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
顏希曉眨眨眼睛,仿若有靈犀一般,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窗戶邊的頎長身影。清晨陽光淡薄似霧,李子睿斜靠在窗台邊,仿佛已經沒入塵煙,映在希曉眼中,竟有幾分繚繞的不真實。
她想喊他,卻不敢。
努力讓自己勾起以前的思路,他們是協議夫妻,又不涉及真正的感情,犯不著對他如此介意敬畏。可是這樣的感覺竟對自己現在的困境絲毫不起支撐作用,在突然遭遇到李子睿轉動的瞳眸時,希曉還是不爭氣地垂下眼瞼。
有一種難過叫做無顏相見,有一種愧疚叫做無言以對。
她屏住呼吸,仿佛刻意用太過靜謐的存在來消除現在氛圍的尷尬。卻聽“吱呀”一聲門響,輕微的腳步聲慢慢靠近:“子睿……我在外麵買了粥……”
顏希曉聽出來了,那是她“公公”的聲音,來源於C市,味正音足。
“爸,不用小聲了,她醒了。”李子睿接過保溫壺,到距她不遠的位置上坐下,“喝不喝?”
那一聲像是自很遙遠的地方發出,滲透著濃濁的寂寥和落寞。顏希曉輕輕搖頭,話還沒說出口,便見“公公”一下子走到她的麵前,毫不客氣地斜了李子睿一眼:“你這娃子別討人厭,希曉如今可是我們李家的大功臣。肚子裏可是我們李家的種,你在這兒咋還不冷不熱的?”
說完,便將李子睿擠到一邊,看著希曉堆起滿臉微笑:“娃兒,我是你爸。當初你們倆結婚的時候這個孽種沒給我說。”他又瞪了李子睿一眼,直到視線回歸她身上時,才重現慈祥笑意,“你這娃也真是的,有孩子了也不和子睿說。男人都心粗手粗的,人家醫生問子睿的時候他竟一問三不知。幸好蒼天有眼哦,這次沒丟了孩子……”
顏希曉隻能維持尷尬笑意,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她用餘光掃了李子睿幾眼,隻見他淡淡看向自己,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人,此時的目光卻讓人感覺疏離到寒酷。
刹那間,顏希曉心如刀割。
這個淳樸的公公一心還以為她是李家的功臣,一個勁兒地誇讚她種種好處。顏希曉幹巴巴地笑聽,隻覺得子睿爸爸的每一次笑意,都像是一把輕刀細細劃到她的心底。小腹痛楚雖緩,但癢痛感覺卻猶在,再加之情勢尷尬,希曉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剛一活動,便聽他低斥道:“子睿,你媳婦兒要翻身呢,還不過來幫忙!”
“不用不用。”希曉猛然搖頭,看李子睿走來,更是想要直身證明自己能自食其力。誰料想隻是一動,膝蓋卻有鑽心的痛感襲來,她猛然吸氣,身子不由一歪,正想自己又要出醜的時候,耳邊傳來低沉嗓音:“別動。”
倏然抬頭,自己已經被整個包裹起來。李子睿一手扶她起身,另一手靠在她背後放好抱枕:“你膝蓋摔傷了,所以暫時不能動。”他低頭看著她,“有什麽事情,告訴我就行。”
希曉“嗯”了一聲,不想去探究他深邃眸瞳中的含義。卻見他轉身,看向一旁仍喜笑顏開的子睿爸爸:“爸,你先回家吧。我在這兒就行。”
子睿爸爸又囑咐了幾聲,這才不甘地離去。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希曉隻覺心中一顫,前所未有的緊張感覺竟襲湧上來。
原以為李子睿會在沒有外人之後,怒而質問她這個孩子的來曆,並且根據合同條款,一條條數落她的罪行,最終結果就是,給她定一個不可翻身的罪名,然後按照合同規定的最嚴厲的懲處處理。
她垂著頭,毫無意識地絞著病房藍色的被褥,弄成一個結兒,再拆開;再弄成個結,再拆開。如此反反複複,心中早已做好麵對他暴風驟雨般訓斥的準備。
有三種可能:
如果他不說出太難聽的話,隻是申明她此行有礙夫妻協議的執行,她便做個認錯的樣子,乖乖承受一切後果。
如果他說得稍微難聽一些,但隻要不威脅到她的自尊與人格,那她便當是他心中怒火不平,給他一個撒氣的機會,同樣老實承受。
如果他說得無法聽下去,那麽她就與他一掰兩分。好吧,鑒於她犯了這麽大個錯誤,那些無法想象的惡果,她都自己承受下去。
顏希曉這才發現,在腦海中勾勒過這幾種假設,都是在說自己罪不可恕,罪大惡極,罪證滔滔,罪無可忍。李子睿還未給自己定罪,自己已經把自己處以極刑。
她尚且把自己想成如此,他還不跟她鬧上天去?
