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裏,孫珙家是老戶,住仄巷舊宅,有磚飾,有雕梁,吃飯要坐桌子細嚼慢咽,竹竿撐起菱格揭窗子,看得著花架上的××,可以染猩紅指甲。長長的身子在鏡前剪劉海,爹在院子裏——爹也在鏡子裏——翻《康熙字典》,問:“女孩兒叫珙,什麽意思?”詞條上解為美玉。斑駁的山牆頭上恰掉下一片瓦來。從此自改了名字,叫雨薇。那是十年前春天的事,院裏的紫薇成蓬,枝蔓如鉛筆畫出的一堆線,素素的花一串一串吊著,在雨後濕淋淋地閃光。
我以前不認識雨薇,識時雨薇已半老,常穿素服,知書好佛,態度與人異同。漸熟,每有閑聚,她必來,來卻遲到。我喜歡拿出新作的文章念給眾人聽,人都聽著,她隻是趴在桌上那架琴前,無聲地撫著,吃吃笑。念畢人皆奉承說好,她則批點,由文及人,言語尖薄,見解卻是精絕。自然中心轉移,大家便聽她的說道,她偏正話反說,反話正說,戲謔裏又空白太大,將聽者都裝在套裏,待覺悟過來,沒有不罵她是鬼狐子的。
雨薇是有趣的女人——人無趣不可交——朋友們就樂於同她聊,但絕不單獨與她相處,她太聰明,說不過她,你肚裏的意思還在醞釀,她似乎就知道了是什麽,便覺得累。她後來清楚男人們最終喜歡的還是簡單女人,就不大來參加閑聊。
遇到她丈夫,問到她的情況,她丈夫說,下班回來,閉門不出,瞎寫吧。雨薇不僅是讀者編者,還要做作者,她會寫出怎樣的文字?又一回閑聚,大家掛電話強逼她來,她先示出一張紙片,上麵密密麻麻千字文,我銳聲叫好,她竟從兜裏掏出一大卷來,篇篇清麗,大家都驚駭了。後來幾篇被人拿去發表,惹動了諸多人讀,社會上已嚷嚷西安又有一個才女了。她卻極少動筆,班餘洗衣買菜,玩琴習禪,走動近乎絕跡,隻是有電話來,說:你們活寫作,我是活人,哪兒有恁多文章?她的話說得我們羞赧,聚會也自此漸漸散去。
但她的文章畢竟還好,有人就慫恿結冊,她仍是不肯,待他人為她集了起來,她推辭說,平凹肯寫序我就肯出版。這話傳到我耳裏,去電話問她,她說:“你還真肯寫?你怎麽寫?”我問她一年來做什麽,還寫了什麽,她在電話裏吃吃笑,說:“守身如玉,惜墨若金吧。”笑得話筒也掉在了地上。
答應寫序,原隻是要促成她的書出版,但君子出了言,卻真應了她的問,該怎麽個寫法。正躊思哩,接北京方麵的指令,赴江浙一年,不辭而別了。今日來到如皋,無意中得知明末冒辟疆和董小宛舊居在此,哦的一聲,急急趕去,見識了一處小小的園林,是稱作水繪園的。水繪園建築是徽派風格,一半為水,喚做洗筆湖,一半為屋,有匾“水明樓”,格局約束,構築卻極精雅。
時天降雨雪,隔菱窗花牆見雪如絮入湖無聲無痕,頓覺陰冷異常。穿過一堂,過窄廊,在庭院間看奇石異木,渾身已索索顫抖不止,直到書堂立於冒、董舊日畫像之前,忽然平息,不知什麽緣故。書堂過後,有琴室,雙層透雕的紅木竹屏裏,一長桌供香,一幾案置琴,琴已不在,有河泥燒製的空心琴台,鼓杌在旁。佇立長久,逮不住湖風裏有一經音韻,低頭又往琴台案下看看,自然不見那長裙下一點鞋頭,地磚粗糙,縫合模糊。默默又過廊亭,踏梯上樓,樓上隔間更顯拘緊,船艙式頂棚,有寐房,有吃茶間,床榻空空,躺椅脫漆。遂想數百年前,複社名士傷於國事,絕意仕途,才攜美人棲隱水繪,遊觴嘯詠,那詩書之筆洗墨於湖,湖底遊魚最知,那瑤琴古時不操而韻,今留琴台,風雪裏才訴這般淒冷?一個是秦淮名姬,一個是複社名士,知己人雙雙古遠,這一桌一椅一床一杌,明式家具,線麵組合,隨人體仰俯轉折的結構啊,終是留下了多少他們卿卿我我的氣息!下樓到“隱玉齋”,立於小葉黃楊前拍照留影,小葉黃楊世間隻見盆景,這株竟成大樹,覆蔭滿院,不覺浩歎:讀書可辟疆,佳人宜小宛。感歎方出,卻驀地想起寫序的文債,在水繪園裏竟想到了序事,連我也驚訝了。
夜歸張家港,急急寫就以上文字,已是子時。推窗西望,風雪呼呼,一派迷茫,不知雨薇肯不肯認同這些文字作序?或許讓她看了,要說“隨意就可”,謝我吃茶。前年冬天,她領一外地讀者向我索字,寫畢了,曾泡著我的茶而說“用茶謝你”,修身坐喝於窗前,那讀者就笑,她反問笑什麽,讀者便說她坐姿好,坐著像豎琴。
今夜還能寫出這一篇文章來,令我高興。服四片銀翹,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