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橋

二十三 原諒

　　劉敢昏迷著。他希望自己永遠昏迷下去，永遠不再醒來。

　　麵對自己犯的重大錯誤，劉敢不知道如何去麵對如此關心自己的戴老師，如何去麵對劉起叔的養育之恩，死是他唯一的選擇，除此之外就別無選擇了。

　　劉敢以為隻有走向死亡，才能擺脫麵對別人的冷嘲熱諷，擺脫劉起叔的失望和憤懣，擺脫戴老師那雙對他充滿溫情充滿期盼的眼神……

　　在那一刻，就像船隻進了橋洞已經沒有回轉的希望，劉敢也一樣，對自己已經萬念俱灰。那天，他跳進水裏，遊進橋洞，乘黑爬進了地洞，隻想在地洞裏結束自己的生命。

　　所以他連衣服也不脫，也不管怎樣的寒冷和周身的疼痛。在他的心中，他所受的這些痛苦，包括自己的生命，都比不過在劉起叔和戴老師心中留下一個好的印象。

　　劉敢在昏迷中不時陷進一個個淩亂的夢境。

　　在夢裏，他迷迷糊糊聽見了劉起叔和戴老師的呼喚，迷迷糊糊聽見了很多鄉親嘈雜的聲音。

　　不久，他便進入了和他們一個個交談的鏡頭……

　　不知過了什麽時候，他在夢裏，又碰見了爺爺和阿爸在一起圍著火爐說話。

　　劉敢怯怯地叫了一聲：“爺爺！”

　　爺爺回頭看見他，嚇了一跳，然後奇怪地問他：“傻小子，你怎麽也來了？”

　　劉敢的阿爸回頭看見了劉敢，瞪著眼睛，一時說不出話。

　　劉敢問：“阿爸，你怎麽啦？”

　　“臭小子，你不要命啦，我們劉家的香火還靠你續呢，還不快給我滾回去？”劉敢爸揚揚拳頭，噎住的話終於說出來了。

　　劉敢哭著說：“阿爸我不想死，可是我沒有辦法呀。”

　　“什麽沒有，怎麽會沒有辦法呢，快給我回去！”

　　“阿爸，我犯了錯誤，我隻有死，你就讓我死了吧。”

　　爺爺問：“孩子，你犯了什麽大錯誤，一定要你死呢？”

　　“我，我偷吃了雞！”

　　“你……你……這麽不聽話，閻王爺也不收你！”劉敢的阿爸和爺爺從他的背後奮力向外推著，一直把他推出了那扇烏黑的門洞……

　　劉敢感覺阿爸的力氣還是那麽大，推得他一陣鑽心的疼痛，劉敢禁不住從心裏叫起苦來。他想睜開眼睛，看看阿爸把他推到了哪。他首先感覺有一束光，朝他眼角射來。劉敢的眼珠慢慢轉移開強光，在迷迷糊糊中，他看見了劉起叔和戴老師坐在他的床沿邊。兩個人已經兩夜沒合眼了，他們守著醫生給劉敢掛的鹽水瓶，現在終於背靠背地打起了瞌睡。

　　劉敢看著看著，淚水從眼角滑下來，真辜負了劉起叔和戴老師對他的期望呀。他本來隻想死在那個地洞裏，現在怎麽不在那裏了？他們是怎麽把他從地洞裏找出來的？莫非，他已經死了，靈魂飛出了身體，準備托夢給他們，向他們道歉？

　　劉敢想到這，想爬起來，想趁他們睡著的時候逃開去。劉敢無臉麵對劉起叔和戴老師呀，他隻有逃，隻是不想讓他們看見自己。

　　劉敢剛一抬頭，就痛得哎呀叫出來，他的頭像裂開了一般，又沉沉地倒在了枕頭上。

　　劉起和戴老師聽見叫聲，同時被驚醒過來，戴老師看見劉敢醒了，撲過去喊：“劉敢你醒了，傻孩子你終於醒了……”

　　劉敢被戴老師抱在懷裏，劉敢的淚水無聲地流淌著，像把掛的鹽水都從眼睛裏流出來了。

　　“戴老師，我，怎……麽會……在這？我會……死……嗎？”劉敢邊咳嗽邊問。

　　“傻孩子你在醫院裏，你不會死的，怎麽會死呢？”

　　“可是，戴……老……師，我……想……死，我……做過很多壞……事，隻想死了……算了……”劉敢一邊哭一邊咳嗽著，戴老師一隻手幫劉敢捶背，一隻手把劉敢摟在了懷裏：“傻孩子，你說啥呢？你還是好孩子，隻要改了壞毛病，你永遠是我和劉起叔的好孩子。”

　　劉敢流著淚看劉起，劉起很慚愧，不知道怎麽安慰劉敢，他隻是站在那裏，看著戴老師和劉敢抱頭哭泣，他也好想哭，這時他看著淚流滿麵的劉敢，也終於流下了熱淚，他對劉敢抽泣著說：“嗯……戴老……師說的……對……”