正在心底艱難地進行著思想鬥爭,耳邊突然響起低沉聲音:“你吃不吃飯?”
鼻尖彌漫的全是粥香,顏希曉怎麽也不會料到是這種情景,出事兒之前,李子睿都不曾如此待過她。而今日,他卻要喂她吃飯。“我自己來就行。”她不好意思地低頭,看了看正注射在右手的輸液瓶,“左手吃飯也是可以的。”
“我來吧。”不經她抗議,他已經在她被子邊鋪上了一小塊餐巾,又拿著勺子攪了攪粥,以手背試溫之後皺眉,“我沒喝,你要是覺得熱了,就說一聲。”
她應了一聲,乖乖地吞咽下去他湊過來的一小勺,或許是因為半坐著吃飯不舒服,隻吃了幾口,唇邊便有粥漬殘留而下,希曉下意識伸手去抹。隻是剛欲抬手,唇角便感覺到一絲清涼,李子睿竟用手指抹去她唇角的粥漬。
那一瞬間,難以形容的感覺自心底蔓延。
兩人無言,喝粥反而成了緩解尷尬的唯一手段。直到粥碗見底,李子睿問她:“還吃嗎?”
很輕很輕的聲音,甚至不及他平日說話的三分氣力重。可希曉卻覺得如鈍刀一般劃得難受,她搖頭,終於艱澀啟口:“你沒有什麽要問的嗎?”
“沒有。”
“什麽話都沒有要說的?”
“沒有。”
顏希曉輕笑,仿佛突然置身於兩極一般,全身泛起難耐的冰寒。她直直地看向那個男人,不再愧疚,不再怯懦,不再敬畏,隻是那般大膽地、堅決地看著他。反而是那個剛才還淡然自若的男人,充當了膽小的畏懼者。他低著頭,收拾著剛用完的餐具,在餐具與塑料袋����的碰撞聲音中,並不看她一眼。
“我不會做飯,我爸爸做飯味道也一般。你要是想吃什麽東西,下午發短信告訴我。”他依然是頭也不抬,隻是將所有的東西都歸置到塑料袋裏,提起轉身,“還有,我向孫培東請假了,工作的事兒你不用擔心。我先去上班去。”
說完,不等她回應,他便起身欲走。
“李子睿!”眼看著那個男人的身影要消失在她的視線,顏希曉終於忍不住低喚。
可是,那個男人隻是腳步一滯,便再次離開。
頭也不回。
在曆經四天的醫院生活之後,顏希曉終於回到家。一路上,李子睿終於不像他們兩人待在一起時候那麽冷酷,有時候還會對顏希曉的話答上幾句,雖不像個盡職的丈夫,但也不至於麵無表情。
坐在自己的臥室,顏希曉想起出院時的情境。醫生在檢測她各種體征都正常之後,突然板起臉來低斥李子睿:“做丈夫的都要有點擔當,妻子懷孕這麽久了也不知道……這是險中大幸,要不然以你妻子的體質,搞不好一輩子都懷不上了!”
而當時的李子睿隻是點頭,悶聲不語。倒是公公表現得無比謙卑:“醫生,醫生,我們回去一定小心。”
雖然他們沒有像以前那般大吵大鬧,甚至連半分紅臉跡象都沒有出現,可是希曉卻越來越有失落的感覺,仿佛心裏某個地方被斷然剝空,還泛著微酸的痛苦。
早就預料到了會有今天,也早就想到了千般結果來應付今天的糾葛。可是時至今天,顏希曉仍然發現自己走投無路。短短幾日,她經曆了與李子睿由最和睦關係到冰酷交往的溫熱銳減,這樣的過程,漸漸讓顏希曉感覺到前途未卜,生活無望。
仿佛隻有苦笑能襯托起現在的心情,顏希曉微微搖頭,唇角剛勾出一彎自嘲,耳邊便響起敲門聲音。她抬頭,正看見李子睿站在她麵前。
那雙深邃眼睛仿佛身浸死水,原本澄澈的瞳眸沒有一分光彩。他看著她,聲音平靜無奇,仿若隻是在申明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事:“顏希曉,我爸爸來了,恐怕還得像上次你舅媽來一樣,我們得……”
“我知道。”希曉並沒有等他將話說完,便抱起枕頭跳下床,“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地到了客廳,子睿的爸爸正坐在那兒看電視,一見到希曉急忙招手:“希曉,過來坐。”
希曉應了一聲,與李子睿並排坐到一起,便見他笑眯眯地看著他們:“聽子睿說你們是一個公司的?”
