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橋

十四 魚塘

　　劉起清楚記得自己是怎樣從厭惡魚塘，到一點點地靠近魚塘、喜歡魚塘的。

　　那天也是一個天高雲淡的秋天。劉起從高橋上眺望太陽照射下的魚塘，隻看見魚塘裏的水變成一覽無餘跳躍不定的金子，太陽被雲層遮去時，風過處，水麵便像銀子從水中浮起，白茫茫的晃得他有些神往。

　　真是要金得金、要銀有銀的好地方啊！劉起莫名其妙地發出了感慨。

　　從那以後，劉起情不自禁地想接近這魚塘了。

　　魚塘的風光帶給了劉起無限的想象，讓他不計前嫌並深深地喜歡上這塊風水寶地。

　　劉起下得高橋，走近這一個個魚塘，卻發現反而看不清楚魚塘的樣子。每家魚塘的四周都布滿了鐵絲網。鐵絲網織得很堅固，像監獄高圍牆上的電網。隻是這裏的鐵絲網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掛滿了長長圓圓的瓜果。

　　原來劉起家也有幾畝地，現在挖成魚塘，魚塘承包給了外地人，他便和莊裏其他人一樣，成了工廠的上班族。在種田時沒覺到野外什麽風光，隻是成片的樹木、桑林，還有一片大竹園。有時他站在高橋上看著一大片雜亂無章的景象，沒有感覺到它們的美，隻回憶成群的野兔和鳥群給他的童年帶來無盡的樂趣。

　　當大批的樹木遭到砍伐，許許多多鳥“噗嚕嚕”地向遠方飛去，野兔倉皇逃竄而去，當童年的樂趣被無情地挖掉變成魚塘時，劉起的心被掏空了，還曾為此寫信到縣裏信訪辦。信訪辦給他的答複是，這是響應號召，統一規劃，生活才會越來越好過。

　　他開始不相信，但很快就應驗了信訪辦的答複。劉莊的經濟收入一年比一年好了。看來，不管對錯，生活越來越好過，是無法抹殺的事實。

　　他的心慢慢平了，氣也消了，漸漸地開始喜歡起魚塘的風景了。

　　他很快發現田地變成魚塘後，反而耐看起來。你看，攔在塘周圍的鐵絲網早已被綠色遮去，就如同通向遠方的綠色圍牆；魚塘相間的羊腸小道凹在下麵，則仿佛爬滿綠色的高牆下的巷子，顯得格外清幽，即使在這樣的傍晚，也湧不進外麵的熱浪……劉起對魚塘的風景漸漸癡迷起來。

　　不久，進入秋風颯颯的深秋，纏在網上的綠色便開始枯黃。果子沒有了，葉子也漸漸遮不住網眼，劉起好奇地開始觀看養魚人家的風景，而他在別人眼裏就像魚塘間一條遊走的魚。這魚一天到晚想遊進泉子家的魚塘。他要幫泉子做一些事。

　　之前，曾有好一陣子，劉起在劉莊小學做蠢事後，他覺得很對不起泉子。盡管他隻是想幫泉子討個說法，或者是為自己在劉莊小學所受不公平待遇討個說法。可是結果他不僅沒討到說法，還被校長罵了一頓：“你不怕自取其辱，有種去告我們選班長不公平這樣的小事吧，哪個當官的喜歡告狀、打小報告的？”

　　校長對他說，當權人在謀政的時候，做一點人情事也是很正常的事，何況劉老師根本與劉星沒有什麽瓜葛，也完全是為教學著想。

　　劉起說不過校長，隻能自言自語：“真是沒有公平可言嗬。”劉起的感慨，包含著失落和無奈。自從他與泉子交上朋友。他喜歡泉子那個羞羞澀澀、孤獨而又自得其樂的樣子，讓他有一種親近和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一直想幫泉子做些事。可他的行動卻事與願違，這讓他深深地不安。

