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衛嚶坐在海灘上,手藏在一塊披肩下麵,為鬧鍾上弦。
嘉齊和蘇眉和好了,正在堆沙堡。海浪一波一波漫過來,浸潤那些沙堡,不知道多少次之後,沙堡無聲無息地坍塌。
他們就快快樂樂地尖叫。
不知為什麽,蘇眉好像賭氣了,扔下嘉齊一個人往前走。嘉齊跟在身邊,不停賠小心的樣子,但蘇眉還是一個人跑開了,嘉齊追過去,兩人跑遠。
我很想像以前一樣抱著衛嚶,盡管她感覺不到,但是翅膀卻一定要拉我去附近的小路。那兒是商販的地盤,兩邊的小攤子上擺滿貝殼做的小飾品。天使沒有重量,翅膀卻有二十八克,我拗不過她。
那裏,有一個中年男人,看皺紋四五十歲的樣子,可眼中的愁苦,實在不知道要過幾個世紀才能積攢那麽多。
翅膀徑直撲過去,纏繞他,撫摸他,恨不能化成氣息進入他的鼻孔他的身體。在人間十幾年,我沒有見過這樣癡纏的觸摸。
忽然明白過來:他就是她的所愛,是她付出的生命。
不禁想,為他而死原本是讓他活得更好,若交付於他的幾十年生命,對他而言不過是“餘生”,隻恨去日太多,倒真不如死亡天使所說,讓愛死得有尊嚴吧。
天使和靈魂的吻都不過是清風一陣,那人感覺不到,隻一路走,一路看著路邊那些快快樂樂的年輕女子。陽光下她們的臉,毛茸茸如同新鮮的桃子。
他就這樣一路看一路走,最終來到衛嚶所在的那個布滿吊床的海灘。他幾乎是漫不經心地從這個老女人的麵前經過,卻又觸電一般轉身,呆呆看著那張布滿皺紋的臉。衛嚶的反應,很像是一個獨自喂奶的母親突然被窺視,她“啪啪”收拾起鬧鍾和披肩,準備離去,而那個男人已擋在麵前:
“衛嚶?”
她的震驚不亞於他:“爸,你怎麽能認出我來?”
那天晚上,嘉齊帶回來一架天文望遠鏡。蘇眉驚奇:“你還有這愛好?小時候我隻能找到北鬥七星,是叫小熊星座還是大熊來著?”
“大熊星座。”嘉齊說,“我比你好不了多少,冬天能多找出來一個武仙座,因為形狀很像蝴蝶。實話跟你說,付了錢我就後悔了。你知道我們公司前麵那個過街天橋,今天站了個中年男人,戴眼鏡,一副懷才不遇的樣子,旁邊就架著這台望遠鏡。最有趣的是貼著一張紙:為生計所迫,以愛物果腹,大專以下學曆者免問。”
蘇眉叫:“這樣都能把你騙到?這家夥在我們醫院門前站了足足一個禮拜,都沒人理他。”
嘉齊就笑:“所以我說付了錢就後悔了,不過想想,就算觀不到星,至少還能看看對麵人家的美女更衣。”
說話的功夫,兩人已把望遠鏡搬到陽台上。事實證明那不過是普通的望遠鏡,加上天空陰雲密布,嘉齊隻能逐個搜索那些亮著燈的窗口。
“你好變態呀,”蘇眉說,“嘖嘖……這家女人的睡衣怎麽和我的一樣呢?我嚴重懷疑,你是不是和她有一腿,買同樣的禮品分別送給兩人?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一切都將成為呈堂證供。”
忽然間嘉齊停滯不動,如同被吸入時間的沼澤。
“怎麽啦?看到美女?”蘇眉問。
“到底怎麽啦?”
“你說話呀!”她追問。
……
“我最討厭別人這樣對待我!”她一字一頓地說。
嘉齊丟下望遠鏡,來到門口,換上鞋,徑直離去了。
蘇眉在陽台上站了很久,肩膀一抽一抽地,像是在哭。
後來,她湊到望遠鏡上,從目鏡中看到一個簡潔的房間,一床、一桌、一布衣櫥。桌子上有隻鬧鍾,旁邊是張照片——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神態憂鬱。
一個老女人進入視域,手握鬧鍾上弦。她抬起頭,用布滿血絲和皺紋的眼睛與蘇眉對視,讓她不知所措。
此時,嘉齊正徘徊在衛嚶的門外,幾次想敲門,手卻停留在半空。
說些什麽呢?難道是——你的房間,我夢中見過。你,是誰?