“是。”
“你也是C城的?”見她回答簡練,子睿爸爸卻絲毫不減興致,“哪個地方的?”
“蘭山區。”
“哦,那離我們那裏遠著了……”子睿爸爸突然歎氣,“你們那裏是城市,是好地方。”
“不遠吧?”想起李子睿曾經說過自己家在奎楊區,那麽距離他們蘭山區隻有一小時不到的車程,又如何能稱起“遠”這個字?“你們奎……”
手背突然一痛,希曉剛欲脫口的話就這樣堵在了嗓子眼裏,她原本想說,奎楊區距離蘭山區不遠,隻用一小時便可到達。可是看李子睿的舉動,分明是不想讓她說。
可子睿爸爸卻不解風情:“咋個不遠咧?”典型的C市口音且呈上升語調,他一本正經地解釋,“我們家在呈邑,距離蘭山要好幾個……”
“爸爸!”李子睿突然打斷他的話,“不早了,希曉身體不好,明天還得上班,我們先去睡了……”
說罷,他便一把拽起顏希曉,欲把她拉向臥室。
“子睿!”隻走了兩步便被身後的聲音喝住,顏希曉回過頭去,卻見子睿爸爸緊緊蹙眉,不大的眼睛泛出銳利之光,也許是因為生氣的緣故,他指向他們的手都在顫抖,“你給我站住!”
希曉覺察到情勢不妙,秉著孝順的原則,隻能聽話地站在原處。卻聽李子睿冷哼一聲,抓著她手的手竟還用力了些:“走。”
“子睿,你給我站住!”
“你個孽種,還反了你了!”隻聽身後響起“嘩啦”一聲,子睿爸爸突然氣極起身,拿起一個茶幾上的紙巾盒就向他們摔去,“要不是看在我孫子的麵子上,家裏的賬我還沒有和你清完呢!”
被這一突如其來景象驚呆的顏希曉被李子睿護在身後,眼睜睜地看著子睿爸爸殺氣騰騰地衝過來:“你現在本事不小啊!不聽老子的話不算,連老子的房子和林地也敢賣,老子還沒找你算賬呢,你現在可好,還找起老子的碴兒來了!”
“爸,這四周還住著鄰居呢!你以為這是咱們的後坡店?”抓著希曉的手卻逐漸加力,李子睿皺眉,低吼道,“隻要稍微一高聲,這兒的前前後後都能聽見。您大老遠來一趟,為兒子保留點麵子行不行?”
“老子給你麵子?誰給老子麵子?”子睿爸爸氣不可遏,罵道,“你娘的給老子想想,你做的是有麵子的事兒嗎?”他指著李子睿,眼睛卻轉向希曉:“兒媳婦你來評評理,這孽種為了在J市出人頭地,他娘的竟把李家的宅基地和林地都給悄悄賣了!你不在農村你不知道,這賣宅基地,就相當於拋家棄業的叛祖離宗啊!”
縱然顏希曉從小生長在城市,也不免知道祖宅一詞對農民的含義。特別是對偏遠山區的人而言,血緣倫常概念尤為濃重,而這宅基地,便是體現這一族底蘊的重要東西。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緊牽她手的男人,隻見他緊抿嘴唇,英挺的眉宇間擰起萬般厲色,仿佛是想說些什麽,唇角微微顫抖幾分,終是降低語調:“爸,這事兒以後說,您要是沒房子住,我給您再添置一套。”
“你到底有錢還是沒錢?”子睿爸爸不依不饒,“前段時間你到底是要去殺人還是要放火,需要那麽多錢補貼進去?你在J市不是挺能賺的嗎?怎麽還得再另外搭上這麽多錢?”
這一段話句句質問,聽起來已經是十分噎人。希曉腦海中突然跳躍出一個想法,難道當時李子睿並不是想象中的那麽寬裕,想要賣宅基地和林地才能買起房子?
而李子睿接下來的回答,足以驗證她的答案。
他看著老人,眼眸中突然迸出火焰,如同壓抑已久的困獸,連聲音都充斥著無奈痛苦的色彩:“爸,你以為這個城市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你以為這個城市是誰人都能來,誰人都能留的?你以為這個城市是人人都會無憂安樂,像我們老家那樣隻會背靠太陽頭頂天的?”
