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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灰燼比火更灼人

  “上麵有個茶社,能看得見海。”嘉齊對蘇眉說。

  阿寧看著他們一前一後走進電梯,如被催眠了一般,喊不出聲音。

  那狹小的電梯間裏隻有他們兩人,她的手指自然地握住了他的,玫瑰色的小火花“啪啪”迸射。

  別問我這是不是愛。

  我隻知道衛嚶的胸腔已經空了,那堆心的碎片,尖利,如同玻璃碎片一般埋入肉體之中,隨著呼吸,一次次刺穿她的肋骨。

  嘉齊的手機猛然炸響。鈴聲是衛嚶自己唱的一首怪異的歌,來電視頻是她做鬼臉的頭像,那荒腔走板的歌聲在電梯裏回響:

  “吧,吧啦,吧吧啦,吧啦。

  如果感到快樂你就親親我!

  如果感到快樂你就親親我!

  ……”

  嘉齊不接聽,就那樣怔怔地看著屏幕上擠眉弄眼的衛嚶,煙花一般出現又消失。

  出現,又,消失。

  蘇眉猛然把手從他手中抽出。

  鈴聲終於沉寂,但那些“吧吧”的聲音如同塵埃,粘在電梯間的四壁上,稍稍一碰就會飛揚起。

  兩人間那種催眠的魔力也因這些“吧吧”而消失。蘇眉望著電梯上方不斷閃動的數字,渴望二十三層盡快到來。仿佛這電梯就是重症監護房,奄奄一息的就是嘉齊對她的愛。等出了這死亡之所,一切都會活轉。

  然而,嘉齊艱難地說:“對不起,剛才那些話,原本是阿寧寫給你的。”

  她強作鎮定:“我已經想到了。”

  “對不起。其實阿寧……”

  蘇眉忽然爆發:“你煩不煩?我最討厭大男人給人家做媒了!”

  兩人無言,嘉齊看著頭頂的監控器,蘇眉看著麵前的一小塊鐵門,上麵有個蒼白、變形的她。

  他們不知道,電梯外的那個夜晚,後來被人稱為“玻璃之夜”。

  一聲接一聲的炸雷。

  能拔得起大樹的風。

  窗子被風猛力打開或關上。

  那個夜晚,全城有數千扇窗子被震碎,在閃電中反射出一地的碎水晶。

  之後,整座城市沉入黑暗之中。發光的隻剩下閃電,還有尖利的玻璃。

  指示燈忽然熄滅,梯內一片黑暗。

  嘉齊按了緊急呼叫:“管理處嗎?我們有兩個人被困在電梯裏了!”

  電話中傳出一個男人疲憊的聲音:“高壓線被劈斷了,全城停電。”

  嘉齊按亮手機。黑暗中閃著綠瑩瑩的光。

  他故作輕鬆地歎了口氣:“看來我真的是個掃帚星,陪你坐啥啥出事。”

  “說不定掃帚星是我呢。”

  “你知道全球最大的掃帚星是誰?是美國的一家人,2001年,他們住紐約世貿大廈附近,結果,911襲擊;他們覺得美國不是人呆的地兒,搬香港去了,結果,一年後,SARS來了;2005年,為了慶祝度過兩次劫難,他們舉家前往馬爾代夫度假,結果,遭遇海嘯。”

  他不停地說,不然黑暗太沉重。

  “如果我是恐怖分子,我也不搞什麽毒氣、炸彈啊什麽的,太沒有想象力,就派這家人過去……”

  手機的背光消失,黑暗和沉寂一同到來。

  “接著說啊。要不我總以為你消失了,就剩下我一個人。”蘇眉說。

  嘉齊又按了一下手機,突然發現原來自己離蘇眉很近,不覺向後縮了一下。

  背光慢慢消失,他再按,沒有反應。手機已然沒電。

  黑暗是能把人拖入地心的沼澤。

  “冷……”她說。

  “我在這裏……”他說。

  沒有光。隻剩下一種火可以點燃。

  愛火。

  灰燼比火更灼人。

  你見過經火燒之後的稻草繩嗎?依然保留著草繩的形狀,隻是,一拿起就會節節破碎。

  可灰燼的溫度是絕對零度,攝氏零下273.16度,觸到哪裏哪裏就死了。

  他們還是這樣做了。

  上帝擲骰子時不知是否麵帶微笑。

  剛停電時,樓梯間裏上上下下一片嘈雜。而今,隻剩下衛嚶一人,從頭到腳滴著泥水,手指仍然機械地,為嘉齊的生命上弦。

  連續給嘉齊電話卻無人接聽之後,她打通了阿寧的手機。

  “他們在一起,”他說,“被困在電梯間裏。”

