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人易歇頂,安黎卻一頭怒發,黑硬如鬃;應該是梁山泊上的角色,使槍弄棒,呼嘯山林,卻小少就喜歡寫些長短文章。南人北相,北人南相,武人文相,文人武相,安黎破格而合大格,自名安黎,不是黎類,也難安生。這話說與安黎,安黎並不衝動,鬆口一笑,白慘慘的兩排牙,就又懶得動了。
守靜是安黎的秉性,似乎見床就親,總睡不夠,養一身黑肥油肉,睡得累了,蓬頭垢麵在沙發上呆坐,一坐半晌,讓旁人嚇一跳,要前去用手在鼻前試試,以為是“過去”了。
與安黎相識,時間並不長,是讀過了他的《醜腳丫走過故鄉路》,那是一部自傳體小說,裏邊記有兩件事,一件是他們的村子叫麻子村,“十個麻子九個怪”,於是記住了他的來源;一件是他的父親是個駝背,他認為父親活著是來還罪的,於是也記住了他的一種生存。
安黎很忠,忠得若奸,為人虔恭也近似了孤傲,許多人錯誤了他,離著都遠。我依我的經驗,將八字真言供他享用:默雷止謗,轉毀為緣。他說我不是你。我複題對聯再送:聖賢多寂寞,狼虎少群居。他終於長嘯了,說:“我是狼,我是狼嗎?神態不像狼,有點像羆。”
世上寫文章的人常有兩種,一是聰明伶俐的人能寫,文字多小生氣,一是憨呆厚拙的人能寫,文字雖不多寫,但沉著樸茂,態度有致。安黎歸於其後,他的詩、小說和隨筆,體證而待,有感為發,不為奇的奇,不故做深刻的深刻。有人曾指責過他偏見,我說,偏見不足怪,安黎的偏見也是美麗的偏見,他隻是激憤過盛。他的作品讓我們看到了另一種生活和另一種生活中的人們,沒有激憤,秀中無骨。高天在上,杞人應憂,但若超越激憤,以出世態度入世,自是有更大的境界。精衛喝大海之水卻填大海,於精衛是大海毀了她的人身,不能享受正常的人的幸福和煩惱,非人非獸,而我們,麵對了大海和精衛,會發於一種什麽感想呢?高於用劍,從無套路,玩兒一般,順手一揚,劍已插入鞘中了,才見一排蠟燭突然齊茬跌落。小和尚終日木魚敲動,哪裏敢廟中胡言,禪師呢,卻罵佛,“屎橛子”—般!
鳥為半靈,人為靈,人都有靈,人卻用靈各異,安黎的文章,除了他的見解標新立異,行文運筆化跡了他的想像力。他善用閑筆,幽默可人,真正暴露了他的風流才情。正是於此,他的深刻不流於聲嘶力竭的鼓動,也不淪落於油嘴滑舌的絮叨。如果他的父親活著是為了低頭還罪,活著幹什麽呢,還能幹什麽呢,他的生存的能力和條件,隻是以文章來說他的話,說幾輩人的話,猶如在一個沒有燈火的夜地裏,不緊不慢地說,十句作一句地說,聽眾都笑了或哭了,卻看不見他臉的表情,他的臉在夜裏,和夜一個顏色。
那我們就讓他還往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