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橋

六 夢囈（一）

　　劉敢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非常晴朗的早晨。

　　他正躺在床上做夢。夢見村後一片古木縱深的林子，有很多很多的小朋友，在一起狂笑，沒有目的和特別的情節，畫麵淩亂，像一堆笑的活道具擺在夢裏，看不清。許多笑臉是在一陣狂風吹過以後開始鮮活起來的。飛揚的塵土，把每個孩子撲了一身，但沒有人在意衣服髒汙，大家隻是擦迷糊的眼睛。

　　劉敢擦一下眼睛，說，“這鬼天氣！”接著是劉星模仿他的聲音：“這鬼天氣！”蕭丫也跳起來說著，劉桃則是笑著說的……他的朋友們，一個個立刻在他夢裏放大。然而他聽到了哭聲，是誰在哭？

　　劉敢找了一下，可是沒找著。

　　“誰的眼睛弄迷糊了？”他問。沒有人回答。

　　“誰的眼睛弄迷糊了？”他又問了一聲。可還是沒有人回答，他真想生氣的時候，母親把劉敢推醒了：“阿敢，快醒醒！你爺爺不好了。”怪不得他找不到夢裏的哭聲。

　　這兩天劉敢都沒有好好上過學。爸爸是個老土的農民，但做事總“孝”字當先，他說：“爺爺都快不行了，還上什麽學？”

　　爺爺是個瘸子，有了劉敢以後，他就不再幹農活，在家照看他，爺爺與他有很深的感情。他記得爺爺臨死的前夜，大概是回光返照，精神很好，還叫自己和他一起睡覺。他躺在爺爺的被子裏，有一絲莫名的恐懼，他問：“爺爺，阿爸講人老死了，就再也見不著了，這是真的嗎？”

　　爺爺笑了，摸了摸劉敢的頭說：“爺爺老死了，你肯定能見著。”

　　“真的？”他一下子變得什麽也不怕了。

　　“真的，不過要換種方式。”爺爺神秘兮兮地低聲說。

　　他爬起來問：“什麽方式？”

　　爺爺把嘴湊到劉敢耳朵上說：“在夢裏和你碰麵，不過你不要對別人說，”爺爺調皮地笑了一下，“否則就不靈了。”

　　劉敢使勁點頭。

　　後來爺爺大概累了，示意在門口的爸爸把劉敢抱走了。

　　那晚劉敢一夜都沒有睡著，想爺爺與他說過的話，直到天大亮，才迷迷糊糊睡著，等媽把他喊醒，才曉得太陽已升得老高。

　　劉敢從床上爬起來，穿過灶間，來到客堂裏發現客堂的門卸下了，爺爺正好躺在放在客堂中央的那扇門板上，四周圍了很多戴孝哭泣的親戚。大人畢竟是大人，一下子連靈堂也設好了，相片裏的爺爺看上去嚴肅得有點陌生，和睡在門板上的一樣，劉敢覺得爺爺像孫悟空把自己變掉了，在現場留個沒有表情的軀殼。

　　對！爺爺一定沒死，隻是變個戲法逃到外麵去了。大門外，爺爺的衣服、被子統統被扔到了圍在場上的棧條裏燒了，熊熊大火在中午的太陽底下，顯得有點跳躍，好像要把周圍的一切都燒掉，彌散在空氣中的焦味使人發嗆，四散的煙向上不斷升騰，像是向上天通風報信。難道爺爺真的死了？那麽，死了的爺爺藏到哪裏去了？難道藏到了村口的那片樹林裏？爺爺喜歡和人開玩笑，經常愛和他們在草寺橋邊的那片林子裏捉迷藏。他相信一定是的。

　　不過那年開春，爺爺帶他和劉星還有蕭丫、桃子去鎮上的時候，他自己卻在這片林子裏迷了路。

　　“爺爺，你不要去了。”劉敢看他一把年紀，還一瘸一拐的多吃力。

　　“對！”劉星附和著說，“劉敢爺爺，你帶我們已經去過好幾次了，我閉上眼睛都能到呀。”

　　不容爺爺開口，蕭丫和桃子拍手稱讚，“是的！是的！”然後蕭丫又補充道，“我一定把劉敢好好地帶回來。”

