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政、彼得和尚他們一直等到羅中夏重新出現在大樓的門口,才發覺籠罩整個樓房的結界已經撤銷了。他們原來覺得樓中的敵人既然能把整個五層的樓房都封鎖住,實力定然極其可怕,羅中夏恐怕會麵臨一場惡戰。可當羅中夏走出大樓的時候,除了神情委頓一些以外,身體並無其他異狀,不象是與人交手過,這多少讓其他人吃了一驚。
“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十九急不可待地迎上去,一把抓住羅中夏的雙手。羅中夏感受著少女手掌的溫軟,衝她笑了笑道:“我沒事。”顏政氣哼哼地湊過來道:“到底裏麵是什麽人啊?”他拚盡了十個指頭的畫眉筆,還是被人摔出了病房,而且摔了個四腳朝天,真是前所未有的大恥辱,所以非要知道敵人底細不可。彼得和尚從後麵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少安毋躁,轉而問道:“不知道鄭和鄭施主如今怎樣了?”
麵對這一大堆問題,羅中夏苦笑一聲,低聲道:“鄭和已經被人帶走了,詳細情況,咱們先回鬆濤園去再說吧。”星期天的出現,解答了他的一部分疑問,卻又增添了更多謎團,這麽大的信息量,得花上一段時間去消化。
眾人聽他這麽說,也就不再追問,一起轉身朝醫院門口走去。十九牽著羅中夏的手走在前麵,看他情緒不高,便隨口開玩笑道:“看你的樣子,不是看到什麽漂亮小護士了吧?”羅中夏道:“我又不是製服控,哪裏敢啊?”十九“哼”了一聲,用力捏了捏他的手。突然她覺得一陣疼痛,忍不住尖叫一聲,原本緊握著羅中夏的手象觸電一樣猛然鬆開。羅中夏嚇了一跳,忙問她怎麽了。十九惶惑地攤開左手手掌,白皙細嫩的手掌上赫然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血痕。
看到這條傷痕,大家都倒抽一口冷氣。曾桂芬經驗老道,立刻接過她的手掌細細觀察,發覺這血痕並不深,傷口邊緣的鮮血尚未凝結,顯然是剛被割開的。“你剛才碰到過什麽?”曾桂芬皺著眉頭問她。十九表情十分迷惑:“我一直握著中夏的右手,什麽也沒碰到啊。就是憑空突然疼了一下,然後就這樣了。”曾桂芬轉而去看羅中夏的手,也並無任何異狀,還是老樣子,又糙又黑。
“難道是這附近還有隱藏的敵人?”顏政半是緊張半是興奮地猜測道。他的畫眉筆雖然隻剩兩支,可還能靠拳腳功夫撐著,剛才那被摔出門外的怨氣正愁無處發泄。彼得和尚斷然否定了這個猜測。
“如果真有敵人的話,在一開始就應該施出全力打倒至少一人,何必冒著被我們覺察到的危險隻輕輕傷到十九?”
“那還能有誰?總不能是羅中夏傷的吧?”顏政有些不服氣。羅中夏顧不得跟他們鬥嘴,連忙從口袋裏取出一塊手帕,遞給十九。十九伸出右手去接,又是一聲尖叫,右手的指尖也出現了一道血痕。
這一下子,大家的注意力都被羅中夏吸引住了。顏政上下打量他一番,眯起眼睛道:“太可疑了,你是假的吧?”
羅中夏發現十九撫摩著傷口,看自己的眼神裏有了幾絲疑惑,神情緊張道:“喂,別可笑了!”顏政道:“那你自己證明一下,從六樓跳下來,若是摔死,便是真的。”
聽著那兩個人胡扯,曾桂芬沉吟了片刻,讓羅中夏站在原地不動,然後喝令其他人站開幾步之外。她見周圍人都散開了,氣沉丹田,運起彈唱大鼓的音力,對著羅中夏突然爆出一個響亮的“破”。
這一聲如黃豆入滾油,爆得清脆無比,在羅中夏周身瞬間炸開。曾桂芬雖無筆靈,但浸淫大鼓幾十年,對音律韻調極熟。這一聲的威力非同小可,被她控製得恰到好處,可以將人震懾住,卻不會傷及身體。
羅中夏猝然被“破”音炸到,整個人一陣心神恍惚,下意識地要去抵擋。青蓮筆尚未出動,卻見他的右手臂急速膨大起來,尖銳的暗褐色鋒角從手臂與手掌皮膚裏紛紛刺出,遠遠望去如同一個巨大的畸形榴蓮,猙獰無比。
在場的人包括羅中夏自己都被這副景象嚇呆了,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手臂膨脹了大約十秒鍾,不時發出“嘎啦嘎啦”古怪的骨音,但這十秒的膨脹已經讓它比正常手臂變成比平時大出三、四倍,好在這種畸變隻持續到右肩,以肩膀為分界,身體的其他部位並沒有發生變化。那一條充氣的榴蓮手臂與羅中夏瘦弱的身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中夏……”十九瞪圓了雙眼,她想上去幫忙,卻被那猙獰的手臂嚇得不敢動彈。顏政與彼得和尚對視一眼,也不知該如何應對,打也不是,救也不是。顏政突然拍了拍十九的肩膀,聲音有些顫抖:“我說十九啊,你覺得,這象不象是……”
經顏政這麽一提醒,十九也想到了:“這,這不就是鄭和嗎?!”
