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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節 釋畫(六篇)

  前言

  冬天裏畫了許多畫,熱心著想出一本有圖有文的書,但文寫了六篇便興盡,興盡則無味,壓在抽屜裏讓紙黴去。六月搬家,又翻出來,倒想起兩件事,一是世上的藝術大而化之講境界相通,但畢竟相互獨立,文人作畫,多在畫麵上寫話,是畫難以達意的可憐。二是一個人一生寫多少文字有著定數,一旦寫出,當不可糟蹋。

  龍之弟

  我屬相為龍,又生在古曆的二月,依了“二月二龍抬頭”的諺語,大家都說我的命要好。我也慢慢地以龍人得意了。但研究了龍是馬蛇魚牛鹿鷹豬的形象綜合物,而綜合之物除了做圖騰而威武外,蜥蜴、壁虎等皆為渺小可憐蟲,便倒羨慕起了屬相中真有其物的老虎了。

  雲從龍,風從虎。龍是天上的,它隻神秘;虎是地上的,真正的有力量。

  因為無端的幹擾太多,影響著讀書和寫作,除了窄而黴的房子擁擠了老人和妻兒,我在外租借了兩處小屋,平日三處跑動,有人就說我“狡兔三窟”了。我說:兔子弱小,兔子才有三窟啊,你見過老虎有固定住處嗎,老虎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它的家!

  民間的故事有“狐假虎威”之說,假虎威的豈止是狐呢,我這屬龍的,就認作虎是龍之弟了。

  鷹

  鷹僅僅是一個符號。

  那是一個夜晚,我在大街的十字路口等人,人是陌生的,又是女性,但我們總是搞錯方位,不斷地通過電話聯係。我們都是在這個不大的城市生活了幾十年,平日每一棵樹都熟知身影,卻偏偏在十字路口犯迷怔,簡直是中了邪了!我望著頭上的天,月亮是三分之二的圓,但一朵雲倏忽飄過來,恰恰掩在月上,這時候有一個黑影從對麵的樓台上躥上了空中,是麻雀或是蝙蝠我不知道,而瞬間裏我卻認定它是一隻鷹。鬼曉得哪兒來的這種感覺,我想起了寫過《浮生六記》的沈三白,他是在蚊帳裏吸香煙,煙縷嫋嫋,他說過那煙裏飛動的蚊子是雲裏的鶴。鷹,這座城市裏的鷹,今夜飛臨在我的頭頂,它在空中飛行了數圈,樣子徐緩優美。

  這一夜一定是有意義的。

  人是出現了。我還在四處張望,一輛車疾快地向我駛來。在我的意識裏,街上的車都是有了靈魂的,是狼蟲虎豹所變,這輛車卻分明是一匹馬。馬有長而密的鬃,有結實滾圓的臀和健拔的腿。這馬不是本地的劣等馬,它應該是從徐悲鴻的畫裏跑出來的,是大宛的,腿上生雲,背上有翅,出汗香而為血。車在我麵前戛然停住,車窗搖下去,陌生人衝著我微笑。月亮在這一刻裏光華了,月亮在車裏,我明白天上的月亮為什麽有了雲掩,古老的成語原來是有著形成的原因。

  我們就那麽站在路邊,相互交代著事情,匆匆分別了。原本是一位叫欣的朋友委托的一宗小事,我們的會見卻如此周折,我卻莊重地行事,似乎欣是個上帝,這樣的相見是上百年的安排,一個地球上的人等待著另一個星球上的使者。車在夜色裏消失了,它真的會永遠消失了嗎?我佇立在微寒的風裏,覺得幾分殘酷。惆惆悵悵地回來,睡是無法睡的,便在清潔的紙上作畫,我先畫著了那隻鷹,再要畫一匹大宛馬的,但馬立起來成了一個女人。我想,我們是會再見麵的,因為我的誌向豪華,我的遠行裏不能沒有鷹和馬。

  於是,這個古老的城市將演繹著一段美麗的故事。

  蓮花和藕

  蓮花是藕的喜悅。

  小時候我們鄉裏都穿家織布,又沒有染坊,白布料就在塘中的汙泥裏漚,然後再用荊棘灰水煮,衣褲就一律的淡灰顏色。池塘裏的水總是黑水,生出的魚是黑脊梁,蜉蝣是黑腿,鱉就更黑得難看了,如果縮著頭不動,像廁所裏的石頭。娘說鬼是黑的,我每每傍晚坐在門首,望著塘麵害怕:鬼的家一定住在那裏。

