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四月二十一日,得一罐明前新茶,遂邀文友品嚐——稀稀嘩嘩一陣樓梯響,人到了——先進門的是方英文,再是穆濤,門外站著孫見喜,貼牆笑的還有孔明。匡燮沒有來。六人中四人善飲,能品的隻有我與匡,匡不在城,這四人集體而來,便是意非關茶茗了。果然嚷道要酒,且下廚房尋得盆中養著的河蝦,抓一碟浸了酒做菜,“請客就喝長江水,誰吃秦嶺草的?!”蝦小而長須,顏色灰青。半晌過去,這四人也是被酒泡了,隻是臉麵赤紅,沒時沒空地說話,後來說到編一套叢書,才子書,就這幾個人的散文,肯定有意義,肯定能銷售。吃酒論英雄,天下英雄爾與曹,一個決定就形成了,且不讓我入選,偏要我為序。他們得了酒趣,一起說勿與他傳,我獨自喝茶,笑著隻看醉態——
孫見喜:典型的滿臉是頭、滿頭是臉的人,現在,鼻子和禿頂都紅了,一邊說:“我有哮喘,喝不得的吧?”一杯一杯又喝了。此人說老便老,說小便小,是個精神分裂主義者。但經營散文已經很早,善寫靜態,筆力沉著,語言又頗有張力。最推崇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卻多少帶了賈島氣。
穆濤:這是真正意義上的閑人。心閑而虛,虛而能容,文閑則美,美則致遠。一個文場上“年輕的老幹部”,卻十分慵懶,“我是一個編輯。”他說。他真的是一位好編輯,讀書多,能鑒賞。文章越是受歡迎,越是寫得少,這是他的聰明處,也是他的蠢處。
方英文:來自最封閉的山區,寫的卻是給最開放的人看的文章。人是沒正經的人,文也無章無法、靈動鮮活。乘酒勁又在說他的什麽謔話了,嘴咧得如火鐮一般,世界在他的筆下是多麽可笑啊,我們有他在,誰也不覺得沉默和無聊。
孔明:最瘦小單薄的一個,一張窩窩嘴除了說話就是微笑,但小腦袋裏在想什麽,誰也無法捉摸。他永遠有寫不完的題材,什麽東西又都能寫得率真可愛。年齡可能最小吧,筆力卻老。今晚回去,他又要再寫出一篇什麽樣的好文章呢?
我問選不選匡燮的,孫見喜說:當然有的,他是老作家嘛!匡其實不老,這幾年心力正盛,探索他的無標題變奏曲的寫法。他越來越要做哲人,越來越不願要技巧,他真的要做“老”了。
這些文友,原是以文而交的,交熟了卻盡成強盜,酒喝得全沒有了規矩,已經在翻我的櫃,要找第三瓶五糧液。“文章雖是千古事,”他們說,“惟有飲者留其名!”他們是夥有趣味的人,正因為有趣味,我才任他們妄為。酒喝足了,都說:“不喝了,該吃飯了!”我出了酒還得管飯?便提議今日要抓紙鬮,抓到誰,誰掏錢,咱們上街吃羊肉泡饃去!
“三百年前這頓飯就安排好了的。”我說。
我親自做紙鬮,當眾做好,端著盤子讓他們先抓,留下最後一丸是我的。一起拆開,四張無字,有字的卻在我手裏。嘩,他們一片歡呼。這頓飯三百年前真是我欠他們的了。
1996年5月6日夜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