“要是我不努力,別說咱們李家的宅基地,就是半個後坡店的房子,都抵不過這兒一個小小的廁所價值!”似乎說到激動處,李子睿扯起父親,快步走到客用洗手間旁邊,指著裏麵低吼道,“你知道這兒都值多少錢嗎?光這點芝麻大的地方,就得八萬元啊!何況是這麽大的整個房子!”
“您從小就教我要出人頭地,好,你以為這出人頭地就是出去打拚就可以了嗎?那隻是逃荒,並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李子睿深深吸氣,“要成為堂堂正正的J市人,就要付出代價!”
這一頓泄憤似的話終於讓兩人徹底安靜下來,李子睿呼吸粗重,看了父親一眼,拽起希曉就進了自己臥室。“砰”的一聲關上門,他拽起床上的枕頭就扔到地上,壓低的聲音帶著隱忍已久的濃濁痛苦:“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騙你?”
希曉一怔,想起這幾天他的表情,微微苦笑:“你願意說就說……”
他看了她一眼,慢慢到書桌邊的椅子上坐下:“我不是奎楊區人,其實家住呈邑農村。”
“你自幼在城市裏長大,怕是不知道呈邑這個地方吧?”李子睿微微牽扯嘴角,突然點燃香煙,“呈邑是C市最貧困的一個縣,至今仍占著國家級貧困縣的名額。而我自小開始,就被家裏人灌輸了濃濃的‘出外打拚’觀念,因為在電視上看到J市的繁華,便心生羨慕,下定決心考到這個城市來。”
“後來的故事便不稀奇了。如願考到J市,辛辛苦苦找到工作,希望在J市定居。再後來……”看了她一眼,李子睿彈一下手中煙灰,輕哼,“就和你結了婚。”
“至於為什麽要騙你,並不是羞於展示我的家窮落魄。而是想,以我們這種關係,兩個人能協調好便最好,又不是長久夫妻,何必牽扯雙方家人?”李子睿微勾唇角,那彎清淺弧度竟如刀般犀利刺目,“可是,我想得太簡單了。再玩笑的婚姻,一旦促成了,關乎的就是兩個家庭。”
希曉突然覺得心涼。李子睿剛才那一番舊事回憶,與其說是在表述他在家鄉一事上對她欺騙的原因,還不如說是重申他們這段婚姻的價值。他用最冠冕堂皇的一通說辭,表達了一個再好懂不過的道理:我之所以對你欺瞞我的家庭狀況,其實不是因為我道德缺失,不是因為我嗜謊成性,而是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不足以擔當我的全盤坦誠和囑托。
所以,我騙你,我騙死你,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謝謝。”希曉抱起枕頭,到床的另一邊躺下,再也不發一語。
閉上眼睛,眼前卻呈現出那日畫麵。她在他懷裏哭,肆無忌憚,哭得洶湧澎湃。而他卻充當了她一時的保護與依靠。當時,她在淚眼中真的在想,或許,這個胸膛,可以成全自己的一輩子。
現在看來,一切都隻是奢求。
她與他,隻是一對感情饑渴的人一起演繹一出再曖昧不過的戲碼。因現實產生朦朧,卻因更殘酷的現實而將朦朧蛻變成清晰。
他和她,原來真的,隻是一場現實造就的合作者。
在以“信息傳播”為第一要素的廣告界,將每一個可利用信息都把握得精準得當是廣告從業人員最基本的職業素質。傳播學有“意見領袖”一詞兒,說的就是在一群人中,若是有一個誠信度比較高,認可度比較高的人將概念拿出去傳播,獲得的宣傳效果,足可以事半功倍。
而在楚陽,顯然,這個意見領袖便是林然這個大嘴巴。
“我說顏姐怎麽胖了這麽多呢,原來是懷孕了!”林然與一幫同事邊收拾衛生邊極有興致地八卦,“你們說,這顏姐和李總監生的孩子,這以後長大了不就是禍害?”
希曉慢慢湊上前去,輕笑:“怎麽說?”
一點沒有覺察到危險就要來臨的林然以為是一般同事的疑問,高興地在那裏答疑解惑,“這還用說嗎,”她得意地將抹布一甩,“這李總監與顏姐的結合,簡直就是強強聯合啊。自古以來便有紅顏禍水一詞兒,照我的研究,男人長得好看了,反而禍得更厲害……”
“哦?”顏希曉輕哼,“這小林同誌還研究《禍水學》?”
“我哪兒……”看到對麵同事已經擠眉弄眼,林然這才後知後覺地轉頭。希曉麵帶笑意,可眸光卻是寒冽的,“再在公司說這些沒用的事情,罰加班一月!”