他聽著裏麵細細碎碎的走動聲,如同癡了一般。
此刻衛嚶和父親,翅膀還有我,和嘉齊隻有一門之隔。
“你怎麽能認出我來?”衛嚶發問。
“因為我見過你母親當年的樣子,抱著鬧鍾,迅速衰老,和你一模一樣。”
震驚中的衛嚶將目光轉向書桌上的母親照片,在背景的書架上,果真放著一模一樣的鬧鍾。
衛嚶苦笑:“我和媽媽愛上了同樣類型的男人?你是怎麽回事?為何在我媽媽為你付出生命時,卻不再愛她?移情別戀?還是受不了她的壓力——因為她每天都找你要愛的證明?還是兩者都有?”
頓了頓,她又說:“抱歉!我清楚,當時你不知道她為你付出了多少。可我心裏實在是憋得難受,隻能對你發脾氣。”
“她是為你。”
“什麽?”
“她的生命完全轉給了你。”
“……”
翅膀的故事我也不清楚,她是何人,究竟為誰獻身,父母一直對我守口如瓶。現在,我隻聽衛嚶的父親娓娓道來:
“當然,說到底還是我不好。剛和你媽結婚那會兒,我真的是個浪蕩子。這一點別人都看不出來,他們隻會說:這倆人多般配啊,青梅竹馬,又是大學同學,工作也都不錯。隻有她知道,那時我根本就沒長大,到了夜晚,我就跟一幫——完完全全在我社交圈子之外的人,打麻將。起初隻有一點彩頭,到後來越賭越大。”
“看得出來,”衛嚶喃喃自語,“一個人把我養大,這麽多年不找女人,能把這項豐功偉績完成的人,性格裏肯定有偏執的成分。擱現在你肯定是通宵打遊戲,白天不上班的主兒。”
父親苦笑:“那時我完全不聽勸,你媽媽因我徹夜不回家傷心流淚,我就吼她:‘難道我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不就是打打牌嘛!我動用家庭開支了嗎?不就是一點小彩頭嘛!我不吸煙不喝酒,就這一點小愛好你還非得給我禁了。你一定要我一無所有才開心?你非得把一個男人逼到絕路上?’”
翅膀在微微顫動。我不禁想,能把這幾句話記得如此清晰,當年必然是遍遍重複過。話出如風,寒風,但感情是熱帶的樹,受不得這種徹骨的冷。
父親接著講:“可巧這時候,你媽媽懷孕了。她就不再責怪我,隻說,我睡不著。這樣吧,打牌隨你,但你得把我哄睡著了再出去。她想的是:通常人一旦睡著,就不願醒來。而我,被魔鬼上了鼻環一般,待她睡著,繩頭一牽,就乖乖地過去了。她的手緊緊地抓著我的衣襟,我就慢慢慢慢地把她的指頭一個個掰開。
“可是那天晚上,我走後沒多久就下了雪。是那種含水量很大的雪片,落到窗子上會“噗噗”作響。你媽媽醒了,想起院子裏還放著幾百斤煤球,一旦淋濕,整個冬天都沒法做飯了。那時不像現在,一擰煤氣開關,什麽都有。她騎車去牌場找我,一路上邊走邊哭,騎了一半,實在騎不動了,就把自行車丟在路邊,一個人,慢慢挪回去,慢慢地,挺著肚子,把煤球搬進儲藏室。
“第二天我回去時,她仰麵躺在床上,血把一條棉褲都浸透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沒了。
“之後我像是變了一個人,那種偏執勁放到生活上來,也是了不得的。我換了工作,晉升很快,按時回家。給你媽媽心上添的傷痕,我要一條條撫平。可就是一點抹不平:無論如何,她也懷不上孩子了。醫生說,上次流產,堵了輸卵管。
“你奶奶就勸我跟她離,可那樣我還算是人嗎?吵了一架之後,我跟老家差不多都斷絕了來往。那幾年,賺的錢都搭進了醫院裏,臉上還不能露出一絲一毫的煩躁。情緒這東西是鏡子,一照就翻倍,一個人的不快變成兩個人的。我心情不好,她馬上就落淚。
“這樣過了足足五六年,終於有了你。第一次從B超上看到你那顆小心髒在跳動,我興奮得從醫院走廊這頭跑到那頭,恨不能擁抱見到的每一個人。
“那種天堂一般的日子過了有幾個月吧,再去醫院檢查,醫生的臉色就變了,說胎兒得了肝母細胞瘤,一種很罕見的胎兒惡性腫瘤。換了好幾家醫院,每家的醫生都這麽說,建議我們把你拿掉,再懷一胎。
“好像腦子裏有根弦‘嘭’的一聲斷了,那幾天我們麵對麵,就是不停地咒罵,天上地下的神靈都被罵了個遍,可她小心翼翼地,就是不罵我。有幾次我求她:‘罵我吧’。但我也知道,一旦她開口罵,我們之間就完了,隻能分開了。
“這樣罵了幾天,有個夜晚,我心裏煩躁,出去喝酒。因沒怎麽喝過,很快就醉了。等第二天早上,我被人送回家,依然頭痛欲裂,她卻忽然好了。飯照吃,覺照睡,臉上也有了紅色。還勸我說:別聽醫生的,說不定等生出來,就是個健康的寶寶,你要相信生命本身的力量。那時,她手裏,就像你一樣,一天到晚拿著隻鬧鍾上弦。而她的容顏,一天天變老,到後來幾乎連我都認不出她。”
照片上的鬧鍾還很新,衛嚶的母親,應當是我父親覓到的第一個犧牲品。
“我不信,”衛嚶哭喊著,“我愛我的母親啊,為什麽她還會變老?”