  忽然間他開始忘記自己的憤怒,同情衛嚶,口氣中盡量不帶出“看他們會發生什麽事”的感覺,但衛嚶還是一下子頹了。

  那種感覺,就像是一次緩慢的跌倒,不是突然被人絆一下什麽的,而像是椅子腿短了一截,失去平衡,溫和地後仰。你能意識到,卻無能為力。

  “我去那邊超市給你買件衣服換上吧。”阿寧說。但等他回來,衛嚶已消失不見。

  她躲入樓梯間,隻想一個人呆著。

  不,還有我。

  我抱著她,吻她臉上的淚,頭發上的雨,手指上的磨痕,卻不知道她能否感覺到我的存在,哪怕隻是清風一陣。

  她心底的悲傷源源不斷地彌漫,如果世人能見,會看到整個樓道的空氣都變成了淺藍色。我開始害怕起來,不知道悲傷是否像血一樣,也有流盡的一天;不知道當悲傷耗盡,她的生命是否就到了終結的時候。我拚命地呼吸那些藍色,以便到了那一天,可以還給她。

  之後的很多個夜晚,我都這樣抱著她入眠。

  就像那個夢所預示的——我愛她。

  我和她是靈魂的雙胞胎——我愛她,她卻不知道;她愛他,他卻隻當是負擔。

  此時,在那個漆黑的電梯間裏,愛終於成灰燼。而他依然渴望著她的身體,親吻、撫摸,最大限度地貼合她。

  “這一次總該是愛了吧。”

  她想。黑暗開始變得溫暖,像一床巨大的棉被。

  等等。

  我忽然想起來了,蘇眉,她到我的失夢招領所來過。

  人若在夢遊狀態走進我的辦公室,呈現出來的可能是本相,也可能是想象的樣子。她第一次進來時,穿閃閃發光的演出服,臉上卻帶著煙花散盡後的倦怠。

  “我丟了一個夢,隻記得醒來後哭得很厲害,枕巾都濕透了。”

  “說出你的願望吧。”我例行公事。

  心底最隱秘的願望,就是打開個人失夢庫的密碼。

  “我想……在今年內能登上歌壇,成為偶像派歌手,萬眾矚目。”

  我搖搖頭:“這是白日夢。十多二十歲,長相姣好、聲音甜美的小姑娘到處都是。”

  她咬緊嘴唇。

  “想好再來吧。”

  她的身影在我麵前變淡、消失。

  對她來說,我是她一個短暫的夢,片刻後即可忘卻,沉入睡眠。沒想到過了會兒,她再次進來,這次的樣子隻有七八歲,童花頭,用清亮的聲音說:“樓下的大貓告訴我,我的夢被你捉去了。”

  她伸出手,手心有五毛錢硬幣:“謝謝你替我保管,我把它買回來行嗎?”

  我說:“我不要你的錢,隻要你說出自己的渴望。”

  她說:“我渴望哆啦A夢的任意門。”

  我微笑。

  蘇眉繼續說:“有了任意門,我就能找到爸爸。媽媽說他在天國,她說死神是最嚴厲的數學老師,爸爸做不出數學題,就不放他走。可是班上最壞的老師都會在天黑時放我們回家,頂多罰我們把作業抄十遍。”

  其實她的真實願望是找回父親——那種執意的不肯相見,比陰陽永隔的痛苦更甚。她寧願父親是死了,身不由己,而非刻意不見。

  這是她最隱秘的欲望,說出之後她的失夢庫洞開,一個光點飛出來,呈現出一種奇怪的湖水褐色。夢飛入眼睛,蘇眉的表情越來越憂鬱,大顆淚珠滲了出來,我看到裏麵有一棵盛開白花的樹。

  她逐漸長大,在幾秒鍾內變成成年的樣子,癱坐在我的招領所裏,絮絮地說:

  “……三年前,我有了一個男人的孩子,可是,我還在讀衛校,他又不肯離婚娶我。就對自己說,打掉吧,反正才四十幾天,就是一組細胞。我懂醫,就一個人吃藥打掉了。後來畢業了,回到原來的城市,與他逐漸失去聯絡。我找到了工作,我重新愛,重新失去愛;心痛得結成了疤,疤上又疊加了疤。

  “可現在我為什麽要做這樣的夢呢,事情已經過去這麽久?我夢見母親對我說,你把孩子丟在公園裏了。我驚慌失措,不是把他做掉了嗎?母親就帶我去了公園,果真,在一棵開花的樹上,我看到了一個女嬰,明明白白就是我的樣子,可是一點也不像他,一點也不。我把她從樹上抱下來,緊緊地摟住。這時候前男友的太太出現了,說當年她跟在我身後,看到我把孩子做掉,又把她救活了。她說我不配做孩子的媽媽……”

  我憐憫地看著蘇眉:“你又懷孕了,是嗎?”