“知道了,顏經理。”林然吐了吐舌頭,趕緊自希曉身邊溜開,最後還拍了她肩頭一下,嬉笑道,“顏姐別生氣,傷了胎氣就不值得了……”
“你!”顏希曉怒而轉頭,剛要訓斥她幾句,卻在轉眸的瞬間,看到了斜靠在辦公室門旁的李子睿的身影。仿佛是若有所思,他一直在看向她,卻在四目交接的刹那,轉身離去。
兩人還是如往常一般工作生活,在外人看來,他們沒有任何的改變。其實都市生活原本就是滋生演員的溫床,而且個個演技不俗。他們最擅長的,便是在背地裏刻骨仇恨的同時,卻依然在公共場合笑靨如花。
顏希曉自覺與李子睿雖然不複從前,但是總不至於恨之入骨。所以,在孫培東說有應酬最好他們夫妻一同出席的時候,還是與他並肩而去。
卻沒料到,這次應酬的對象,竟是嘉泰。
眼睛在看到喬越的瞬間,顏希曉便狠狠地將李子睿扯到樓梯陰暗拐角:“你怎麽沒告訴我是他們?”
李子睿蹙眉,那雙桃花般的眸子竟在搖擺不定的燈光下生出極妖冶的犀利:“怪我?”他輕輕一笑,看著她的眼睛像是長出了角,直直刺入她的眸瞳,“顏希曉,你覺得我會那麽無聊嗎,在你還是我的妻子的時候,安排一出情敵相見分外眼紅的好戲?”
“那你……”
“我隻知道是嘉泰點名要我們參加,並不曉得竟是喬二小姐親自邀請。”李子睿輕輕甩開顏希曉握著他的手,冷笑,“還是你有本事。我在這圈子裏混了這麽長時間都隻見到喬二小姐四次,還沒有與她有共餐的機會。你一來,非但把嶽潼逼走,把孫培東搞平,竟還能讓喬二小姐屈尊邀客。”他的眼睛習慣性半眯,狹長的眸隙中透出極寒戾氣,“我是不是應該說,有妻如此,夫複何榮?”
“李子睿,你什麽意思?”希曉從不知道這個男人嘴裏還可說出如此尖刻的話,原本想要怒而反擊,可一見來來回回的服務員都看向他們,隻能壓低怒火,蹙眉瞪他,“我隻是為工作,你要是對我有意見,咱們回家談。”
“洗耳恭聽!”聞言,李子睿聳肩,將胳膊一彎,示意她挎上來。兩人重現甜蜜夫妻形象,轉身而去。
其實,顏希曉與喬越隻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大街上看到喬越與陸祈晨的時候,那時候陸祈晨對她的概念界定隻是朋友,輕描淡寫,也沒讓顏希曉記到心裏去。
第二次就是最後分手的時候,她看到陸祈晨與她在一起纏綿擁吻,毫不猶豫地,上去就甩了陸祈晨一個巴掌。
或者是男人都有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兼顧本能,在陸祈晨告訴她不得不分手的時候,希曉才知道他已與喬越有了很長時間的曖昧關聯。她還記得那天她淚流滿麵地回憶著他們以前的甜蜜畫麵,怎麽也不敢相信陸祈晨會在口口聲聲地說愛她的同時,又與另一個女人纏綿言歡。
她是一個有愛情潔癖的人,一旦愛了,就要絕對忠貞與維護。所以,不管陸祈晨對喬越是逢場作戲也好,假戲真做也罷,已經沾染了別的女人的痕跡,以後便隻能分開。她不相信一個男人沒有發乎情,就可以與另一個女人做出如此羨煞旁人的樣子。直到後來,她才慢慢知道,男人和女人在這一點上是不一樣的,男人的感情,似乎永遠可以用理智衡量,該付出多少,該做到什麽程度,都有嚴格的計量標準。
這一點,與女人大不相同。她便是最好的例子,那時候得知要與陸祈晨分手,她還一臉憤懣地為他們的愛情感到委屈。最後的一夜,她竟像是個傻子一般,堅決認為自己要為最愛的人留下最好的東西,或許,人這一輩子隻能愛一次,所以,她要將她最好的東西給他。
如果知道那一次會造成現在的困境,她不知道還會不會那麽義無反顧。
她站在李子睿旁邊,笑靨如花,時不時地淺偎在他身旁表現出小鳥依人的甜膩。一切一切,都為了做給眼前那個女人看。因為一進門,她便感受到那如刀一般的眸光,像是被雷達鎖定目標一樣,直直向自己射來。
她不知道陸祈晨怎麽和她解釋他們曾經有過的一切,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即使陸祈晨不說,這個女人也必然會發現她的存在。相較於男人可以遊刃有餘地在花叢裏縱橫,女人的本領就是,不管男人們有多麽謹慎,她們依然可以發現愛人身上的絲毫閃失。從一件性感內衣再到一根長發,每一個女人在和心上人相處的時候,都會有自傻子上升至神探福爾摩斯的絕佳本領。
戀愛中的女人是白癡,可愛深了的女人卻是極聰明的動物。造物主是公平的,顏希曉不止一次這般想,或許這就是,一物降一物。
她對降住陸祈晨已無自信,但是可以確定的是,眼前這個女人仍被陸祈晨牢牢攥在手裏。要不然,怎麽會為了戀人將情敵解脫圍困?