　　那天，劉起來到了塘岸上，看到了泉子和他媽在一起幹活。泉子抬頭看見了劉起，便附在媽媽耳邊說什麽，女人便抬頭對著劉起望一下。劉起看到她那張漠然的臉，因日曬風吹的緣故，臉色紅潤而黝黑，但歲月沒有完全侵蝕她原本的俏麗。

　　那天，劉起終沒有冒昧闖進這個隻屬於他們母子倆的地盤。

　　後來他常常到魚塘之間去走走，看看泉子媽在魚塘裏幹活的情景。有一次，劉起夢到大片大片的魚塘，正在起塘，網裏卻張著泉子的母親，她在網裏掙紮著，最後終於累得睡著一般，定格在夢裏再也沒有起來。

　　二十七八歲的劉起在莊人眼裏有些蠢，媒婆給他介紹女孩，他卻跟媒婆說笑，後來跟女孩母女見麵，他也隻跟女孩的母親說話。女孩氣不過，對他說，你跟我媽結婚吧。後來又有了劉敢媽的傳聞之後，莊裏人覺得他變態。劉起卻笑，笑鄉下女孩的淺薄。

　　進入深秋的時節，沒有綠色遮住的大片魚塘，顯得很空曠，常常有白鷺在上空盤旋鳴叫，然後俯身衝到魚塘，用翅膀拍打水麵，像頑皮孩子一般表達著快樂。天上飄著毛毛雨，泉子全然不顧，他正在拉彈弓射那俯水的白鷺。看上去很投入，最後終於有一隻白鷺被他擊落水麵，泉子興奮地從草棚裏叫出那個穿藍布衣的母親，搖著船兒去撿那水麵掙紮的白鷺。劉起到鎮上讀高一的時候，經常穿過這裏，那時這裏是一大片桑林，林子裏有很多野兔，一到秋天孩子們便結伴捕兔，自己那時真像這彈白鷺的男孩。

　　泉子有一天把他叫進了魚塘的家裏。

　　男孩指指兩個很大的魚塘說，這是他家的。

　　劉起望著兩個泛著水花的魚塘，看得有些發呆。

　　外麵都已蕭條，魚塘裏油綠的魚草一直從水灘爬到塘上。滿塘的魚草在微風中搖擺，激起波瀾並升起一層層迷濛的水氣；有些貪嘴的魚不時跳起來吃那靠水麵的草，激起一個個漣漪；一葉小舟靠在草棚邊隨風晃動著，小舟的倒影也隨之波動。一種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充滿詩意的美，讓劉起有些陶醉。

　　都是你家的塘，那怎麽一個塘一個棚，有賊嗎？

　　防外來賊，也防一起養魚的“家賊”。

　　泉子說著把他引到一個直通大門的草房前。草房看上去紮得很結實，底邊還用破棉胎裹著，靠門的簷上是一塊不鏽的白鐵皮，在太陽的照耀下泛著白光，有一點溫暖的感覺。泉子叫劉起來是讓他搬一塊過渠的大石頭。

　　這石頭死沉的，我跟媽搬不動它。

　　你爸呢？

　　……

　　泉子還來不及作答，這時從棚裏竄出一隻大黃狗，衝著劉起就叫。泉子剛要吆喝，女人就從草房裏貓腰出來，一邊兩手在身上拭，一邊喝罵那狗崽子。狗像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嗅著女主人的腳，嗚嗚兩下退到裏屋去了。

　　女人對劉起歉意地一笑，然後便跟兒子和劉起一起搬那塊石頭，石頭很沉，三個人拚力才把它放到引水的渠上。

　　劉起用手擦掉額上的汗，想走的時候女人叫住他，然後對兒子說，泉子，給叔泡茶。劉起跟女人、跟泉子鑽進茅草房，裏麵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櫃子，一副煤氣灶，還有堆放著一些魚食；地是粗糙的水泥地，但收拾得還算幹淨。茶上來了，碗中的清茶浮在上麵，冒著熱氣，粗大的葉子好久都沒有下沉的意思，似乎讓劉起不要急著喝幹。男孩把掛在竹梁上的書包取下，坐在劉起對麵看起書來。

