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二 在你的瞳孔上照見我

  第一次見到衛嚶,我根本沒想過,這樣的女生也會戀愛。

  她是農業大學學獸醫的大三學生,來學校附屬的寵物醫院實習。

  忘了說,我的“失夢招領”辦公室,物理地點就在這裏,與一間候診室重疊。

  這是我特意選定的。我喜歡懷揣鬧鍾在校園裏遊蕩,尋找合適的實驗對象,因這裏每天都在上演新鮮的愛情,因隻有這個年齡的人才會把愛情視作可以為之生為之死的東西,才會以為生命完全由自己支配,可揮霍一般贈予他人,甚至強行派送給所愛。

  存,為,愛。

  當然,人們看不到我,如果我沒有打開連接兩個世界的“節點”。

  有時我會在白天打開一小會,我喜歡看形形色色的人和動物晃來晃去,穿過裝夢的蜂巢時,就像全息激光幻影投在上麵一般。

  其時她正在專心對付一隻掛在空調機上的貓。那是隻漂亮的小虎斑,不到一歲的樣子,雌性,被主人送來寵物醫院做絕育手術。因恐懼,在空調上不肯下來。

  她用了逗貓棒、妙鮮包、貓薄荷,甚至一隻壯碩的大公貓,想誘惑它下來,均告失敗。貓主人急著把它揪下來辦入院手續,這衛嚶,便摞了幾張凳子,也不用人扶,用了蠻力踩上去。

  “沒有恐高症,倒是塊做天使的好料呢。”我暗想。不瞞你說,天使中真有得恐高症的。雲霞滿天時還好說,能假想自己踩在地毯上;一旦風吹雲散,縫隙中露出遠遠的山巒河流,那天使便嚇得一頭栽向地麵。這種天使,隻能像我一樣做做地麵工作,我們模仿人間的叫法,稱為“地勤”。

  想不到,那隻貓死死抓住空調外殼,衛嚶一發力,隻聽“砰”的一聲,人、貓、空調外殼、一把椅子兩張凳子,統統倒在地上。小虎斑似乎嚇呆了,居然沒有趁機逃跑,臥在她胸口上一動不動。

  我以為她要和貓一起動手術,可半分鍾後,她便“哼唧哼唧”地爬起來了。此時我才看清她的模樣:小巴掌臉,一頭亂七八糟的短發,像菠蘿,眼睛卻是黑如點漆。當時我便想:有機會我定要在她的瞳孔上照照鏡子。

  人間的鏡子照不出天使的模樣,唯有瞳孔能讓我們看清自己。但麻煩在於,當你逼視一個人間生命的瞳孔時,他也看到了你。

  當時,我便在貓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嘴角上揚,牙齒微微露出。那種表情,人類叫做笑。

  若有其他天使見到我,定然說,你病了。我說過,喜怒哀樂都是天使生病的表征。

  可是我喜歡。

  第二天,貓手術罷,打點滴。通常它們不會老老實實躺在床上,這衛嚶就像抱小孩一般抱著它,亂七八糟地哼著一些聽不清詞的歌。等主刀醫生,也就是她的實習指導老師陳劍南走過,她便揚聲抗議:“你好變態,一刀奪去人家的性權力。”

  陳劍南50多歲的樣子,似乎習慣了她的口無遮攔,說:“這世界上哪有占盡便宜的事情?這貓,吃進口貓糧,喝農夫山泉、伊利牛奶,連老鼠都不用捉,還能不付出點代價?”