  她吃一驚,收淚道:“你怎麽知道?”

  我越發憐憫:“而且你還準備把它做掉。”

  她沉默許久:“沒辦法的事。我的感情總是見不得光。現在的男友依然有太太。”

  我再次歎氣:“帶著你的夢走吧。”

  出門時,她飄忽得像個影子。

  該怎麽說呢?她總是被那些年齡可以做她父親的人迷惑。有時她懷著某種目的,比如對方是某個唱片公司的老板,答應把她捧紅;或是房地產商,許諾為她投資拍影視劇。但更多的時候,她隻為一點溫暖。

  她的皮膚饑渴,仿佛每一個毛孔都是一張小嘴,如蝴蝶的口,渴望吮吸花蜜。小時候,她總是站在自家屋前,抱著雙臂,對過往的鄰居說:“叔叔、阿姨,抱一下我,好嗎?”

  女生甚至不如男生,可以借打架,以粗暴的身體碰撞來獲得些許滿足。

  對她來說,獲取擁抱有一條最快捷的路。

  那些年長、陌生的身體有著同樣的體溫;不同的麵孔,對她來說隻有一個名字:父親。

  我還想起了那些預示永別的紅印的秘密。

  我可曾說過,一段愛有一段愛的命運,愛也有生命?

  當它死去,天使就會舉辦一個靜悄悄的葬禮,把它埋葬。葬禮通常會在夜半舉行,因此,過去那些患失眠症的人,有時會看到一些常人不見的景象。

  埋葬愛的土地,如果常常得到情感滋潤,比如說,那是約會聖地,總是有愛的絮語、親吻與歡笑,春天來時,那裏就會長出一株奇特的植物。看似和周圍花圃中的串串紅或者鈴蘭花沒有什麽區別,可是,摘下它的花,唇上會感到熱烈的吻;摘下它的葉,會看到微笑簌簌落下,如同眼淚;如果把它連根拔下,你的眼淚會綿綿不斷,直流到內心感到輕鬆。

  此時那段愛就飛往天空,成為我們呼吸的空氣、沐浴的雨水的一部分。

  而那對失去愛情的戀人,此時,終於獲得真正解脫。

  可是,蘇眉的愛埋錯了地方。我不知道,那些天使為何把她的皮膚當作墓地,來埋葬死去的愛。

  於是,紅印就一個接一個地生出了。它們是墓碑。

  然而,若那些死去的愛不能飛向天空,她就注定不能得到解脫。

  她隻能與愛的屍骸為伴,終此一生。

  燈光亮起時,電梯間裏的兩個人是那樣茫然失措,猶如一對戀人,做愛至筋疲力盡後,在一張舒適的床上入睡,醒來,卻發現那床是商店櫥窗裏的樣品。

  他從自己的T恤上一根一根地摘下她的長發,理成一綹,又在中指上繞成指環。她看著他的這些小動作,忽然間一股柔情蜜意湧起,像吻孩子一般吻他的眼睛。

  她的白裙上沾了灰,髒白色,卻沒有他想要的顏色,紅。

  他瞥了一眼,迅速把目光轉移開。

  “我不是處女。”她說出他吞進肚子裏的話,冷靜地,“所以你不必負任何責任,像之前的那個男人一樣。你可以輕鬆地說,今天之後,你還是你,我還是我。”

  電梯終於升至之前他們預定的二十三層,緩緩打開。外麵的世界繁華依舊,他們仿佛經曆了一枕黃粱,醒來後茶炊尚未燒開。

  蘇眉向門外走去。“再見。”她笑得燦爛如煙花。

  他把她拖了回來,按上關門鍵,粗暴地把她按在牆壁上,擁吻。

  許久,兩人都忘記了按下要到達的樓層。電梯打開,一位茶客見到他們,又尷尬地退去。兩人這才鬆開,嘉齊按下了1層。

  “前兩天我做了一個夢,”蘇眉緩緩地說,“夢見我和爸爸、媽媽一同走進電梯,好像就是這棟樓,本來也是要到23層喝茶,就和今天一樣。可是電梯不知為何一下子升到了500多層,在夢裏都能感覺到失重。我哭著喊著要下來,爸爸就按下了1層。這時電梯的四壁卻突然消失,就剩下一個大鐵片,由鏈子吊著,‘嘎吱嘎吱’往下降,一不小心就會墜下深淵。我們一家人,就抱在一起,惶惶然伏在地麵上……”

  “下次做噩夢了,就給我電話。”

  嘉齊說著,再次抱住她。

  電梯停靠,打開。門外站著衛嚶。

  嘉齊驚愕地看著她,甚至忘了把手臂從蘇眉身上拿開。她把臉埋在嘉齊的懷中,似乎這世界與她無關。

  電梯門緩緩關上,衛嚶把一隻腳卡在中間。電梯門打開,又合上,又打開。

  隔著不停開合的電梯門,他們就這樣對望著。

  嘉齊終於開口:“你……怎麽來了?”

