麵寫著“母死速回”四個字,我拿著這張紙,長長歎了口氣:“她終於死了!”心中竟然異常的冷靜,潛意識裏還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是替死者?替自己?還是替全家人?我慢慢抬起頭看著造反派貼在牆上的大標語:“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我沒有掉淚。
母親生我育我,傳我學識,給我智慧,教我許多做人的道理。最親愛的人死了!
世上的一切並沒有多大的變化,潮水照樣有漲有退,太陽依舊有起有落,人們還是那樣天天奔忙著。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心內的痛隨著歲月的流逝而加劇。
現在每當看到有人在報上登的訃文,其中“隨侍在側,親視頷�,尊禮成服”等字眼,總會咬噬著我的心,大概這就是懲罰吧,因為我不曾盡過孝道,該回饋的時候沒有回饋,該慟哭的時候沒有慟哭……
是什麽使我們泯滅了天生的有緣有故的愛?又是什麽使我們衍生出太多無緣無故的恨?是什麽使我們對值得懷疑的東西一味的盲從?又是什麽使我們對不必懷疑的東西卻又懷疑一切,打倒一切?
是那個時代階級鬥爭、暴力革命的荼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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