  頓了頓,又說:“做人都不如它。這世上的人,有一半過得不如它好;另一半,和它一樣,被閹了。”

  走幾步,臨出門,又回過頭來:“我更正,至少有一半人,過得不如它,還和它一樣,被閹了。”

  衛嚶翻翻眼睛,繼續哼她的歌。此時我終於聽清歌詞:

  “小貓崽,上手術台

  摘零件,下不來。

  這裏沒有人吃貓

  你要很乖……”

  恐怕要等她過了30歲才能明白導師所說“被閹”的含義:為了生存,這世上有多少不得不做的事情啊。而她現在正像一隻剛剛性成熟,能獨自狩獵的小母貓,以為整個世界都在四蹄之下。

  不知為何,我希望這孩子未等到被閹的那一天就死去,這想法讓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從此我喜歡看她,而且見到她必然會微笑。我擁有無盡生命和大把屬於自己的時間,卻隻能用於等待和尋找,難免喜歡讓我能放鬆些許的東西——就像小孩子喜歡糖。

  衛嚶就是我的糖,不,冰激淩。

  我見過那些小孩子吃的冰激淩,堆在小小的蛋卷殼中,在夏日濕熱的風中,貌似一個小型的奶油冰山,吃到嘴裏的和化在手上的一樣多。

  衛嚶就是這樣,腦子裏同時轉著七八個主意,一件搞怪的事還沒做完,一轉身,她又開始了下一個。

  我常常等到晚上,忽然想起她的某個舉動,就笑著、捉摸著入睡了。

  就像那些小孩子,吃完冰激淩許久之後,舔舔手指,仍有餘味。

  我會蹲在她的背包或者頭發上,一路觀察她。除了翅膀的28克之外我別無份量,像她這樣稀裏糊塗的人決不會覺察。

  有個叫鍾嘉齊的男孩子經常去找她,是她已畢業的學兄,不同係,目前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平麵設計。但我觀察許久,卻始終搞不清他們到底算是什麽關係。

  原因在於,衛嚶實在像個混沌未開、發育不良的小男生。21歲,依然穿米奇圖案的小背心,真空,但絕不性感,“飛機場”、“圖釘”、“搓衣板”之類的稱謂放在她身上絕對合適。

  她不識路,不認人,對數字毫無敏感。

  和同學去量販式KTV,從包房出來上廁所,回去便找不到原來的房間,而且不記得房間號,背不出任何一位同學的手機號。

  在三四條迂回曲折的路上來來回回轉過十幾次,最後挨個拍門,才找到那一幫同學。

  聚會上,有陌生人搭訕,顯得極其熟稔的樣子,她便故作大方地伸出手:認識一下好嗎?人家便苦笑:我這是第三次向你做自我介紹。她便拍拍胸口,舒口氣:那就好,下次我肯定就能認得你了。一般來說,我需要見三次才能認得一個人。

  嘉齊對她的感情,也許是“喜歡”吧。

  但他們的第一次約會純屬災難。那時嘉齊已畢業,在不同的校友會上見過她三次,知道她不認路不記人,便特地叮囑:

  “你來找我,一定要打車,我會在路邊等你,給你付車費,你隻需要對司機說地址就行。”

  她一邊接電話,一邊拉開停在校門外的一輛紅色轎車的門,直接坐到副駕駛位子上:“到隨園小區5棟501.”

  車主便看著她樂,不說話。

  她倒也擅長自我反省,又說:“噢,也是,哪有我這樣打車的,沒必要說門牌號,直接說小區就行了啊。”

  車主仍在樂,此時她才注意到車上無計價器無營運牌:“鬧了半天你是黑車啊。”

  車主這回不笑了:“什麽黑車呀,我根本就是在這兒等人的。”

  此時我笑了,翅膀上有種微微的顫動一直傳到心裏,那裏,就像一朵花苞似的,一點點開放。

  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她身上裝有南極,而我身上有塊北極,就在翅膀上。

  她吸引我。

  在人間遊蕩十幾年之後,我很容易看穿嘉齊的小心眼。他想帶她去遊樂園,坐過山車,玩急流勇進。據說在這種危險遊戲下,心跳加速,體溫升高,與戀愛的感覺相似,女孩子很容易把興奮當成動心。

  偏偏衛嚶把他帶到遊戲廳,用一枚硬幣玩了一下午,除了“哈”“嘿”“死了”之類的感歎詞沒和他說一句話。最後遊戲廳老板用一堆毛絨玩具哀求她離開,此時她反倒和嘉齊有說有笑了。

  嘉齊邊聽她喋喋不休,邊帶她穿越馬路,忽然覺得耳根清靜,一轉身,才發現衛嚶不知何時已跟在一個半百男人身邊。男人越走越快,衛嚶一路小跑,語速和行速一樣快。

  “喂!”嘉齊喊。

  後來他問她:“你不是已經見過我三次了嗎?怎麽還會跟錯別人?而且是一個半老頭子?”