所以,顏希曉伸過手去禮貌淺笑:“謝謝喬總賜我飯碗。”
這麽一句粗俗卻實際的話讓喬越一愣,隨即亦回以笑容:“哪兒有,我佩服的是顏策劃的實力。”
一場風波就在兩人的互相寒暄中衝淡消散。行宴之時,她與李子睿分坐在喬越的兩邊,以體現對甲方的絕對尊重。李子睿一向是在觥籌交錯中尋找商機的人,因此喝多少東西,說多少話都自有分寸,可希曉卻不同,她一向是策劃部勤奮耕耘的主兒,所以一碰上這樣的酒宴,自然有些不適應。
而且,麵對的是喬越這樣的對手。
“李總和顏策劃是剛結婚?”喬越手執酒杯,微微側頭與李子睿一碰,含蓄笑道,“兩位結婚應該告訴我的,我雖然與李總不認識,但是與顏策劃……可是老相識。”
“是嗎?”李子睿笑,淺抿一口酒應道,“希曉很少提起過。”
顏希曉不想讓這樣的話題繼續進行下去,與喬越提及過往,就像是逼著兩人在懸崖上行走,她顏希曉是個單細胞動物,雖然嘴皮子功夫向來自詡不輸於別人,但是要是耍心眼兒,估計五個綁起來都不是眼前這個女人的對手。
同性相斥,何況是曾有過情敵曆史的女人。雖然揭起那段往事對兩人都沒有好處,可是相信以喬越的實力,利用其他問題來打擊她現有安寧生活的本事還是有的。
資本家的女兒,原本就不可低估。她顏希曉,本來就被這幾天雜亂的生活搞得疲憊不堪,所以更不可去與人家鬥智鬥勇。
所以秉著息事寧人的原則,希曉湊過去,自認為圓滑地將話題避開:“喬小姐和我們不是一個層麵,所以,我怕我說以前和你認識,會被當成是攀附權貴。我這樣的小人物在社會底層苟且偷生就得了,不敢去希望你們上流人的生活,”希曉笑得大方恬然,“所以找個男人,安安心心地過日子最實際。”
相信以喬越的聰明,她肯定明白她話裏的意思,闡明了自己不願意摻入他們上流社會的生活,定可保自己吃個平靜飯。卻沒料到,喬越有意無意地老向他們敬酒,李子睿還好說,可希曉卻不行,隻喝了兩杯,便再也熬煎不住。
而在這種情況下,李子睿竟不看她一眼,仿佛她現在滿臉通紅,連連推說自己喝不下去的慘相與自己毫無關係,他的任務隻是在那兒維持著良好的紳士風度,與喬越把酒言歡。
顏希曉不禁有些委屈,在喬越再一次將酒端來之後,終於忍不住將最不願意使用的理由拋出來:“喬小姐,不好意思,我懷孕了……老喝酒怕是不好。”
“懷孕了?”喬越似乎是有些驚訝,“你與李總有孩子了?”
“這話問的。”李子睿突然輕笑道,“當然是我們的孩子。”
顏希曉雖然被酒精灌得迷糊,但是也注意到李子睿在說話時,特地在“我們的”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不覺有些無奈。隻聽喬越笑聲越發響起:“恭喜啊,你們結婚才兩個月,這就有孩子了?”