  但春天裏塘裏有了荷葉,秋天裏開了蓮花,蓮花非常鮮豔;臘月裏放了塘水挖泥,泥裏的藕卻又嫩又白。娘說:塘裏隻有蓮藕白。上了學,課本上寫著“出於汙泥而不染”,指的就是蓮藕。

  臘月裏若是不挖藕,誰也不知道汙泥裏有肥白的藕。

  藕在汙泥裏守著它的白,於是蓮開放了它的精神。

  今天的我坐在書房,思考著形而下與形而上的哲學,也想起了世俗中的日子和世俗日子裏的飲食男女……

  菩提與涼花圖

  在中國的文壇上,我是著名的病人。幾十年過去了,雖活得不痛快,但卻總活著,而且是越活越見了精神。許多人都在詢問我治病的良方,良方是有的,以前秘而不宣,現在可以悄聲說:多幫助人。多幫助了人,心情愉快,慢性的病它慢慢地就好起來了。

  己卯年的十月五日,有熟人向我提說了一位落難的朋友,正在生死攸關之際,落難者我以前僅見過一麵,但未說話,甚至在聽說了一些事體後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現在處於難中,我就生惻隱之心了,立即提供了幫助。此事做完,非常快樂,遂畫了此圖。

  我並不是佛教徒,但我好佛。一位教徒說,佛法是從來沒有表示自己壟斷真理,也從來沒有說發現了什麽新東西,在佛法之中,問題不是如何建立教條,而是如何運用心的科學,透過修行,完成個人的轉化和對事物究竟本性的認識。他說得是好啊!

  畫完了此圖,我向案桌上的石刻佛像焚香,感謝佛。

  酸棗好個秋

  蟲子轉化成了蝴蝶,種子轉化成了大樹,我們呢,一生都在做著自己的轉化。

  二十四年前,我在黃土高原的一個小山村裏,見到了一位少女,她長得非常漂亮,又有一副清亮的嗓子,但家境貧寒,已經輟學了,跟著一位彈三弦的盲人賣唱。我記下了她的名字和家庭住址,返回省城後向某演出單位推薦。我推薦時的想法並不在意她將來能成為一個大的人才,我隻是憐惜了一朵花在荒山溝裏自開了又要自謝去。二十多年過去了,南方的歌壇上紅火著一位歌手,她的形象在電視上、報紙上頻頻出現,我並不知道她就是我曾經推薦過的人,因為她改了名,如今珠光寶氣的形象也難以使我聯想到山村小女孩的模樣。當她突然地和一個男人出現在我家門口的時候,談及了當年的事,我為她而祝福了。她是怎樣被人接到了省城,又如何沒進入省城的演出單位而又去了南方,在南方怎樣地被包裝,怎樣地被富豪婚娶,有著怎樣的名車和別墅。她大略地向我敘述,我沒有詢問這其中的細節,腦海裏卻不停地閃現了黃土高原的那小山村。小山村的旁邊是一條桃花水,村子裏的女孩兒都純真美麗。村口的土崖畔上到處是野棗叢,秋天裏酸棗紅得像繁星。

  歌手拜訪我的那天,是四月二日,我正好在起草著一部長篇的提綱。

  自釣

  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其實你已經成了俘虜,歡樂如燭芯跳躍,蠟淚流盡,夜歸複了更深沉的黑暗。一件古董,是秦代的或是唐朝的,輾轉了無數的人到了我們手裏,想想,我們幾十年後就死了,古董又會落入誰家呢?與其向來客顯示得意,我們收藏了這件古董,不如確切地說:古董更是在收藏了我們。昨晚上我又做了一個夢,渭河的水風波不興,有人坐在一塊石頭上釣魚。釣者是背著我的,我無法看清他的眉眼,但他差不多已經是坐了很久的時辰了,人沒有動,釣竿也沒有動。我立即知道他是薑太公。鬼曉得我怎麽就認做他是薑太公呢,這麽一想,夢卻醒來了。夢裏是不能思想的,一思想夢就醒的,這如人在算計著什麽的時候,上帝肯定在發笑。早晨的陽光一派燦爛,把窗上整麵的玻璃都染上了紅色,我開始在紙上塗抹夢境,但我畫出來的並不是薑太公,因為魚鉤一筆畫下來竟落在了釣者的衣領上,同時我的脖子像蚊子叮了一下發痛。

  這是很奇怪的事。

  但是,我說了一句:這就好。

  聲音傳到牆上,牆上正有一隻白色的旱蝸牛爬動,爬動後的液痕閃閃發亮,我聽見了蝸牛的歎息:是的,人在釣魚的時候都是在釣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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