當日在綠天庵前,鄭和就是化身成了這麽一個渾身是肉刺和疙瘩的怪物,橫掃諸葛家。唯一的區別是,鄭和是全身異化,而羅中夏則隻是右臂異化。
“小羅,你還清醒麽?”曾桂芬的聲音遠遠傳來。羅中夏忙不迭地點了點頭,生怕被人誤會自己變成喪失神智的怪物。曾桂芬又道:“你試一下,是否能舉起手來?”
羅中夏試著舉了舉右臂,卻發現過於沉重,要花上許多力氣才能勉強平伸。“好重呀……”
他和普通大學生一樣四體不勤,這麽重的東西哪裏能舉得動,剛堅持了數秒,就滿頭大汗,不得不垂下來。這一垂可不得了,整個手臂“轟”地一聲砸到了地麵,水泥板被骨刺紮得四分五裂,生生被切出一個大坑來。
曾桂芬道:“你不要亂動,試著讓自己心情平複下來,慢慢調整呼吸。”羅中夏到底有禪心的底子,聽到曾桂芬的指點,連忙依法而行。十九、顏政、彼得和尚三人不敢打擾,就在旁邊目不轉瞬地死死盯著。
說來也怪,隨著羅中夏呼吸減緩,那條畸形右臂忽張忽縮,眼見著就小了下去。也就兩分多鍾的功夫,手臂便恢複成了正常大小,那些尖利的肉刺也縮回皮膚去,表麵看並無任何痕跡留下來。羅中夏試著再揮舞了幾下手臂,行動自如,也不覺得有什麽酸痛腫脹的感覺。
眾人再度圍了上來,這才明白剛才割傷十九的就是他手上的那些肉刺。顏政問:“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啊,你被異形附體了嗎?”曾桂芬曾老師的神情有些古怪,她拄著拐杖望著羅中夏道:“你怎麽會有它呢?”
“聽您的口氣,您知道這是什麽?”羅中夏反問道。
曾桂芬點了點頭:“自然知道,這是陳琳的壯筆。”
兩個不學無術的家夥麵麵相覷,彼得和尚與十九飽讀詩書,聽到曾老師一說,俱是凜然一驚。三國陳琳擅寫檄文,《文心雕龍》裏稱讚他“壯有骨鯁、皦然露骨,真壯筆也。”,煉出來的筆便被稱為“壯筆”。這在韋家和諸葛家的筆譜裏都是記錄在案的。
“可您是怎麽認出來的?”彼得和尚問。
曾桂芬輕輕歎了口氣,緩緩閉上眼睛道:“這支筆靈,就是當年我丈夫的所有啊。想不到今日竟在這裏見到了。”
……
……眾人回到鬆濤園時,翟式耕已經走了。老人家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一般不住在這裏。通過諸葛家的關係,華夏大學很慷慨地把鬆濤園租借給這批家夥作落腳點。
羅中夏把星期天和鄭和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周圍的人聽得默然不語。諸葛家、韋家、“他們”,局勢已經很混亂了,現在卻又多了一個不知是敵是友的星期天。而且聽星期天的口氣,似乎把羅中夏他們當成了理所當然的部下,這就連彼得和尚心中都有不爽。
“渡筆人,至少韋家可從來沒提到過有這麽一種人,莫不是編出來誑人的。”彼得和尚道,韋家的曆代收藏他自信都讀過,從未聽過關於渡筆的一星半點。他把征詢的目光投向十九,十九也搖搖頭,表示諸葛家也沒聽過。“難道那個星期天這次來,隻是為了把你體內的秋風筆渡給鄭和?”曾桂芬閉目思索著。秋風筆雖然取自懷素,但畢竟是屬於韋家族長韋定國的筆靈,這麽輕易被人拿走,多少有些不甘心。
“這不是還給了他半根嘛。”顏政比了一個刺蝟的手勢,讓羅中夏的心很受傷。
“曾老師,您剛才說這支筆靈,是您丈夫的?”羅中夏問道。作為剛才發生變異的主角,他對於自己的身體最為掛心。剛才那條胳膊的變化,至少從外形來看並不讓人開心。