“你出生,她就會死去,她的愛注定沒有回報。”
我低聲問翅膀:“你幾時知道衛嚶是你女兒?”
“從見到她的那天起。”
怪不得初見衛嚶我便會覺得歡喜,其實是翅膀的心靈感應。也許我以為對衛嚶愛入骨髓,不過是翅膀的影響。但現在尋根探源已毫無意義,我愛她,就是這樣。
“那我給她鬧鍾時你為何不阻止?”我接著問。
“曾經想過阻止,我相信她會把生命完全轉給嘉齊,因為她是我的女兒。”
此時父親正在說出同樣的話:“預產期前一天,你媽媽跟我聊了很久。我有點不敢看她,那時的她和現在的你一樣,老得可怕。她說,愛是件多麽艱巨可怕的事情啊,若生的是個女兒,可不要讓她去談戀愛。她必然像我,一旦愛了,就不顧一切。”
“所以你把我看得緊緊的,恨不能把愛這個字從字典裏摳掉?”衛嚶低低地說,“沒用的……”
我感覺到翅膀歎了口氣:“後來我想,給她鬧鍾也好。這樣我們母女就能重逢,永遠在一起了。我把生命轉給她時,轉了五十五年。現在她已活過了其中的21年,留給嘉齊的,不過是三十四年。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應該就到了我們母女相逢的時候。”
我把這話轉告衛嚶了,唯恐她走得太倉促,以致於不知所措。
門外,嘉齊站了很久,最終還是落寞離去。
而在蘇眉家中,門鈴正響。蘇眉打開門,門口站著網站的送貨員。她曾在那裏訂過烹飪書。
書價二十一元一角。她掏出錢包,摸出一張二十的,但找來找去找不到零錢,就掏出張一百的。
送貨員說:“不好意思,沒有零錢找哦。您再找找看。”
她就拿過嘉齊掛在衣鉤上的外衣,從裏麵摸了半天,摸出一枚一元、一枚一角的硬幣——正是他曾送給衛嚶的“十分”。
在那一刻,樓梯口的嘉齊,有種血液從體內流空的感覺。上樓時,他和送貨員擦肩而過。
回去後他四處翻找,最終想明白,自己要找的,是那枚一角硬幣。
蘇眉忍不住問他:“找什麽呀?”
“你別管。”
蘇眉一擰身子走進臥房。
嘉齊隻有道歉:“對不起,剛才脾氣急了點。”
“究竟是什麽東西,比我在你心中的地位還重要。丟了,再買一個還不行?”
嘉齊:“……”
“到底是什麽?”
“錢。”
蘇眉止住淚:“小氣鬼,我是從你兜裏拿了錢,就一塊一,等會還你十塊行不行。”
嘉齊緊張起來:“你把錢給誰了?”
