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酷愛書畫藝術的人多,各種民間書畫團社也多,常常見到一些人的名片上,是院長、社長、主任一類的頭銜,嚇你一跳。這種局麵說繁榮也好,占山為王也好,但從長遠計,寧濫毋缺而不要寧缺毋濫。於是,我們三五相好也常聚在一起,雖然是書協門外之漢,卻也熱情蠻高,到誰家去要吃要喝,展紙磨墨,塗得滿牆是畫,一地是字。這些朋友中最癡情的是肖雲儒,他口袋裏總揣著印章,凡見麵就問今日寫不寫字?一旦電話打過去,費秉勳是第一個騎了兒童自行車要先到的。而去的最多的地方自然要數李傑民家,他那裏畫案大,又有他老婆做的商州糊湯麵,每有人來,他都迎自樓下。他額頭高聳,我們都稱他“高額”,送他家的名號是“破紙費墨堂”。
這幫人都不是出於書畫門第,大多半生涯與正經的書畫協會組織無牽無掛,到了中老年,豁然忘往事,天地人虛襟,喜歡書畫純屬天性,也就活得無拘無束。也因無拘無束,就率真可愛起來,為《廣藝舟雙楫》的觀點爭吵得麵紅耳赤,為一枝筆在牆角撕奪弄得一臉墨黑,都是不惜書的,連寫帶畫、通宵達旦,但不可乞要,凡旁人乞要或貪得無厭,便臉色難看,將寫好的字一把撕了,若興致來,急呼鋪紙,馬河聲年輕,又能煽惑,自然張羅左右,一時筆如風雨,誰在旁給誰,末了還問:誰還要?數年一貫如此,大家的書畫技藝雖不敢說達到什麽境界,但進步著實不小,而長進最大者卻公認是李傑民。
我是最珍紙惜墨的人,就像我珍惜煙一樣,但凡見到有誰嘩啦撕破一張紙,或將寫剩的墨隨便倒入水池,我是與此人再不深交的。也從來看重誰送我筆墨紙硯,以為是長我智慧與筆力。李傑民薪水有限,平日買一件衫子為省幾元錢跑幾條街,卻不時數百元數千元買紙買筆,且將好筆好紙分送大家。他初到西安,住一間陋室,下班後就關門練字,練過字的廢紙疊起來在桌邊半人多高。此習慣一直到現在,每晚必是要寫三四個鍾頭的。他的字先寫的中規中矩,有些滯呆,朋友到來,讓一一評判,隨後氣韻生動卻乏之個性,又是讓大家批評,如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書法外尋功夫,字寫得就自家麵目清晰,真氣淋漓了。
若論朋友的書法,現在來看,費秉勳的寬博,馬河聲的瀟灑,曉雪的遒勁,肖雲儒的剛毅,而李傑民力沉雍容。書界有這樣的現象,你在北方,他在南方,大家都在習碑臨帖,寫到一定程度,作品竟驚人的一致,許多人就停留在這一階段而其終生了。達到這樣的程度,並不能稱作書法家,因為這隻要下功夫就可以了。藝術是以悟性為根本的,書法說到底是對漢字的間架結構的把握而注入自己的精神和審美。文學上的結句斷字以氣而定,若不知其中道理,看別人用短句你也盡是句號,到頭來毀之文章的節奏,也使作者易患喘哮病。現在書壇上有故意把字寫得七扭八彎左傾右倒之風氣,道理亦同。李傑民的好處是行蹈大方而不乏趣味,他的書法後勁還無窮。
如中國曆來注重官本位一樣,書畫界也有名人書畫一說。李傑民當然不是什麽名人,他要大成功也隻能努力發展自己的天資,這便就決定了他要在長途上艱難地走。這樣的話其實適應這一幫朋友,我們何嚐不夢想著我們的大成功呢,但偏偏五十歲了又都知天命,正該是“我心素以閑,清川淡如此”,書畫成了另一種的生命形式,寫寫畫畫也就全為了生命的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