  衛嚶一臉無辜:“可這回我根本就沒有看人啊。”

  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麵。

  兩人隨後到麥當勞吃兩塊五一支的甜筒,衛嚶目不轉睛地盯著靠窗座位上的兩個豐滿女孩,用這世界上的慣用語——她們很性感。

  衛嚶喃喃自語:“不錯,應該有75D。”

  “你確定?”

  “確定。”她手指做敲打鍵盤的動作,“回車。”

  “你怎麽知道?”

  “這可說來話長了。你不知道,上大學之前我是在北方長大的。在那種小縣城裏,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洗澡。夏天還好,我們通常用那種太陽能熱水器,其實就是一個黑膠袋子,放在屋頂上,就能把水曬熱。可是春秋冬三季,隻能去公共澡堂。那情景可真叫壯觀!趕上周末,白花花一大片人,那哪叫洗澡,分明是洗肉。”

  嘉齊說:“你變態啊,那時你就光盯著人家的……呃……仔細看,還揣摸一下大小?”

  “難道男生就沒有這樣做做過?一邊洗澡一邊看著別人比大小?不過,要是你沒有這麽看過,至少證明你不自卑,那方麵應該沒問題。”

  “啊?”

  “我就是自卑啊。上高中時,我開始住校,一間宿舍住八個人。你知道女生也喜歡開臥談會,她們幾個見我穿這種米奇小背心,就一起大叫:啊呀,你怎麽不戴胸罩?青春期不懂得保護自己,老了後會下垂的。

  “關鍵在於我見到過那種下垂的。小時候隔壁有個老太太,夏天愛穿半透明白大褂,真空,那兩個布袋奶,感覺能‘pia’一聲,直接甩到後背去。”

  “得得,以後我要是性心理出現問題,唯你是問。”嘉齊說。

  “看出來了。我早就覺得你性取向有問題,要不然怎麽會看上我這種平胸?”

  嘉齊氣結,偏偏衛嚶像沒事一樣繼續講:“那時,她們七個好像馬上就結了一個聯盟,就像那種紅絲帶粉絲帶拯救乳房之類的。要是拍個廣告片,廣告詞肯定是:我們的口號就是——不要下垂!她們挨個找出自己的胸罩給我試。我靠,據她們所說,最小的尺碼是A杯,本來看上去還有一點曲線呢,等往我身上一套,那點曲線就變成了包子褶,裏麵還沒餡。從那以後整個宿舍的人就再也不當著我的麵提下垂的問題了——下垂都需要本錢呢。麻煩的是‘飛機場’、‘搓衣板’、‘圖釘’之類的外號從此就跟定了我。”

  嘉齊試圖安慰她:“小時候別人也喊我外號,更難聽:阿瘸。不是說我走路有問題,是說我胖。‘瘸’字拆開不就是‘加肉病’嘛。一開始我跟人打架,到後來假裝喊的不是我,他們覺得沒趣,就不拿這個煩我了。”

  衛嚶瞥他一眼:“可是你現在瘦下來了嘛。胖怕什麽?至少可以說,我曾經瘦過,或者,我將來會瘦。可平胸就不一樣了,我能說,我曾經大過,或者我將來會大嗎?我特別想從澡堂找到一個比我小的,找來找去沒找到,心理就開始陰暗了。看見那些大胸女人,就想:美什麽美,早晚會變成布袋奶。”

  嘉齊恍然大悟:“你哪裏是目測別人大小啊,分明是測人家的下垂指數。”

  “沒錯,我還發明了一套計算公式,D罩杯胸圍,不鍛煉的話下垂指數是67%,鍛煉的話……”

  嘉齊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你一個女孩子,閑著沒事跟我聊什麽乳房啊罩杯啊,不怕在我眼中喪失吸引力?”