“就是剛才那個送書的……”
沒等她說完,嘉齊奪門離去。
小區內空茫茫,找不到送貨員的蹤跡。
不想回家,他坐在花壇邊的長椅上。
父親睡熟之後,衛嚶帶著鬧鍾,悄悄出了房門。Ben想跟出來,被她又推了回去。
桌上有一張紙條,是她的遺囑,隻有一條,關於Ben的去向。
“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你將化為海麵上鹹的泡沫。”
她想一個人走,保留一點死亡的尊嚴。而到了樓下,她卻發現,實在找不到一個地方,能讓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死去。
她依舊擰著鬧鍾,“咯吱咯吱”的聲音在暗夜裏分外響。
一個人影從後麵靠近,帶著熟悉的氣息,是嘉齊。
“你也睡不著嗎?”她說。
——反正是最後一夜,反正他已被消除記憶,反正自己已老得讓人無法認出。
“睡不著。”
“牛蛙吵得很。”
她淡淡地說。
下雨了。是那種夏季常見的雨,不像是從天上落下,倒像是懸浮的一團一團水氣直接凝成的水滴,被風吹到臉上。遠遠近近的牛蛙“昂”、“昂”叫個不停。
“隨便走走吧,我陪你。”他說。
於是那個夜晚有很多人看到這樣一個奇怪的組合:一個男孩和一個老得看不出年齡的女人,出現在靠海的咖啡館,點一客名叫“Remerber me”的冰激淩。之後去網吧打遊戲。再往後,到通宵營業的小攤子上吃一串汁水淋漓的麻辣燙。
有時她會忘記自己衰老的軀殼,以為昔日重來,像年輕的衛嚶一樣冒出粗口或對鄰桌女孩的胸部發表點評。
他恍惚:這一切似曾相識,可是,和誰?身邊的阿婆可有一個年輕的靈魂,在暗夜遊蕩,夜夜與他相會?
天色漸亮,這一夜的遊曆將盡。
她對嘉齊說:“能找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嗎?”
嘉齊偏著頭,想了想:“有個好地方。不過我得背你上去才行。”
未喝酒,他已有酒意。
他們到了故事開始的地方。那個古采石場。
未帶登山工具,他們選擇從背麵的緩坡攀援而上。
天色由灰變藍,藍得像是從衛嚶心底散發的憂傷。太陽即將升起的地方雲蒸霞蔚,美得不似人間。
他們坐在崖頂。就是那日,我和死亡天使並肩而坐的地方。
嘉齊說:“昨天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殘疾天使,隻長了一隻翅膀。他說,歡迎你來到天堂。我說,門呢?他說,傻了吧你,你以為天堂是遊樂園啊,還有大門。其實,天堂就是你一生中最美的一段時光。”
衛嚶專注地聽著。
他接著說:“天使說,現在有個死亡指標,本來是落到我頭上的,可有個女孩子自告奮勇一定替我承擔。不過天使也不能保證那女孩子能堅持到底,畢竟是生死大事。
“所以,他們也照例通知我,讓我回想一生中最美的時光,想不起來就趕緊活出一段好日子。如果到死的時候還找不到好時光,對不起,入場資格取消了。
“從睜開眼睛起,我就在考慮天堂的問題。但是好奇怪,我總覺得,最幸福的時光好像被人抹去了,反正,肯定不是我現在過的這種日子,我仿佛一直在回憶和找尋中。”
衛嚶抬起頭,眼中閃著晶瑩的光。
“我想啊想啊,隱隱約約記起來,那時,我和一個女孩子在一起。
“我們喜歡走路時拉著手,甩來甩去,幻想手臂能轉成螺旋槳,一下子飛上天空;
“刮風時騎著自行車放風箏;
“下雨時一起打一把小得不能再小的傘,好光明正大地在別人麵前抱成一團;
“打電話時,誰先放下電話,對方都會感到受傷,所以,我們一起喊‘一、二、三’再同時掛機;
“我們約好生氣不能超過兩分鍾,如果還生氣的話,誰就要在大街上高喊‘我愛你——’
“上帝總是把我們身邊最好的東西拿走,以提醒我們得到的太多。當一個人不能擁有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記。
“可是現在我找不到她了,隻想起來我們以前的約定,如果誰生氣超過了兩分鍾,就要高喊:‘衛嚶衛嚶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他想起衛嚶的名字了。
愛複活。
眼淚滴在他手上,他低下頭,看到身邊的阿婆緊緊握住了他的手。當他的眼淚落下,阿婆手上的那些皺紋和老人斑逐漸消失,最後,變得細白柔嫩。
嘉齊抬起頭,阿婆已經變成了衛嚶。
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衛嚶熱切地吻向嘉齊的嘴唇,眼睛中,卻有最深切的悲傷。
披肩被海風吹跑,像風箏一般飄得很高。
此時他們的擁抱終於沒有隔著鬧鍾。鬧鍾在附近的岩石上。
繼續上弦她會死,摔碎鬧鍾他會離世,難道完美的愛,必須在一方缺席的情況下才能存在?
那一刻我——我和翅膀做出一個決定。
翅膀拂過,鬧鍾摔碎在岩石上,無數的發條和螺絲飛濺,滑入草叢,滾落山崖。
沒有人知道,如果天使自己打破了鬧鍾,結局會怎樣。
包括天使自己。
嘉齊和衛嚶,像是一對突然間失去控製的提線木偶,保持著擁抱的姿勢,向古潭墜落。
潭水喧囂,又很快恢複平靜。他們的身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