曾桂芬暼了一眼羅中夏的右臂,從懷裏摸出一片藥片含在嘴裏,徐徐道:“我年青時本非韋家族人,隻是個普通的地方文工團演員。在一次外地演出中認識了我丈夫韋勢斌,一直到結婚後方才知道關於韋家與筆塚的秘密。這管陳琳的壯筆,當年是我丈夫韋勢斌所有。”
羅中夏暗想,他名字裏帶一個“勢”字,顯然是與韋勢然是同輩了。
“依著族規,韋家的媳婦不能接觸筆靈,我丈夫心疼我,就教了我以韻運氣的法門。其實我對筆靈不甚熱心,隻想安安心心作別人媳婦,過一輩子,對於學這些東西也就不十分用心。後來發生了族長之子韋情剛叛逃的事,我丈夫跟隨著族裏的幾個長老去捉他回來……這一去,他就再沒回來,據說是跌入山澗,隻有他的筆靈被幸存的長老拚死收了回來。”
羅中夏曾經聽曾老師說過這段曆史,韋情剛為了女人叛出韋家,韋家長老追擊不成,傷亡慘重,隻有韋勢然勉強逃了回來。這麽說來,這支壯筆是被韋勢然拿回來的了?如果真是那頭老狐狸的話,那韋勢斌的這個“跌落山澗”,就很值得懷疑。
曾桂芬繼續道:“韋家收回來的筆靈,都放在了藏筆洞內,等著下一次筆靈歸宗大會,旁人不能輕入,從此我便再無緣得見。我丈夫屍骨無存,筆靈又被深鎖洞內,讓我無從緬懷。這一隔,就是二十多年呐”說到這裏,她的嘴唇有些發抖,不由得抓住羅中夏的胳膊,指尖顫巍巍地去碰觸皮膚,仿佛可以籍此來與亡夫交流。
十九聽得眼圈發紅,雖然是韋家的家事,但是容易被感情故事感動,這是所有女人的天性。她嬤嬤推了一杯茶到曾老師麵前,曾桂芬晃晃指頭表示謝意,又道:
“勢斌死後,我在韋莊已無可留戀,便隻身離開。我身邊勢斌唯一還存留著的東西,就是他教我的韻氣法門。我每日練習,權當思念,久而久之,就有了這身功夫。我有時候想,這大概就是勢斌所期望的吧?也許隻是個聊以自慰的傻念頭……後來韋莊轉而開放,不時會派人出來,我才與他們重新恢複聯係——隻是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重新見到壯筆的筆靈。”
“可惜它已經不是一管筆靈了。”羅中夏也隨之歎道,“被那些暴殄天物的家夥給煉廢了,隻殘留了一些異能,筆本身的精神卻無法恢複了。”
“這個剛才我就猜到了。”曾桂芬有些戀戀不舍地鬆開了羅中夏的胳膊,又恢複到平常那種沉穩的表情,“正常狀態下的壯筆全部展開的時候,筆塚吏全身都會浮起骨刺,銳利無比,無堅不摧,和你這個隻變右臂的差很遠呢。”
在場的人不約而同都想起在綠天庵前那個巨大化鄭和的造型。破壞力確實是相當強大,形象卻實在不敢恭維。十九和顏政心裏不約而同地想,打死也不要被這麽難看的筆上身。
曾桂芬早預料到了他們的反應,語氣轉為自豪:“你們不要誤會。這支筆是陳琳煉出來的,陳琳是什麽人?那可是個寫檄文罵得曹操頭疼病都好了的主兒。這支壯筆也繼承了他文筆犀利,鞭辟入石的遺風。壯筆的要旨在其銳,而非其壯。若是不合用的人,便會弄至全身骨刺;若是人筆相闔無間,所有的鋒銳都會回縮肌裏,匯聚一點,能出現在筆塚吏身體的任何部位,等若多了一柄無形利劍。除了勢斌,我還不曾見到有人能達到這個境界。”
“那還真是可惜……”羅中夏悻悻道,聽起來這筆威力不小,隻是筆靈已廢,加上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壓根就不指望能修煉到那種境界。
曾桂芬笑道:“主人心中起了警惕,那些骨刺就會自動伸出來,待到心情平複,骨刺才會自消。我有空教你如何駕馭吧,到時候你的右臂縱然不能運轉自如,起碼也能自我控製,不至於在公車上被人踩了一腳,就立刻變成刺蝟。”
眾人均是哈哈一笑。十九抬起小下巴,眯起眼睛道:“好啊!原來我剛才一提小護士,你就對我心生警惕,還割傷我,這筆賬怎麽算啊?”
