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久很久的日子了,中國的繪畫已經使我的神經差不多麻痹,案桌上那些買來的畫冊灰塵蒙蔽,再也懶得去翻開。遙想中國曾經是詩歌大國,難道現在又成了書畫大國——當年梅蘭芳就撇過兒筆蘭草的,如今當首長的題同也掛進展廳,—大批老同誌離退休後,為著健身繪畫,竟個個皆成了畫家——今日戚老太太八十生日,躍躍欲試,我也畫一張賀壽去?選然而門被咚咚地敲響,是朋友攜一冊畫集進來,呼喊著要我瞧瞧。瞧呀,張和,什麽主兒?牙刷還在嘴裏,滿口白沫,先瞧的是一張《路乞》,再瞧的是一張《候車》,牙刷就從口裏掉下來,驚在那裏不動了。
在這個藝術平庸的時代,我們渴望的一個天才終於出現。我翻看了一遍畫冊,又翻看了一遍畫冊,末了凝視扉頁上那個張和的像,薄薄的眼鏡片子後的一雙眼睛在告訴著我什麽,是素描為繪畫的最高形式?是藝術以征服而存在?是藝術家的全部尊嚴在於創造?我把畫集中的三幅裁下來,裝進畫框,掛在室中,北牆是《空網》,南牆是《等候》,東牆是《穿紅衫的女人》。我坐在西牆下,坐了一個下午。
中國的繪畫早已老熟,司空見慣的東西就到處泛濫。在新舊交替的時期,我們的藝術家在尷尬著,先鋒不能完全先鋒,傳統難以徹底傳統,顧此失彼,進退兩難,惶惶不可終口。許多人已經灰冷,淪落媚俗,重複著古人重複著自己去賣錢罷了;許多人還是難以心甘,在形式上費盡心計,畢竟浮薄輕淺,恨恨不已。而篇幅多多的美術評論文章,隻是以艱澀的語句在爭論繪畫的出路,把簡單的問題爭論成極複雜的公案,如不停地形容起月亮:是冰盤,是夜之眼,是冰洞,是燈,最後誰也弄深不清月亮為何物了。其實好的畫就是好看,看廠令人震動,過後不忘。偉大的藝術品不僅需要高超的技藝,而支撐技藝的是有堅挺的思想。素描在中同人的眼裏,從來是一種寫生,一種創作前的準備,閑此見到的素描全是形而下的。張和以素描為創作,今我顫栗的不僅僅是那些穿插的線條和色塊,更是形而下基以上的形而上,我看到的是時代,是人生,是張和的也是我自己生命的痛苦和快樂。藝術家創造藝術的目的就是讓我們發現和明白我們是人。隨命隨緣地活在這個年代的這個地方,作為具體的人而要享受人的煩惱和歡樂。張和的畫裏沒有逃避而去的閑逸,也沒有那種以為深刻其實浮躁的激憤。他耿耿於懷的是車站候車室裏的人群,候車人的畫麵反複出現,這樣的主題或許有特定的時代社會地域的精神,而更有了超越時空的意義。《候車》、《持棍的人》、《岸》令我讀出一種冷寂,而《飛雪的背影》、《穿紅裙的女孩》、《室內》則令我手舞足蹈,神采飛揚。這個時代就是這樣,人的一生又何不是這樣?
一日,幾個鄰居來到我的家中,瞧見丁南牆上的《等候》,看了許久,突然問:“這是你爺?”我告訴說這不是畫的我爺,是一般素描人頭像。“不是你爺,”他疑惑了,“那掛這個人頭像是什麽意思呢?”鄰人的不解或許大有道理,人的本能裏是理解抽象的東西比理解具象的東西要容易得多。現在的人們已經習慣了一種變形,認作那就是藝術品,藝術品掛在室中就是裝飾,那藝術品也就是藝術品罷了,與己並無多大關係;一旦具象的作品掛在那裏,便要認作是照片或不是藝術品了。我們在長久的各種功利理論影響下,使藝術與我們的生命和生活的真實剝離了。我對著我的鄰人說:瞧呀,這是一個等候的人,那眼裏,那脖子的肌肉,那手,你不感覺到一種疲勞,一種緊張,一種焦慮和無奈嗎?我的鄰人立即叫起來:“是這樣的,我常是這樣。這是誰畫的?怎麽畫得像我了?!”
我為張和而高興著。為重新認識素描,糾正著已經習慣了的一種定式,我見人就推崇這冊畫集,張揚起北京有一個張和。我沒錢能買得起他的真畫,也不認識他住在深闊如海的北京城的哪一幢樓上,但我為他宣傳。
毋庸置疑,張和的畫與中國畫壇相當多的畫家拉開了距離,他靠近西方藝術大師,而如何再加大距離地獨立於他們,這是我最關注的。今夜我在西安我的書房,如同在一個車站的候車室裏等待著,充滿了希望和自信。
1997年1月12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