  衛嚶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想你。我想你想得沒辦法!”

  衛嚶忽然舉起胸前掛著的鬧鍾,向嘉齊砸來:“你不是人!你王八蛋!我恨你一輩子……”

  嘉齊被動地承受了兩下。

  衛嚶喊道:“還手啊你,你不知道這樣我打得很沒勁……”

  嘉齊捉住衛嚶的手,大喝一聲:“夠了!”

  衛嚶不顧一切地衝嘉齊嚷:“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你做了些什麽!”

  轟隆隆的雷聲響起,我把她的話掩蓋在雷聲中。而間隙中,依然可以隱隱聽到她的聲音:人可以把自己的生命藏在另外一個地方,比如說一隻鳥,一塊石頭,一個鬧鍾……

  大堂裏的一盞枝形燈落下,嘉齊把她拉開,碎片砸在了她的影子上。而衛嚶依然拖住他的手,不顧一切地撕扯著,鬧鍾是她的武器,那些鏽跡斑斑的發條匙、腳架棱角分明,劃破他的手。

  混亂中,嘉齊感到了另一隻手,阻擋著。

  衛嚶忽然停手,嘉齊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見蘇眉手腕滴著血,卻渾然不覺的樣子。

  嘉齊大叫:“你瘋啦!”

  衛嚶茫然失措。

  嘉齊緊緊壓住蘇眉的手腕止血,對衛嚶吼叫:“還愣著幹什麽,還不扶著她!”

  正在此時,嘉齊的動作出現了一瞬間的停滯,他的瞳孔變色,如同那個午後跌落懸崖時的樣子。

  衛嚶用結繭的手上起弦。

  血還在不停湧出,蘇眉臉色蒼白,無力地靠在嘉齊身上。嘉齊聲音變調:“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上鬧鍾!”

  他一把抓過鬧鍾,丟了出去。閃電劃過,鬧鍾反射著亮光,很快沉到了黑暗的所在。

  嘉齊向後倒去。

  衛嚶哭泣著,在泥水中尋找鬧鍾。

  一個止鬧帽,一個發條匙安靜地躺在泥水中。

  微弱的時鍾走動聲響起,她看到了淡綠色的熒光表盤。

  蘇眉在給嘉齊做心髒起博。

  嘉齊終於睜開了眼睛,疑惑地看著她。

  蘇眉打了他一掌:“你暈血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暈血嚇我啊……”

  嘉齊笨拙地為她抹去淚水,小聲辯解著:“我以前從未暈過啊……”

  那個夜晚無人入眠。

  淩晨時分,衛嚶在嘉齊的房間裏找到了他。

  本來,蘇眉曾想送嘉齊回來,但一直等著他們出來的阿寧粗暴地製止了她:“男人的房間,有什麽好進的。”

  蘇眉愣了一下:“我是他的女朋友。”

  “他的女朋友是衛嚶。”

  “嘉齊,你告訴他,到底是誰。”蘇眉執拗地看著嘉齊。

  但嘉齊隻是擺了擺手:“蘇眉,你還是先回去吧,我和阿寧之間,有點男人的事。”

  阿寧一言不發地把嘉齊送回房間,丟下一句話:“什麽男人之間的事?想打架的話等明天再說。今天你暈血,我不想乘人之危。不過先告訴你,這事跟蘇眉無關,你這麽對待衛嚶,我看不過去。”

  嘉齊沉默以對。

  衛嚶找到嘉齊時,已經換了幹衣服,頭發洗過又吹幹,散發著淡淡的洗發水的味道。

  她像上次一樣,在嘉齊的床上扒出一個窩,坐下。嘉齊站在她麵前,不知所措。坐下,或者說點什麽,似乎都不對。

  衛嚶忽然勾住他的脖子,向後仰去,兩人一同倒在床上。嘉齊拚命把她推開,衛嚶又像隻軟體動物一樣纏上去,笨拙地吸他的嘴唇。兩人誰也不說話,最終嘉齊抓住她的雙手,反剪在背後,惱怒地盯著她。混亂中衛嚶的上衣扯開,露出孩子般發育不良的乳房。

  她看了自己一眼,突然間羞辱地哭了起來。

  嘉齊不知道,之前我和衛嚶之間有過怎樣讓人心碎的對話。

  閃電把我的身影打在衛嚶麵前,暗影有著一隻翅膀。衛嚶驚異地抬頭。

  “我怎麽都上不滿弦!”