“我,我哪裏有!”“骨刺都出來了,哼,還不承認?”
饒是羅中夏身懷2.5管筆,還是百口莫辯,被十九逼問得滿臉通紅,情急之下把求救的目光轉向顏政。不料顏政一反常態,坐在沙發上一臉嚴肅地低頭想著什麽,修長的指頭心不在焉地在扶手上彈來彈去。他忽然抬頭向曾桂芬沒頭沒尾地問道:“秦宜偷走的兩管筆靈裏,莫非其中一支就是壯筆?”曾桂芬讚許地看了他一眼:“正是。壯筆與我淵源最深,所以韋家族長才會請我出麵,帶著彼得、二虎子來追捕。”“哦……”顏政覺悟了似地點點頭。當日秦宜從韋家偷了兩支筆靈出來,隨身攜帶在筆筒裏。結果因緣巧合之下,顏政在網把誤開筆筒,一支畫眉筆上了他的身,另外一支卻逃掉了——今天已經知道那就是陳琳的壯筆。顏政能立刻想到這一層,也是頗為難得了。
“本來已經逃走的壯筆卻被‘他們’拿去煉了鄭和……”顏政坐直了身體,“這至少說明秦宜和‘他們’不一定是一夥的——雖然兩者之間一定有什麽聯係。”
“你在說什麽啊?秦宜偷的是壯筆,‘他們’拿來煉鄭和的也是壯筆。不是一夥的才有鬼哩。”羅中夏一半是認真反駁,一半則是為了擺脫十九的糾纏。
“這在推理上可不夠嚴謹。”顏政一本正經地說,“也有可能是秦宜把它弄丟了,之後被‘他們’撿到嘛。”“你不是看上她了吧?一直在為她說好話。”十九盯著他。她沒見過秦宜,而羅中夏對秦宜的描述隻限於“大胸”、“長發”和“好身材”,因此她對這個神秘的女人沒什麽好感。
然而顏政不是羅中夏,對付這種質問輕車熟路,一句話就堵上了所有人的嘴。
“對啊,我覺得這姑娘不錯。”
彼得見話題越跑越遠,趕緊招呼說:“不要跑題,秦宜怎麽樣並不要緊。現在最重要,是如何應對星期天這個人。”顏政暗自歎息一聲,眼神裏閃過一抹異色,不再說什麽。
一提到星期天,所有人的臉色又沉重下來。這個突然出現的老頭實力遠遠超過他們想象,反抗是絕不可行的,可就這麽甘心為他賣命,又覺得太冤。至於他講給羅中夏的那些話,也總讓人覺得不盡不實,沒法讓人踏實何況鄭和變得更討厭了……
羅中夏雖然很弱,到底也是身懷青蓮,無論誰都得高看一眼;如今他卻變成了為人作嫁衣的渡筆人,青蓮的正選卻成了植物人鄭和。陪太子讀書這事,別說羅中夏,就是鄭和與十九都大為不平。
而且這還隻是開始,星期天顯然是打算讓羅中夏把其他幾侯都渡過來給他,這可不是什麽輕鬆的任務。可要是不幹……
屋子裏的人可沒人能打得過那個老東西。
彼得和尚一抖僧袍,說道:“找出其他六侯?這個星期天說的倒是輕巧。若是那麽容易找,諸葛家早就搜集齊全了。光是王羲之那管天台白雲筆,就又是加鎖,又是封印的,還派了個千年老妖怪來把門,其他六個隻怕更難。”
羅中夏猶豫了一下,說:“他臨走之前,說點睛筆能派得上用場。”彼得和尚一聽這話就皺起眉頭:“前幾個月我和顏政也不是沒忙活過。點睛筆查找別的筆靈,尚且隻能給出些模模糊糊的線索。管城七侯身份尊貴,靈力遠在點睛之上,點睛能有什麽作為?”
“星期天教了我一個辦法,可以通過別的辦法來喚醒點睛筆的力量。”“什麽?”羅中夏把那枚銅錢掏出來擱在桌子上,還未說話,彼得和尚便先開口說道:“我當是什麽,原來他想請筆仙……”曾桂芬不由笑道:“如此說來,你們可找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