　　“什麽話，是我帶你還是你帶我？”這話激起了他和劉星的極大不滿，“小丫頭片子！”

　　“不去了！不去了！嚇！”蕭丫一甩小辮子撅起嘴巴說，“大男子主義，惡心！”

　　在一旁笑眯眯的爺爺說：“你們看，還沒到鎮上就吵起來，我不去，還不吵翻天了。”

　　他們幾個馬上要進劉莊小學當小學生了，決定去鎮上買本子。因為鎮上有汽車，所以爺爺還是不放心地陪他們去：“你們別看爺爺老了，腿腳不靈便，走長路不一定會輸給你們小年輕的。”爺爺的話把大家逗笑了，因為隻有爺爺把他們當“小年輕”大人，不像阿爸阿媽老說他們“乳臭未幹”。爺爺和這些小年輕邊說邊笑穿越一大片竹園，跨過草寺橋，來到這片林子。

　　林子裏有碧綠蒼翠的榆樹，枝繁葉茂的榕樹，還有修長挺拔的苦楝樹，偶爾還有野兔出沒……走出這片古木林，就來到人工栽的桑林，樹林、桑林連起來像一個好玩的迷宮，小孩子都喜歡來這裏捉迷藏，劉敢更喜歡的是和爺爺打野兔，但爺爺卻說：“不能一直打，林子裏的野兔打光了還打什麽呀。”爺爺總比他們想的要遠好多好多，但他們總覺得不過癮。出了這片林子，便是桃子家栽的桃樹，走完那片還未結果的桃林，蕭丫心血來潮，建議把爺爺甩掉，不讓他做擺設的電燈泡。不一會，果真被他們甩下老遠，但爺爺還是執著地使勁趕路，盡量與他們縮短距離。劉敢不忍心看爺爺這麽吃力的動作，便坐在橋上等爺爺。劉星他們知道了劉敢的心思，便一起等。

　　“怎麽不走了？”爺爺走來問。

　　“我的腳扭了。”桃子說。

　　“哦，我來看看。”爺爺蹲下身來捏桃子的腳關節，桃子說好多了，而他那不服老的爺爺卻怎麽也站不起來，倒是他們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扶起來。劉敢記得爺爺前一年帶他們捕野兔時，還那麽硬朗，怎麽一下就變老了呢？

　　他們趕到鎮上，買好本子，爺爺送他們走上小道，說他要看一會兒春台戲，讓劉敢他們先回去。爺爺是個戲迷，知道孩子們不喜歡，便讓他們先回去。可等到天大黑，孩子們發現爺爺還沒回來。大夥兒急了，沒想到爺爺這麽個大活人，竟然在自己村口的林子裏迷路了。找回來後，爺爺就病倒了。

　　爺爺真的是老了！其實那天爺爺並沒有看戲，因為太累了，走不動，又怕他們一路等得著急，所以讓劉敢他們先走的。

　　原來劉敢在做夢。夢見了爺爺，醒來時，劉敢的眼角掛著淚水呢。劉敢想，原來他跟桃子她們有多好。可現在全村人除了劉起，都把他看成強盜一樣怕他。這讓他非常憤懣。桃子越躲著他，不跟他說話，他就越想欺負她。

　　蕭丫也躲著他。劉敢覺得好笑。其實他根本不想欺負她們，隻是要嚇唬嚇唬她們罷了。

　　但是桃子她們卻信以為真了，女孩子總是隻看表麵，總是把爸爸媽媽的話當聖旨，一點也不想想過去，過去我們是多麽兩小無猜，親密友好啊！

　　劉敢的夢有些淩亂，畫麵也不斷跳躍，劉敢的表情也隨之像演員一樣變化無窮：

　　一會兒還掛著淚水，一會兒嘴角就露出了笑意，一會兒又皺緊著眉頭……

　　不久，劉敢就來到了村後那片林子裏找爺爺。

　　他曉得爺爺很喜歡跟他捉迷藏。

　　可現在那片林子早已不見了，被村裏墾掉挖成了一個一個的魚塘。他覺得蕭丫的爸可真夠蠢的，怎麽舍得把林子毀了呢？這麽好的一片林子怎麽能說毀就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