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起名雲崗,同胎生下兩個兒子,一個叫龍門,一個叫敦煌。我們初識就說謔話,我說:要占盡天下名窟的是什麽人?他說:是和尚。我說:和尚是不能生和尚的。他說:今生是父子,前世或許是師徒。我說:或許是吧,可和尚是和尚,名窟是名窟,和尚並不是名窟。他說:和尚是隻為佛事,為佛事不為藝術而藝術卻產生了。
那一夜我們在吃酒,其情景酷似一首古詩:
兩人對酌梨花開
一杯一杯複一杯
我欲醉眠君且去
有情明日抱琴來
第二天我是去了,沒有抱琴,卻讓他給我做頭部雕像。他玩著泥,用木條啪啪吧吧地拍打,那時我想,神話裏人是由泥巴做成的,這雕塑家是神話的始作俑呢,還真是以另一個麵目出現的上帝?他做的頭像十分像我,至今還放在書房。我很迷信,常常害頭痛了就在那頭像上敲敲揉揉幾下,頭也就不痛了。正因為這座頭像於我有特殊的感覺,我親切著他,我們成了好的朋友。
雲崗有為於雕塑,更善於撰寫藝術理論方麵的文章,也編刊物,也拍攝藝術片。這單方麵的學問,對於別人,或許畢生奮鬥還不可能有所成績,而他卻樣樣幹得出人頭地。他不屬於儒雅型,睜著小眼睛,橫著走路,易躁好鬥,每有作品產生,更是靜不下來,不是與人慷慨對質,就是大聲吆喝爬高上低的兒子,一旦靈感閃動,全然又不顧其他。一次兒子發燒,一個發燒兩個都發燒,拉住了一個強喂了藥,就鋪紙寫作,寫了數頁,記得還有一個兒子沒有喂藥,拉住了一個就又喂,結果,晚上兒子們向娘告狀:—個喂了兩次藥,一個一次也沒吃。
他總是有朋友,他的壞處是每邀朋友來並不破費招待,他的好處是麵對作品口有臧否,企圖討他一篇評論欲招搖過市的,未能如願,離他而去了,更多的卻擁門而來。朋友們常收到他的邀請,或品茶聊天,或外出野遊,差不多的時候,他是所有人中的最小者,卻總是中心,思想開闊,想像奇特,言辭鋒利。他的聰明智慧來自於善於吸收眾家之長,眾家又從他那兒獲得啟示。這如做菜,辣子、茄子、西紅柿並不是他種的,但他能做在一起成飯菜,誰吃了都覺得飽。
我說,雲崗,這或許是你名字的緣故,有了名窟,就有遊客。現在,謬論與真理混淆,小醜和天才難分,假作真時真也假。不是藝術家的比藝術家還藝術家,在這樣的環境,結識雲崗這樣的朋友,近而不膩,遠而不疏,能師能學,亦莊亦諧,實在是快事,雖然我已四十有餘,他才三十多歲,我想,以後交往的日子還長吧。
1994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