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和劉起雙雙離開高橋。
劉敢“哧溜”從樹上滑下來,快速地跳上這座造型奇特的草寺橋。
劉敢喜歡這座高高的老橋,因為高高的老橋不僅是周邊數一數二的石拱橋,石階高陡,而且做工非常精細。之前,橋欄兩端分別有兩對栩栩如生的石獅子,後來被人偷了。據說是盜墓者路過這裏發現是寶貝,趁著月色硬是給鋸了。
劉莊人從前進出莊子全靠這座橋,人來人往的很熱鬧。農村實行承包責任製後,自行車載了化肥沒法沿石階過高橋運到田裏去,而且老橋堍下原本有個寺廟,大人們都說晦氣。所以在築村公路時,避開它重新在東麵造了一座平橋。
有了寬闊的公路,有了可以騎車自如的平橋,已經很少有人願意吃力地過高高的老橋了,但劉敢喜歡。劉敢遠看高高的老橋在青丘浦碧波蕩漾下晃動著橋影,水上和水下“兩”座橋合成一個圓,在綠樹的映襯下,顯得莊嚴肅穆,非常靜美。
沒有泉子和劉起叔在高高的老橋上時,劉敢常常在高高的老橋上張望橋底下起伏著橋影,他記起了那英大姐的那首《霧裏看花》第一句“霧裏看花水中望月……”。
這高高的老橋就似這水中的“月亮”!
劉敢覺得自己和這“月亮”一樣的高高的老橋有著某些感應。這幾天,他看著水中的橋隨著水波老是在晃動,晚上,他躺在床上,就常做著一些淩亂不堪的夢,醒來後,總覺得似乎要發生什麽事。
今天,劉敢導演的這場鬧劇,由於劉起叔突然出現,把劉敢的好心情弄沒了。
劉敢心裏憋著的一股子氣無法發泄,並不斷地膨脹著。劉敢一般總是早上才到高高的老橋上一邊練拳一邊呐喊的。現在是傍晚,劉敢不練拳,所以他不想呐喊。
他要讓劉莊人知道,劉敢隻在練身體的時候喊。
可他現在不喊,又無法把心中的怒氣釋放出來。他一路走一路憋著,憋得他的嘴巴裏像含了一個酸橄欖。
這口氣到了蕭丫家,才終於釋放出來。
劉敢路過同班同學蕭丫家,隻見院門緊閉。他從門縫往裏好奇地張望了一下,看見蕭丫家的狼狗和雞在院子裏怡然自得地晃悠。
他想起前一年冬天,蕭丫媽和劉桃媽說他的壞話,吩咐蕭丫和劉桃不要跟劉敢玩。劉敢火冒三丈,心裏憤恨無比,我爸都被你們害死了,你們還在說我壞話?劉敢恨不得奔過去和她們大吵一場。這口氣,他也一直憋著,所以老在放學路上攔住桃子挑釁她;至於蕭丫,他是不敢攔的,蕭丫的阿爸蕭正一是掌管著劉莊的村主任,而且村委會裏還有五六個輪流值班的保安呢!
這時,蕭丫家的狼狗聽見了劉敢在院門外的動靜,一陣狂叫,嚇得吃食的雞鴨不時“嘎嘎”地叫著。
“斷命狗!”劉敢嘀咕著罵,覺得不解氣,便從路旁揀起一塊斷磚,從圍牆外朝裏扔去。蕭丫家的雞便飛了起來,引得用鐵鏈鎖住的狼狗再一次大叫,雞這回叫得像青天白日突然竄進了黃鼠狼,不停地向主人發著求救的信號。
劉敢想到裏麵雞飛狗跳的樣子,心裏樂了。你們叫蕭丫不跟我玩也算了,還說我壞話,什麽居心?
這時,蕭丫喝住那隻誰見了都怕的大狼狗:“叫,什麽叫,你把雞鴨都嚇跑了!”
蕭丫的話剛說話,他看見一隻公雞飛到了圍牆上狂叫,劉敢可開心了,心裏忍不住想,叫你們不跟我玩!
