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人在文壇,便以文會友,形成了我自己的交往圈子。奇怪的是以文學交起來的朋友,一旦往來了,卻再不談文說藝,相聚隻是吃喝和玩耍(且文人除了能文外,若染上惡習,那惡習就大了,比如好偏激,善謊言,隨意,多疑,氣量狹小),倒無緣無故惹了許多是非,很受苦累,於是,想著法兒去逃避,這時候就認識了曹振慨。
曹振慨最初來讓我寫字,寫三個字:群賢莊;他掏了潤筆費,我就寫了。寫完了我以為這是一個齋號,或是一處酒樓,待到西安街頭懸掛了偌大的廣告牌,我才知道群賢莊是一片樓區名,而曹振慨又是一位很有錢的大老板。
對於現在的有錢人,我是敬重的,因為世上最難的事是掙錢,能掙得那麽多錢,一定是極有才能的。但我平時很少與有錢人打交道,一是我的生活準則以小康自足,而在幹我喜歡幹的事,沒必要也沒時間與陌生人周旋,二是我乃性情中人,散漫慣了,出席活動,參加宴會,應酬場麵,太正兒八經令我難受和緊張。當曹振慨再來電話,說他的外地朋友瞧“群賢莊”三字寫得好,也希望能收藏我一幅字,問有沒有可能?我回答是:行呀,幾點幾點來我書房吧,一手交錢,一手拿貨。
曹振慨和他的朋友來了,我光著上身趴案寫作,趕忙推開稿紙,披件衣服接待他們。那個中午天熱得要起火,而我向來怕空調和風扇,又喜歡長年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這就熱壞了他們,他的朋友不停地用餐巾紙擦臉和脖子,以至於鬢角有許多紙屑片兒。字是寫過了,但從寫字談起,我們談到了當代的文學和影視,又從西安的城建談到了傳統文化,竟談過了一個中午。就是這一次,他給我留下非常好的印象,我吃驚他有如此全麵的知識,而其對社會的把握,對文藝的見解遠遠超過了一些從事專業的人,便感歎我以前的交際圈子太窄,任何行當裏都有著了不起的人物,而大凡有成就者不論幹什麽其精神境界都大致差不多。從此,我們就聯係多起來,他到我這兒來,我到他那兒去,不知不覺裏就成了朋友。
做朋友是非常不易,因為對於磁鐵,釘子和螺帽才有吸引,而木頭和棉絮是不產生作用的。做朋友也很容易,能說到一塊,說得愉快,誰也不企圖對方什麽,誰也希望能給對方幫點什麽。
現在有一種奇怪的現象,你可以有同性朋友,但不能有異性朋友,有異性朋友就說你存在色情,你可以有平民朋友,但不能有政界朋友,有政界朋友就說你巴結權貴,你可以有粗魯的貧賤的朋友,但不能有斯文的殷實的朋友,有斯文的殷實的朋友就說你附庸風雅或依傍大款。我說,出門帶刀子的並不一定就要實施搶劫,每個人身上都有生殖器官,而絕不人人都成為奸夫淫婦的嫌疑者。我和曹振慨起碼有三點十分投合,一是我們都曾是鄉下人,並且家庭出身都不好,正如有朋友挖苦說:像你和老曹這樣的人,若不是逢上好年代,還在鄉下的話,是難以找下個老婆的,即使找一個,說不定還被村長霸占著。是的,我們逢上了好的年代,而我們的優點是心性高遠,做事認真。我是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他是一塊磚一塊磚搞建築發展壯大的。二是我們都愛好文學,我是一直在這一行,他是早年熱衷,半途改弦,但對於文學的喜好一直保留。尤其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鑽研上有共同興趣,他讀孔子比我讀得多,一部《論語》幾乎能背誦下來,他的最大的願望是投資拍攝一部百十集的電視連續劇《孔子》,為此結識了許多儒學專家,寫過了相當多的重建民族精神之魂的讀書筆記。三是我們的口才都不好。
因為已經是很熟了,見麵不再寒暄和客氣,他直言不諱談論對我作品的看法,不時領我去了解城市的一些我並不熟悉的領域,尤其房地產方麵的人人事事。我也將我的文學藝術門類中的朋友介紹給他。他的事業目前如日中天,其已建好的幾處住宅區成為西安市的樣板,而群賢莊正努力作為房地產經典之作而加緊建設著,他的奮鬥目標是幾十年之後在這個城市留下他所修建的一些具有標誌性的建築。對此我很有感慨,我是一生玩文學的,在文壇的名利場上追逐,結果為名受累,而到最後,就以那一點文字能留下什麽名呢?而他是玩磚頭的,卻玩得實在,即使他將來也過世了,其建築作品卻必然留之後代,被人追記。他卻哈哈大笑,問我:你知道城牆是誰建的嗎,鍾樓是誰修的嗎,大雁塔又是誰築的嗎?他說,咱們首先是活著,在生命盡力圓滿的過程中為社會做些貢獻就是了。你寫作不管心存多大誌向,實際是你寫作是項職業,你得靠寫作掙稿費吃飯,而我畢竟是商人,商人就要以賺錢為基本,賺不了錢的商人說什麽也是白說。
他確實是賺了很多很多的錢,但錢沒有支配他。當我去了蘇州、杭州一趟回來,我們在一家飯館裏用餐,這座飯館五年前我曾經來過一次,也是位老板請我吃飯,席間老板的口氣很大,說他認識這個領導,又認識那個領導,為了證明他不是誆話,說了某領導許多隱私,但同時脾氣暴躁,罵政府,罵公安,最後罵端飯的女服務員,飯沒吃畢我借故就逃走了。巧的是曹振慨請我吃飯仍坐的是那一張桌子,我們吃得很簡單,吃完了又要了一壺茶聊起來。我說蘇杭的那麽多園林現在是中國文化遺產的一部分,可這些園林最初都是商人的私家園子。他說,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揚州有個何園叫“片石山房”的,那卻是大畫家石濤的設計!我倆會心大笑。
現在,群賢莊正在加緊著最後的工程,它將以優美的環境,獨特的設計和堅實的施工質量成為西安市一處住宅勝景,而他又積極籌劃著一座更具民族風格的群賢大廈,也設想著聯係一大批圈內外文學藝術方麵人士,舉辦一次全國性的孔子學術研討會。
在文學圈子之外有曹振慨這樣的朋友,這是我的幸運,與曹振慨處得真誠和清淡,便自信這友誼會長久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