  我歎氣:“我說過你必須讓他永遠愛你,一旦他的愛減弱,你會付出超出以往無數倍的時間來為他上弦。”

  “為什麽?”

  “什麽東西都有期限,包括愛情。你以為它是永動機,隻需推動一下就能運轉一輩子?它和這鬧鍾沒什麽區別,需要不停地上弦。”

  “有沒有什麽辦法?”

  “你有兩個選擇,一是終生為他上弦,不能有一刻鬆懈,也許你的手指鬆開5分鍾,他就會死。”

  “我做不到!還有呢?”

  “你要付出全部生命。——你可以不馬上回答。”

  “可是我願意。”她幾乎是立刻作出選擇,“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你能不能讓時間暫停一個小時?”

  “這是上帝的權限,他創造時間,隻有他在時間之外。”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果我一小時不上弦,能不能讓他還活著?”

  我悲傷地望著她:“你答應了付出全部生命,就能隨時停止上弦,隻要能在兩個月內完成任務就行。”

  “太好了。”她說。聲音裏並無歡愉。

  “你要一小時幹什麽?”

  “我不知道……做那種事究竟需要花多長時間?”

  “哪種事?”

  “……”

  “你瘋啦?”

  “沒瘋。我隻想讓他留給我的記憶能多一點。接下來的兩個月,也許我隻能靠記憶過活了。”

  我想再次擁抱她——讓她看到我的擁抱。然而,當我向她走來時,她卻閉上了眼睛哭泣,於是,我的擁抱又化成了清風一陣。

  遠處,一身泥水的Ben跑來。當它來到衛嚶身邊,我已從她的眼睛裏消失,隻有Ben舔去她臉上的雨水和淚痕。

  嘉齊到底沒有同她做。

  衛嚶冷靜下來,鬆開嘉齊:“對不起,其實我不喜歡死纏爛打。答應我最後一個要求好嗎?”

  嘉齊默默點了點頭。

  “陪我買冰激淩。”

  他們並排走著,中間隔著一人的距離。

  一個小店正在準備打烊,兩人走過去。嘉齊問道:“有沒有一種冰激淩名叫‘Remember me’?”

  店員說:“沒有。”

  又一家小店,店員的回答依然是搖頭。兩人走過一條又一條小巷,所有的店都沒有。

  海的味道越來越濃。

  一家很小的西餐廳,兩人推門進來,嘉齊重複那句問話:“有沒有一種冰激淩名叫‘Remember me’?

  店員愣了一下,笑道:“有有有,本店新推出的口味。”

  衛嚶的表情變得極度失落。

  他們坐在靠窗的一張小台上,潮聲鋪天蓋地。

  店員端上一盤三色三球冰激淩。衛嚶舀了一勺,淚水下來了。

  嘉齊問:“不好吃?”

  我聽得見他們幾個人心裏的聲音。

  衛嚶:“其實,根本就沒有這種冰激淩,我不過是想讓他多陪我走一段路。”

  店員:“其實,根本就沒有這種冰激淩,我不過臨時把藍莓、抹茶、檸檬三種放在了一起。酸,無比的酸,還有帶著清香的苦。”

  嘉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燈光一盞盞熄滅,打烊時間到。

  嘉齊掏出一張五十的付賬。

  “四十六塊,有沒有一塊?”店員說。

  嘉齊掏出一堆硬幣,擺在桌子上。一個五毛的,五個一毛的,其中一個,破舊,上麵有紅色蠟筆塗過的痕跡。衛嚶看著它,臉色變得蒼白。她默默地掏出一張一元紙幣放到服務生手上,把硬幣又推了回去:

  “這是你給我的十分的愛,你答應過我,不能丟。”

  他們在海灘上呆到晨光熹微,潮聲響了一夜。衛嚶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嘉齊,抱了一夜。

  而嘉齊的手,隻是鬆鬆地環在衛嚶的身後。

  忽然,他的表情變得尷尬,奮力推開衛嚶。

  衛嚶的手死死地在他身後扣著,不肯鬆開。

  但最終,還是一點點地鬆脫。

  嘉齊的胸前,有衛嚶留下的一塊深色的淚痕,像是心的形狀。

  遠處,蘇眉正在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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