很隱私的問題,隱私到顏希曉都沒有合適答案來回應,而且聽喬越這輕揚的語氣,顏希曉竟有一種心虛的感覺。
那麽在乎陸祈晨,必然會不時地關注他的行蹤。希曉不知道他們最後那繾綣一夜,這個女人是不是知道。
如果知道,算日子推時間,很有可能推斷出來。
這個念頭一下占據了顏希曉的整個腦海,直到李子睿的輕笑聲再次傳來才恍然抬頭,他看著她,眼中似有曖昧繾綣之意,很快便又看向了喬越:“喬總沒聽說過嗎?我們廣告界,最講究的便是效率。”
“有些事情,必須要速戰速決。”他禮貌地與喬越碰杯,看向顏希曉的眸光卻多了幾分酷寒與淩厲,即便聲音依然輕巧,“孩子滿月那天,還希望能夠有幸邀您赴宴才好。”
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仿佛將他們三人原本尷尬的關係又推進幾分。隻見喬越點頭:“那好,如果按日子推算,或許祈晨也能參加你們的滿月宴的。”
那兩個字在耳邊綻放的瞬間,隻聽“砰”的一聲,希曉手中的酒杯清脆落地,碎成一地狼藉。這下,剛才還友好洽談的眾人全都成了無聲的鴉雀,被驚得無所適從的顏希曉隻能扯起嘴角:“不好意思,手滑了……”
她有些局促地擦著裙擺上的殘漬,腦海裏卻像是被格式化一樣,茫茫然空泛一片。這時,耳邊突然響起李子睿的聲音,責問中似乎還帶著幾分憐惜:“怎麽這麽不小心?”
“沒注意。”希曉勉力一笑,還未想出更合理的理由,隻覺得眼前一黑,李子睿竟然半蹲著身子親自擦起她裙角的紅酒。這下,四周再次響起附和之聲,紛紛讚歎李子睿的體貼舉動,就連喬越都微笑應聲:“李總如此關愛妻子,連我看著都忍不住要羨慕了。”
李子睿起身走回自己位置:“哪兒有,隻是希曉有孕,彎腰俯身多有不便。”他端起酒杯,再次向大家魅惑一笑,“剛才我妻子鬧出這麽一出,大概讓各位朋友受驚了,來,我替她向大家賠罪。下麵三杯,先幹為敬!”
話剛落定,一旁的酒瓶已然空蕩無存。看著眼前男子依然風度翩然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希曉心中竟泛起酸楚感覺。
這樣的感覺,一直維持到宴盡人散。
以前人家說紅酒勁兒大,她一直是不相信的。因為顏希曉多年前有一次酒精過敏症狀,自此之後,她基本是滴酒不碰。若不是今天的事情涉及了尊嚴與錢包問題,她才不以身犯險。
可是這樣的假設很快便被鋪天蓋地的後悔抵擋了下去。因這條路是步行街,要打車回家,還要走過一個路口。由於酒勁後發,希曉必須扶著牆才能艱難前行,此時的她無異於一隻笨拙的企鵝,一步一步走得搖擺不止。
可是那個剛才在酒宴上還給過她貼心關懷的男人,卻走得堅穩。
堅穩得甚至與她落下越來越大的距離。
顏希曉突然覺得如果這樣走下去,她與他之間,隻能有一個,慢慢地看不見。
夜風襲來,原本是讓人感覺清爽,可顏希曉卻隻是覺得窒悶,仿佛有一口氣堵在了嗓子眼,綿綿地壓抑住她的呼吸。察覺到身體不適,她看了一下前方已經變成歎號的李子睿,慢慢挪到路邊的石凳上休息。
原本以為這樣的窒悶感覺會慢慢消退,可是伴隨著呼吸的粗重,希曉竟覺得那種壓抑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伸手本能地按撫胸口,顏希曉突然想起四個字:酒精過敏!
她生命中曾經有過兩次酒精過敏。一次是小時候貪玩,跟著爸爸喝了兩口白酒;另一次是高中畢業同學要四散離去的時候,她一時忍不住傷感,扯過啤酒瓶就喝了一瓶。這兩次截然不同興致的飲酒,得出的結論卻是一樣的,她被送到醫院,打脫敏針,吸氧。
別人酒精過敏頂多起個疙瘩,可她卻更高層次地牽連氣管。因為曾受過這種折磨,顏希曉一向對酒比較小心,可是這也說不準,與陸祈晨分手的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喝了6瓶啤酒,第二天還是精神昂然地去上班,一副精力過剩的派頭。
所以這人要是不順了,喝口涼水都得磣牙。
感歎自己坎坷命運的同時,顏希曉想起自己在酒宴上被喬越逼酒的情境。今天的她喝了應該不下4杯紅酒吧,那麽大的杯子,連嗜酒成性的男人們都要分三次才能喝完,何況是她?