　　劉敢閉著眼睛哭著低下了頭，這時他覺得一泡尿，把他憋得急急的，現在他隻好憋著，等戴老師回過神來，才開心地放下劉敢。

　　劉敢要站起來，戴老師把他按下：“劉敢，你別動！”

　　劉敢又要爬起來，戴老師又把他按下去：“乖，別動！”

　　“戴……老……師，我，我想撒尿。”

　　劉起聽了，撲哧笑了。戴老師麵紅耳赤，嗬斥劉起：“你笑什麽，撒尿有什麽好笑的，”戴老師一邊扶劉敢起來，一邊喊劉起：“快來提鹽水瓶，送劉敢去廁所。”

　　“哦。”劉起趕忙去提吊著的鹽水瓶。

　　天亮後，村裏人知道劉敢醒了，都來看他。劉敢很不好意思，嗬嗬地傻笑著。

　　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一整天這個病房都鬧哄哄的。下午放學，劉桃和劉星還有蕭丫也來了。

　　蕭丫躲在劉星的身後。

　　戴老師對蕭丫笑眯眯地說：“蕭丫，劉敢是大老虎嗎？你怎麽躲在劉星的身後不出來呀。”

　　蕭丫臉紅了，她怯怯地走過來：“劉敢哥，對不起。”

　　劉敢不好意思了，他爬起來說：“蕭丫，你別這麽說，都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不該老耍小孩子脾氣，常向老師告狀，我也不該把水灑在你的鞋子和襪子上……”

　　劉敢記起了去年那個冬天，劉敢被王老師叫到辦公室訂正作業，回到教室時，蕭丫在打掃衛生，灑水時，水全潑在他腳上了。劉敢火冒三丈：“你的眼睛長腦後呀。”

　　蕭丫不吭聲。

　　劉敢記起早上，他和蕭丫為訂正作業的事吵了一架，蕭丫是不是在報複他呀？看蕭丫不吭聲，又不能發火，隻能把牙齒敲掉了往肚裏咽呀。他跺著冰冷的腳，跑回家去，在灶膛邊烘幹劉起叔給他買的新球鞋。

　　劉敢想說什麽，戴老師用手在嘴邊“噓”了一聲，說：“大家都不要忙著自我檢討了，讓我們把手都伸出來，一層層疊起來，然後把手一層層翻過去，手疊起來表示我們團結一心，翻過來表示我們過去的事就一切過去了，讓咱們哪，看今後，一切從今天開始，重新開始好嗎？”

　　“呃，好！”劉星率先把手壓在戴老師的手上，劉桃也伸過來，蕭丫猶豫了一下也伸過來，大家都看著劉敢，劉敢的眼圈紅了，他遲疑地把手蓋在蕭丫的手上，劉起看著，很開心，他盼望這一天已經很久很久了。

　　大家等戴老師喊翻，但戴老師不說，她等了一下，終於忍不住說：“木頭人，你過來。”

　　劉起不動，大家嘿嘿笑了，劉星笑了說：“劉起叔，戴老師在叫你呢。”

　　劉起羞紅了臉，走過來把手蓋在劉敢的手上，戴老師才滿意地說：“好，翻。”

　　戴老師把手翻到劉敢的手上，劉星翻在戴老師手上，然後劉桃翻在劉星的手上，蕭丫，劉敢……大家這樣一頁頁地翻著，像一本永遠也翻不完的書，大家終於嘻嘻哈哈地笑了。

　　這時泉子端著他媽給劉敢煮的大鯽魚湯來了。泉子看著大家在認真地“翻書”，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來。。

　　劉起看見了泉子，立刻喊他過去：“泉子，快，快來跟我們一起翻書！”

　　泉子把鍋子放在茶幾上，真的也過來翻了。

　　“哈哈……”

　　這群孩子在一起，前所未有開懷地發著快樂的笑聲，這笑聲在病房裏回蕩著……

　　學會寬容諒解別人，就像放下沉重的包袱一樣，感覺是那麽舒心。

　　原諒別人，感覺真好……

　　那段日子是劉敢，也是泉子來劉莊小學後最為開心的日子。

　　劉星他們仔細想想泉子被他們折磨了這幾年，卻還無怨無悔地幫別人的忙。而且泉子不管受了怎樣的侮辱，平時仍對他們的作業始終保持有問必答的習慣，實在沒有理由再欺負他了。

　　現在也是六（1）和六（2）班最為團結、最為快樂的日子，明年就將畢業了，他們開始懂得為班級的榮譽努力。開心的還有桃子，因為劉梨已開始慢慢學會謙讓堂妹了。當然，班主任劉老師的心裏是吃了蜜的，整天樂嗬嗬的。他不知道這之中的為什麽，但他知道他們一定經受了什麽。他不想知道這個屬於孩子們的秘密。

　　除了保證他們能夠“Day Day UP（天天向上）”，他還要為孩子們做些什麽呢？

　　他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他想，一定要在這屆孩子們畢業的時候，有個答複。因為這一屆是他教書以來最好管的一個班級，一個成績最好的班級。

　　那段日子，劉起也很開心，他和戴老師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劉敢，在病房裏，他們早已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們無憂無慮地跟著孩子們在一起快樂地笑著。

　　這也是劉起一生中最最快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