  衛嚶拍他肩膀:“得了吧,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吸引你。那兩個波霸怎麽樣?要不要我幫你追?”

  沒等嘉齊回答,她站起來,走到靠窗的位子前,也不知說了些什麽,其中一個站起來向嘉齊走來,另一個,拉她沒拉住的樣子。嘉齊剛剛不知所措地站起來,臉上就吃了幹脆刮辣的一記耳光。

  “變態!”

  衛嚶笑得張牙舞爪,能看見一連串的“哈哈哈哈”排著隊從她口中衝出來。

  後來嘉齊對她嚴刑拷打,她才說了實話。她對那倆女孩說:“喂,我哥們兒目測你們胸圍75D,但不能確定是否包括海綿墊。過去給他看一眼如何?一眼100塊。”

  他們交往過一段時間之後,不像戀人,卻越來越像哥們兒。兩人都喜歡戶外運動,有空便一起攀岩或徒步旅行。衛嚶看嘉齊的目光清澈如水,但嘉齊看她的,卻始終閃著愛戀的藍色小火花。

  有時我想不通嘉齊幹嗎會喜歡她,除了好玩,女性的本能幾乎為零。但我見過人間的無數愛情,所謂愛,其實更多是命運的事,哪有如此之多的為什麽。

  衛嚶與鬧鍾的故事開始的那一天,她和嘉齊約好了去攀岩。他們選擇了一處古采石場的遺跡,人工采出的峭壁略呈仰角,下麵幽綠的潭水深不可測。

  嘉齊仔細地給衛嚶係好鞋帶,打的是個複雜的蝴蝶結。他的雙手在她身後,為她扣好安全帶。近乎擁抱,而她一無所感。

  他又利索地打好一個“8”字繩結,連接安全帶和主繩,將一個鎂粉袋掛在衛嚶的腰間。

  隻有一個頭盔,嘉齊拿在手裏,猶豫著。

  他說:“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呆在下邊,給我拍照行不行?”

  她說:“不行。”

  “這條路線難度係數差不多有5.8,你確定能行?”

  “上次我們爬的那條路線難度5.82,我比你先到峰頂。”

  “那是我讓著你。”

  “這麽好玩的事你不讓我一起玩,太自私了吧?”

  嘉齊無奈:“好吧。”

  “確定?”

  “確定。”

  “按回車。”

  嘉齊豎起手指,虛點了一下:“哢”。

  他把唯一的頭盔給衛嚶戴上。

  看他們攀岩,這事真的不好玩。雖然有一條保險繩將兩人連在一起。但我的翅膀開始顫抖起來,宛如最細的那種古箏弦,架在心上,用遙指彈奏。當我最終懂得了人類的情感,我知道,這叫心悸。

  嘉齊攀住一塊凸起的岩石,而上方衛嚶的腳移過來,正好踩在他的手指上。嘉齊一臉痛苦,卻沒有喊出來。

  衛嚶又往上攀了一步,燦爛地回頭看著他。他急忙換上平和的笑容。等她回頭,卻從牙縫中絲絲吸著涼氣。手指被踩得有些扁,他探手入鎂粉袋中擦了把鎂粉,繼續向上攀登。

  衛嚶爬到一個小屋簷下,把一個大號六角塞塞進淺槽裏麵做了保護,一臉陽光地衝嘉齊做出勝利的手勢。

  我索性看天。正值春季,候鳥北歸,我高舉單翼,飛鳥穿過翅膀時,它如一麵繃得很緊的鼓被指尖輕彈。而我知,那是顫動,不是心痛。

  鳥群中沒有父母。

  距離那場大病的日子已久,我快要忘記心痛的感覺。隻怕當找到他們的時候,我卻不知道,這是痛。

  有人衝我打招呼,我看到死亡天使在高空盤旋,忽然明白,“心悸”的原因是恐慌。

  死亡並不像傳說中的的一樣身著黑衣,也不攜鐮刀與沙漏,算得此人壽命將近,一揮鐮刀,生命便如麥草一般倒伏。

  所有的天使都穿白色,死亡之路原本漆黑,那剛剛脫離軀殼,惶恐無所依附的靈魂,看到前麵一點點白色的光亮,才能別無選擇地跟了去。

  我與死亡寒暄:“這次你將帶走誰?”