她其實不想在喬越麵前說出懷孕的事情,太敏感的話題,一旦說出容易為以後牽連出危險。拚酒期間,她幾乎將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李子睿身上。她是李子睿的妻子,隻要他為她擋一擋,她的日子便會好過得多。
可是,他沒有。
任她難受如斯,為難如斯,痛苦如斯,他依然是在酒桌上揮灑著屬於男人的氣度,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
涼風吹得小腿肚上生起雞皮疙瘩,希曉抬頭,隻覺得眼前蒙�一片,竟不自覺落下眼淚來。想想其實也沒什麽事兒值得自己委屈,可就是莫名地,牽連出她如此酸楚難過。
她深深吸氣,再次低下頭去,努力憋回眼眶的淚水。可是,卻有聲音自頭頂傳了過來:“怎麽不走了?”
聽聞是他的聲音,希曉心中沒來由地憋了一股氣:“酒喝得多了,有些不舒服。”
“知道自己喝酒不舒服還喝那麽多?”清寒的聲音混在這夜色中更顯逼迫,像是在訓斥一般,李子睿歎氣道,“你自己怎麽心裏沒數……”
希曉聞言,驀然抬頭,眼中懸而欲墜的淚水就那般印在了眸瞳之上,可她的唇角卻是上揚的:“我是沒有心數!我要是知道你在旁邊還任由我被那些人灌酒卻一點不管,我才不會去那狗屎宴!”
她說完,努力壓抑住自己越發粗重的呼吸,轉身就走。
“你什麽意思?”李子睿也生起氣來,他一把抓起她的胳膊,迫使她麵向自己,“你都多大的人了?自己要做什麽自己都會要負責,今天你喝多了酒出了醜,反而還覺得受委屈了?”
“我喝多了酒自己難受,我出什麽醜了?”希曉被他抓得胳膊生疼,更加氣道,“我到底有哪兒讓您李大總監下不來台了?”
“顏希曉!那你打碎酒杯是怎麽回事?”
希曉驀然想起宴上那一幕:“那是我手滑,李子睿!我沒讓你幫我擦,你別當時裝出一副憐香惜玉的樣子騙大家眼睛,事後又拿出秋後算賬的心態與我作對!我顏希曉雖然傻,但還犯不著受你譏諷!”
“你現在要發瘋衝你的祈晨發去!”李子睿氣得眯起眼睛,努力拽她離開,“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和陸祈晨有什麽關係?”聽到李子睿提起那個名字,希曉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她拚命掙脫他的禁錮,恨道,“李子睿,你放開我!”
“不是陸祈晨你能失控成那樣?不是陸祈晨你能小心翼翼地說出那些話來?不是陸祈晨你能在提起孩子的時候麵若死灰?顏希曉,這世界不是都和你一樣,直白得像個傻子!你肚子裏的種是誰的,大家隻是不說,並不代表大家心裏不懂!”
“我肚子裏的孩子就是我自己的,憑什麽讓人家懂?”口口聲聲提起的陸祈晨終於讓顏希曉徹底失控,她強迫自己穩定呼吸,卻還是覺得每喘一口氣,都像是被刀子劃過一般難受,“李子睿,這孩子和你也沒關係,你別在這兒指手畫腳!”
“你要是和我八竿子打不著關係我犯得著管你?”李子睿輕嗤道,“顏希曉,你覺得你是什麽人啊?貌美如花還是沉魚落雁?要不是你和我頂著夫妻之名,我管誰也不會管你!”
“李子睿,你給我滾!”顏希曉拚盡最後一點力氣向他吼,話落之時,她已經悶得頹然坐地。淚水連綿不斷地自眼眶湧出,混合著她粗重的喘息聲,漸漸變成最痛苦的嗚咽。李子睿平靜下來,這才發現她似乎有什麽不對。
“顏希曉!”他蹲下身來,戳戳她的胳膊,“顏希曉……希曉!”
希曉已經憋悶得無法言語,隻是擺擺手示意他別再說話。看到她劇烈起伏的胸部,李子睿二話不說,抱起她便往路口走。
猛地起身讓希曉一時眼暈,覺察到李子睿的擁抱,希曉下意識地掐他的胳膊想要下來,卻聽到他的猛然嗬斥:“別動!”
他的呼吸含著責問的氣息,斷斷續續地在希曉耳邊回響:“酒精過敏你還敢喝酒?顏希曉,你怎麽讓人放心?”
似乎還有聲音在耳邊回旋,可是顏希曉卻記住了那最後一句話。記憶中,曾有一人也表達過類似的情緒。還記得當時她萬般委屈,可那個人卻說,希曉,你最好讓我一輩子也別放心。
他說,那樣的話是憐惜,是疼愛,是最由衷的嗬護與心疼。可是,當今天另一個男人也說出這樣的話語,雖然不如以前的細語溫軟,甚至充滿了一種狂躁的霸道與憤怒,可是卻撞得她的心,狠狠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