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鄭全鐸是在二〇〇〇年,我們一起走絲綢之路。平日做朋友,甚或隻有個榮辱問題,而出了遠門卻成了生死之約,大家就推選鄭全鐸為團長。開著了一輛車,一個月在青藏高原上奔波,團長是最辛苦的,早晨總是第一個起床,晚上又是最後一個睡覺,臉本來黑,現在越發黑了,又愛出汗,又要拿紙巾擦,常常紙屑就粘在下巴上。每次車一上路,我畫個佛像放在車窗前,就睡著了,一個睡著很快傳染得大家都睡著了。他是不敢睡的,要坐到駕駛室給司機遞煙、說話,不時叮嚀開慢些,再慢些。當我們到了一個地方,尋著飯館吃飯了,他就歪著頭在椅子上打盹。我說:“老鄭,老鄭”,叫他吃飯,他會忽地醒來,說:“啥事,啥事?”一臉的警覺。
從絲綢之路回來,我和鄭全鐸來往就非常多了,似乎走了一趟絲綢之路就像是上了一次老山前線,我們成了戰友。他是個很矛盾的人,作為一個軍人,甚至當過了中國王牌師的副參謀長,卻骨子裏好文。他穿上軍裝的時候,威武莊嚴,你不敢隨便和他開玩笑,但脫下軍裝了,一坐下來他就碼褲腿,和我一樣,時不時就露出鄉下人的習氣。我們談起鄉下事,談起最多的事是沒有飯吃。我說我卻是個乖娃,我媽上地前把我放在門墩上,她從地裏回來了我還在門墩上坐著。他說他那時在村裏是“惹不起”,每次他要什麽大人就得給,不給,他就倒在地上哭,哭死了。他是渭河北岸人,厚肉大臉,看起來拙笨,但道數清楚,極具智慧,大場麵小場麵,能撐起,能控製,拿捏得非常好。他話不多,卻詼諧,已經是很尷尬的事了,經他一詼諧,二兩撥千斤,沒事了。
人這一生,其實是不斷覓尋朋友的過程。有些朋友是好人,但沒趣,交往著太累,有些朋友有趣,做人卻沒有底線,交往就不會長久。鄭全鐸身上有一種豪氣又才情漾溢,相處可靠而快樂。一位部隊的首長對我說:“你結交鄭全鐸著好,他是個有責任心的人,可以托付大事。”
就這麽交往著,我有事找他,他有事找我,一塊去秦嶺望春,一塊去吃羊肉泡,有一天他突然說他要畫畫呀。雖然他交往著許多畫家,我也在業餘畫畫,但如果他說他幹別的事,我一點也不吃驚,而他說他要畫畫,卻大出我的想像。我當時笑了笑,沒有在意,沒想過了幾天他真的拿了幾張畫,畫得竟然有模有樣。我說:“好,有前途!”他說:“你就是說謊,我也當真的哩!”他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像瘋了一樣,每次來都拿一卷兒畫,來了就逼你評說。我當然要鼓勵,但他的畫越畫越好,進步之神速令我驚訝,我就不敢敷衍了,正兒八經地指出哪張好,又正兒八經地指出哪張不好,然後商討我們各自對繪畫的體會。我在年輕的時候學寫作,凡是朋友來,就逼著朋友聽我念文章,鄭全鐸快五十的人了,畫起畫來比我還癡,在相當的時間裏,他隻要給我打電話,我就說:壞了,又得看他的畫了!
他的畫和我的畫一樣,筆墨是欠缺的,或許他看見我在畫畫,知道畫還可以這樣畫,就勇敢了,畫的比我更野更怪。有一位官員嘲笑我們是半路出家,我們反駁說:你當官更是半路出家!我們當然清楚我們的不足,也在不斷地熟練我們的筆墨,但我們更在當今普遍把筆墨當做繪畫目的的情況下發展我們的長處。我們的作畫純粹是興趣,有生命的快樂,而不是去為了展覽和獲獎,也不是為了賣錢或揚名,畫了就在自己的牆上掛著,所以從不論紙張大小,不顧及那麽多的清規戒律,一任恣肆得意。他的畫極具原創性,題材、構圖和用筆上有他鮮明的個性。我說過他的畫有草莽之氣,這不是貶低,我欣賞的是那一種激情,它雖不儒雅,但大氣張揚,生而硬,絕不平庸。我也琢磨過他的畫風是怎麽形成的?當然一是生存的環境,他是渭北人,又數十年的軍旅生活,性格裏沉澱了沉雄,再是他接觸的範圍廣,求教的名家多。他的繪畫沒有俗氣,又癡愛和勤奮,以現在進步的勢頭看,我是很看重他的。
今天我又到他的家中,他的雙胞胎兒子都在大學讀書,沒有回來,他妻子安靜地在一張桌上寫楷書,那楷書堪稱一流;而他則在另一張桌連呼帶叫地畫他的畫,顏料弄得滿桌都是。我來又鼓勵他出畫冊的事,他還是下不了決心。剛才他還戲謔妻子:“我真佩服你,你就那麽一點兒才氣卻下這麽大的功夫,我實在是不珍惜我了!”這陣卻說:“真的能出嗎?”我說:“怎麽不能出?出上一本冊子權當是向關愛你的朋友們的一次繪事匯報麽!”所以,我們給這本冊子定名為:繪報。
2004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