  他指嘉齊:“這個。”

  我點點頭:“也好,那女孩更好玩一點,倒是能給我帶來不少樂子。”

  “不過等那個死了,這個也不會有樂子給你瞧了。”

  “未必吧,我看她這麽沒心沒肺的人,不出一個月,就能忘記這個玩伴。”

  我們並肩坐在山崖上閑聊,呼吸黃昏時的空氣。若人類能看到我們,定是一幅奇怪的圖景:兩個長著翅膀的家夥,以閑聊謀殺時間,等待一個男孩死去,好結束這一天的工作。

  對於我們來說,死亡不過是工作。我們也就相當於巴士司機吧,帶他們從一地到另一地旅行。但對於人,死亡則是一係列的未知:

  死後我們會改變容顏嗎?

  若相愛的人隔了幾十年才在另一世界相遇,他們會相認嗎?

  靈魂有溫度嗎?若是擁抱,也會緊得讓人顫栗嗎?

  死後,還有愛嗎?

  我和死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然而,從翅膀上傳來的顫抖一陣緊似一陣,顫得我不由自主地發抖。死亡關切地看我一眼:“你病了嗎?”

  “是的,我冷。”

  死亡輕歎一口氣。看得出,他隻希望這個過程早一刻結束。

  就在我們閑話的功夫,衛嚶腳下的石頭鬆脫。她失去重心,往下足足衝墜了五六米,碎石被觸動,向山崖下麵滾落,許久,發出沉悶的聲響,潭水激起很高的浪。

  嘉齊被繩子帶動,一同往下衝墜,臉部在岩壁上擦出條條血痕。

  衛嚶頭部撞在岩壁上,頭盔變了形。

  保險繩繃緊,兩人淩空懸掛在山崖上,衛嚶在上,嘉齊在下。衛嚶一動不動,似乎昏了過去。嘉齊大聲喊她的名字,拉動保險繩。

  衛嚶被繩子震動,醒來,手指本能地在空中亂抓,終於抓住了旁邊突出的一塊石頭,但嘉齊周圍無所憑借。

  嘉齊向上攀繩。他的前方,有一塊可供搭手的石頭。

  繩子越繃越緊。一粒細小的石頭打在嘉齊臉上,他向上看,衛嚶的手指漸漸鬆開。

  淺槽中,六角塞附近的石頭正在開裂。

  衛嚶滿臉汗珠,惶急地看著嘉齊。

  下滑的碎石、泥土匯成一股小小的細流。

  嘉齊定睛看著衛嚶,她的麵容深深地印在嘉齊的瞳孔上。

  我看到嘉齊的嘴巴開合:

  Wo——Ai——Ni。

  可是聽不到他的聲音。

  也許他隻是不想讓自己的情感成為衛嚶最後的負擔。

  隨後他抽出軍刀,割斷了繩索。

  在衛嚶淒厲的尖叫聲中,嘉齊如一隻大鳥無聲墜落。他的瞳孔上因映著衛嚶的影子,變成奇異的薄霧薊色。

  衛嚶重複著嘉齊的口型,低低地說出三個字:我愛你。

  繼而聲嘶力竭地:我——愛——你——!

  嘉齊落水的聲音拍岸,掩蓋了一切。

  從翅膀那裏傳來的震顫如弦,切割著我的心。

  而那時我不知道這叫痛。

  衛嚶在急診室外,緊緊抱著嘉齊的登山包。

  印第安人有個傳說,人可以把生命藏在其他地方,如一棵樹,一塊石頭,一潭水裏麵。她抱著那個包,如同抱著他的生命,擔心一鬆手就會飛走。她的身體劇烈起伏,就像,一門之隔正在接受心髒電擊的嘉齊。

