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先生的書法在鹹陽城裏名重一時,到處能見到他題寫的匾額,許多人家以懸掛和收藏他的作品為榮,但我至今未能與他謀過麵,雖然我們都是丹鳳縣人。我數次衝動起寫我讀他作品的感想,翻了翻報刊上那些評論書畫家的文章,便望而卻步。我弄不懂著名的書畫家這麽多,為什麽著名的書畫評論家卻是那麽少,大量能見到的那些文章都是很華麗的術語,而且這些華麗的術語對甲如此說,對乙也如此說,到頭來似乎對誰也沒說什麽,如同指著一個人:瞧呀,他長有眼睛和鼻子!誰又沒有眼睛和鼻子呢?我終於決定要作我的文章,是我認為我畢竟不是書畫協會裏的人,沒功利,也就沒忌諱,但也因為我不是行當裏的人,我寫不出行話,僅是立在門外的感覺,門裏的人便可以指指點點,可以冷笑和生氣了。
葉先生的作品我見得最多的是他的隸書,再就是行草,他的書法功夫相當深厚,劈麵相見,其強悍之氣逼人,如風掃殘葉,如兀隼下落。這種神采使他超越了當今柔靡書風。但細細品讀,葉先生的字屬於上品,仍還未達到大家的境界,原因是氣雄大而渾厚不足,太留神於小節,小節的太講究就使作品不那麽率真了。藝術需要升騰張揚,卻不是虛張。書法史上,有一路是十分靜氣的,有一路極度張揚,但不論哪一路,如果已成大家的,皆大而正。
葉先生書法應是隸書第一,次之行草,兩者相比,隸書有他獨創的東西,行草則有時犯花哨氣,可能受世俗影響。但無論隸書行草以及匾額,觀者都是極稱道章法布局的。他把握節奏的能力很強,整幅作品給人以流動感,激情鼓蕩。每讀他的作品,我都信服這是一個才華洋溢的人,但每次又不免擔心章法布局害了字的質感,事實是有時就讓我不大滿足。我的認識,書法同別的藝術一樣,必須講究技巧的,技巧卻不得留有痕跡,一切要在不經意中。無技巧是大技巧,如何達到消除技巧,這不僅僅是個意識到不意識到的事,也不是實踐中的操作事。曆史上的書法大家,查查其經曆,大致有兩種人,一為官做得很大,一為出世的和尚。那些當大官的,他們當然是靠科舉上去的,一肚子學問,除了文學修養外,既是政治家,又是經濟家或社會活動家,眼界闊,胸襟大,其書法作品便是全部修養的一種表現。而那些和尚呢,則是避開了紅塵,站在了一邊冷眼看人生的,以深探高,潛心創造。現在難以出現立宗創派的大師,可能是書法家以書法做了職業,除了習字就是習字,如果天分高那還罷了,天分一般或沒有藝術感覺的,字就越寫越匠,或有一部分人在皮毛上變異,弄得走火入魔,一部分人便僅僅將搞書法淪落成一種對身體有益的活動。
我喜歡葉先生書法,推崇他作品中的雄勁之氣。現在書法界流行清淡,社會不是清淡的社會,作者本人也不清淡,字就必然故意寫醜,彎彎扭扭,一派做作,和尚是假的,怎麽看也看不出高古來。葉先生不趨此風,在這個年代難以獲獎是必然的。我還要說的是,葉先生在其深厚的書法藝術基礎上追求變化,追求時代感,這是可貴的,他又長期生活在基層,書法帶有民間的疏野氣息,卻要警惕不得染俗。藝術人寵者不是上品。要苦味不要甜味,要澀不要順,要野不要匪。
葉先生是富有成就的書法家,我在為他的藝術叫好時說些我對書法的理解,真是站著說話腰不疼。但我想,既然是同鄉,總盼望葉先生能成就大事業,何況他是聽褒揚聽得多了的人,他的誌向不僅是要做著名書法家,還有成為大家的雄心,我就隨心所欲地說了。今日天氣晴朗,遠在鹹陽的哪一幢樓哪一間房裏,葉先生又在幹什麽呢?忽想起李白句:“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幾時有緣相見了,就討一幅寫這首詩句的書法作品吧。
1996年1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