　　泉子，今年讀幾年級？

　　明年升六年級了。

　　你的作業給我看看。

　　劉起不敢與女人說話，笨拙地便跟泉子搭訕。女人笑了，覺得劉起提的問題實在太沒道理。因為泉子除了以前說過劉起幫他擺平學校裏的事，現在幾乎每天都要和母親說他和劉起碰麵的事和說過的話，他對泉子難道真的一無所知？她不相信。女人今天換了件新的藍布衣，衣服紮在褲子裏；走的時候，高高的個子，胸部一顫一顫的，還有那豐滿的臀部，真是一個健壯而又勤勞的女人。劉起想誰娶到這樣的女人，也算有福吧。

　　你爸爸呢？劉起忍不住又問。

　　男孩也沒有回答，女人也沒有說。

　　他記得以前男孩告訴過他，父親去外地做生意了，現在怎麽不開口呢？劉起便覺有些尷尬。男孩的作業做得很棒，幾乎都得優。劉起喝完茶後，一邊做事的女人趕忙要過來倒茶。劉起起身說，以後再來討茶吧。

　　泉子，送叔一段。女人站在白鐵皮的簷下目送著劉起，又說趕空兒多來坐坐，少不得要你幫忙。

　　走了一段，劉起回過頭，那女人還站在原地。劉起覺得這個女人很美，一點兒不纖弱，而是健壯的那種美。

　　後來劉起常去魚塘走走，每次經過那裏，他都看見她有幹不完的活兒。他覺得這個女人真像一頭牛，每天都在機械似地幹活。劉起想，這麽忙碌單調的生活，即使男人也會覺得生厭，但她卻每天都是幹得那麽帶勁，那麽無怨無悔，這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看見這麽不要命幹活的“牛”了。

　　有一天，“牛”對他說，你進來嗎？

　　他就進去了，看“牛”幹活。

　　“牛”也不說話，隻是幹活。

　　劉起插不上手，隻能站著看。

　　泉子回來了。劉起問泉子：

　　“這麽幹活，你媽不累嗎？”

　　怎麽不累？一躺下，我媽就睡著了。

　　劉起自言自語地說，你爸怎麽忍心這樣讓女人幹活呢？

　　泉子終於吞吞吐吐地說，他爸爸和媽媽已經離婚了。

　　劉起才知道他的父親已經跟大P股女人離婚，與一個販魚的女人飛了。劉起覺得那男人跟鄉下頭腦簡單的女孩子一樣。

　　說完，泉子坐在塘上一聲不響地望水，劉起不知道怎麽安慰他，也跟著望水。

　　劉起覺得這一個個魚塘，就像童年跳方塊的格子，這遊戲要是跳錯了格子，就該死一回，想到這，劉起覺得有些沉重。他把視線拉回泉子的身上，泉子還在無聲無息地看自家的魚塘，那雙單純的眼睛隱隱含著些淚花。劉起看著他小小年紀，卻已有了沒父親的滄桑感，心裏有些辛酸，摟著男孩久久沒有說話。

　　劉起到泉子家魚塘玩的事，很快被另外一家養魚人家的人看見了，便打聽起劉起來。然後劉莊人很快知道了劉起在魚塘的事，他們就把這件事跟劉敢說了。劉敢知道後，就一直偷偷監視著劉起的一舉一動。

　　日子過得飛快，現在劉敢和泉子都讀六年級了，但劉起還是劉起，他還管著劉敢的生活起居，這讓提心吊膽的劉敢對劉起叔的情操更加欽佩和崇拜。劉敢在媽媽離開他的那天，以為自己的生活進入了世界末日。但劉起沒有放棄他，不光管著他的吃穿，有時還給他一些零錢買筆、買本子。

　　劉敢覺得自己還是很幸福的。

　　他隻要願意，就可以隨便做點什麽，發泄一下自己多餘的力氣。包括欺負劉桃，欺負劉星，報複蕭丫，隻要他願意，想點事嚇嚇他們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