  我對死亡說,把嘉齊的靈魂留給我一段時間吧。

  之前死亡曾多次答應過我的這種請求,這次亦不例外,隻告誡我下次請早開口,免得他耽擱大好時光。

  而這次我沒法“請早”,嘉齊死之前,我始終不知道,衛嚶愛他。

  愛這種東西,猶如洪水,從來不肯一點一滴地釋放,一旦你抗拒的堤壩出現一點點裂隙,它便來得鋪天蓋地。

  像生活在亞馬遜流域深處的亞諾曼彌斯人,把“我愛上了你”說成“我被你傳染上了”,意思是“你身上的某種東西進入了我的身體,它活在了我的身上”。

  現在嘉齊已傳染了衛嚶。

  牆上的時鍾,已從下午五點指向晚上八點。

  手術室內,示波儀上,嘉齊的心跳漸趨直線。

  衛嚶的表情幾近絕望。

  我走近她,這次,翅膀卻似我的阻力,抗拒著,一步步向後拖。我看著翅膀,有一瞬間認為它不是羽毛,而是有靈魂的活物。它終於放棄,似乎能聽到一聲歎息。

  我在衛嚶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樣子,和十幾年前,第一次在飛鳥瞳孔中看到的自己一樣,二十多歲,有種雌雄莫辨的美。我們擁有無盡的生命和永不衰老的容顏,除非自甘放棄,去換取一個天上的嬰兒。

  “他已經死了。”我說。

  在她眼中我隻是牆上一個淡白的影子,她翕動著嘴唇,卻說不出話。淚水從眼角滲出來。

  許久,她低聲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無關緊要……可是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你真是傻孩子。你可以得到,不過它會給你帶來痛苦。”

  “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會記住你的話。”

  母親給我說過,唯當她說過這句話,我才能在事成之後得到她的靈魂。

  我把鬧鍾給她,鍾已停。

  衛嚶奇怪地看著鬧鍾。

  “隻要你為鬧鍾上弦,他就會活過來。”

  “太簡單了,我不信。”

  “不簡單。他每活一天,你的生命就要扣除一天。”

  衛嚶的臉色發白:“我願意。”

  “鬧鍾不能停,否則他就會死。”

  “我懂。”

  “不能對任何人說,否則就會失效。”

  她勉強一笑:“越說越像真的了。還有呢?”

  “你一定要記住,必須讓他永遠愛你。”

  “永遠?”

  “是的,永遠。萬一他不再愛你……看過《海的女兒》嗎?”

  衛嚶耳畔似乎響起海潮的聲音,海水一浪一浪地撲向海灘,泡沫在浪尖堆積、消失。“……在他和別人結婚以後的第一個早晨,你的心將會破碎,你將成為浪峰上的泡沫……”

  愛,卻得不到回報,這是最後的結局。

  我比安徒生殘忍:“你會比人魚公主更慘,死是最輕鬆的解決方式。”

  衛嚶怔怔地看著鬧鍾。猛然一把奪過,迅速上起了弦。鬧鍾開始“嘀嗒”走動,但手術室的門依然緊閉,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我向後退去,準備退出衛嚶的視野。

  “你是天使?”她問。

  在她眼中,我已經很淡,像是牆上凸出來的一個水印子。我的聲音變得很遠:“殘疾的。”

  她站起來,想追過去,卻見牆壁雪白一片,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懷中的背包滑落,裏麵的東西撒了一地。

  對她來說,剛才的一切更像是一個夢,她手忙腳亂地把東西一一收進去。

  可是,等等。

  一個圓圓的東西就在長椅下麵。那就是我的鬧鍾。

  她定睛看著它,開始上弦。一下、兩下……終於擰到盡頭。

  鬧鍾走動,伴隨著“嘀嗒”聲,手術室的大門打開,一輛車推出,上麵躺著的卻是一個蒙著白單的人體。

  衛嚶驚惶地看著推車走近。

  手推車來到衛嚶麵前,她用顫抖的手打開白布單,露出嘉齊蒼白的麵孔。

  衛嚶的身體軟下去,伏在嘉齊身上。

  布單下卻伸出一隻手,嘉齊的,撫摸著衛嚶的頭發。

  衛嚶一愣,伏在嘉齊懷中痛哭。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