劉敢又揀了一塊磚,砸向公雞,公雞騰的飛到了路邊的柴垛上,狗又叫了幾聲,院門開了,蕭丫出來找雞,劉敢急忙閃身往家奔。
路過劉桃家時,他卻又停下了腳步。
劉桃家的院門開著,圍了好些鄉鄰隔壁的大人和小孩。原來,劉梨的父親拉著劉梨的耳朵來認錯。
劉敢也跟著進去看熱鬧。
院牆邊,一棵和桃子同歲的桃樹,正綠油油地生長著。這棵桃樹是劉桃出生那年栽的,家裏人就以桃樹給她起了名字。
劉敢的目光從桃樹移向人群,他試圖找到劉桃的身影。
院子裏沒有劉桃,他的目光往二樓的窗口望去,然後往三樓的窗口望去,還是沒有劉桃的身影,他斷定劉桃一定躲在灶屋和她阿媽在燒夜飯,炊煙和肉香從廚房間不時向外飄散著。
劉敢已經很久沒有吃到肉了,他的胃在輕輕地蠕動,口水在舌頭上越積越多,他偷偷咽了下口水,一會兒口水又從舌頭下溢到舌頭上……
劉敢看見劉桃家吃粥的黃瓜幹,仍曬在水泥板上,他乘人不注意,抓了一把黃瓜幹放進了口袋。
劉敢站在那裏又看了一會,他本來想等著看劉桃和劉梨在各自的家長麵前的表現,可劉桃像隱身的QQ就是不肯出來露臉。
劉桃爸現在是一個村辦廠的副廠長,盡管廠子虧損了好幾百萬,劉桃家照樣有錢,所以很多圍觀的劉莊人都有趣沒趣地跟著劉桃爸瞎笑。
劉敢看了一會,索然無味地回家燒晚飯。
劉敢的家是兩間破舊的瓦屋,黑乎乎地被樓房夾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像一個被囚禁的囚犯,猥瑣地蹲在那裏,隨時準備被審判。像劉桃家和蕭丫家,都已經建了三層樓洋房。
小時候,劉敢很膽小,劉敢的父親還喜歡給他講鬼故事。這讓他更加膽小了。
劉敢的夢裏常常惡鬼纏身。他家屋後的竹林是孤魂野鬼出沒的地方,屋後的竹林有口露在外麵的棺材,他的夢裏,常有死人從裏麵走出來和他說話。噩夢是天天有的,劉敢把它歸罪於他家的竹林。平時的竹林陰暗又潮濕,密密麻麻的竹子毫無生氣地豎著,一個人的時候,絕不敢單獨光顧這裏。晚上,父親扮的野貓叫,聽著也像從竹林裏傳來。他聽不得貓的叫春,像是鬼哭狼嚎,嚇得他趕緊躲進父親的懷裏。父親便豪爽地笑他。
每晚,他常常有做不完的噩夢。這讓劉敢變得更加膽小了。爺爺告訴他,父親小時候生病撞見過鬼,所以他從小就喜歡講鬼故事,一直沿襲到劉敢的童年。
每每星光閃閃的夏夜,劉敢的父親常會在洗衣用的水泥板臨時搭就的床上,給劉敢唱戲中的鬼段子,最多的還是鬼故事。
父親故事裏的惡鬼常常讓劉敢毛骨悚然,每次不是拖著長舌頭的吊死鬼,就是水裏冒上來的長頭發的落水鬼,或者帶有傳奇色彩青麵獠牙的鬼。風起時,房子後麵的竹林在颼颼地響,在他家後窗玻璃上鬼魅地搖弋。那樣的夜裏,劉敢的夢中常有大鬼小鬼在竹林裏的秋千上快樂地來回晃蕩著,嘴裏拖著長長的紅舌頭,不時卷著竹葉吃,讓人恨不得鑽進地洞。這時,爺爺總是開導他,世上本沒有鬼,膽小的人才會說有鬼,並不時嗬斥他兒子無聊,嗬斥他被鬼嚇怕了,才去嚇劉敢……
劉敢一邊想一邊開始往灶塘裏添柴禾。劉起曾答應要給他買一隻單眼的煤氣灶,因為沒有了耕地,柴禾越來越難拾了,他常爬到河邊的大樹上折了枯樹枝燒夜飯。劉起看見他這個樣子,嚇得叫他立刻下來,劉起從小就非常斯文,哪見過劉敢這麽拾柴禾的,說以後給他買個煤氣灶。
劉敢燒好粥,吃了桃子家的黃瓜幹,他吃得很香甜,連吃了三碗粥。他愜意極了,躺在床上還在想著,桃子媽會不會發現黃瓜幹少了。
劉敢巴望她發現!
劉敢就這樣胡思亂想地追溯起過去的一些往事。
有一天,他忽然發現夢中出現的鬼其實像很可愛的精靈,它們永遠以戲弄的姿態出現在劉敢幼小的夢裏,從來沒有真正打過他,那些鬼也從來沒有抓他到閻王那裏,嗬嗬,想想夢終究隻是夢而已。他越發相信了爺爺的話,這個世上本沒有什麽鬼,隻是膽小的人心中才會有鬼而已。
現在劉敢家的竹林早已被墾掉,那塊地也被自己的媽媽在改嫁時轉給了劉桃家。
不做噩夢的劉敢有時覺得黑夜太長太無聊。為了做噩夢,讓鬼到他的夢裏來玩,劉敢發現隻要把自己的手放在心口,然後睡去,大鬼小鬼就來了,這遊戲有些“小兒科”卻顯得緊張而充滿刺激,讓他忍不住要玩。
隨著慢慢自立和一股不信邪的勁,讓劉敢變得日漸膽大起來。他曾經怕過了,現在就什麽也不怕了。一個人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麽怕的呀。他常常這樣鼓勵自己。
不再做鬼夢的劉敢,覺得有些可惜。現在,劉敢的夢裏常常會出現過去的事情,也許他太孤單太孤獨了,所以常常會想起童年的一些事。這兩天他老是夢見他爺爺死去時的情形。在他心中,阿爸的死,改變了他的一生,讓他完全品嚐了什麽是痛苦,這痛苦,讓他不願隨便揭開往日的瘡疤。他常常用沉默來掩飾自己的痛苦,用發火來掩飾他內心的無奈,用回想來渴望得到親情的雨露,澆灌內心的空虛。他隻有常常想起唯一給他的童年帶來快樂的親人——一直照看他的爺爺。
爺爺對他老好老好,一直到臨死還抱著他戀戀不舍。
劉敢怎麽會忘去這麽好的爺爺呀?特別是在這樣的秋天裏,劉敢還常夢見死去的爺爺和他采桑葚的畫麵。
鮮紅的桑葚誘得他直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