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夜突發奇想,欲作《人物草稿》私靠於妻,私告於女,妻女遂告示在門:“平凹謝客十日。”平凹謝客,一是靜心安神,淫浸文學;二是守其名單,免受人事幹擾。平凹素來緘口,不臧否人物,今為人物草稿,隻是滿足寫欲,別無他求,故資曆地位不論,前後排列無序,以任其誠暢美。
嗚呼,草稿若是不自在,平凹就擲筆去唱“方城戲”了。
王愚年幼時作過少爺,飼狗,逛戲院,能玩麻將,見過吸大煙的和弄雛妓的,卻也在街上革命,敢將三角旗子帶回府中,一邊啃炸春卷兒,一邊瞧爹的臉色;爹是國民黨的大官,在後花園陪新娶的姨太太練劍,問:“好吃不?”王愚把春卷兒扔了,用手還摳喉嚨眼,要吐,但終沒有吐出來。
解放後,王愚穿了許多年“列寧服”,一心愛文學,要做金聖歎,批點《資本論》,書眉上寫有林妹妹,於是後來就是右派了。再後又去蹲大牢。在牢裏偏要過生日,自己給自己填菩薩蠻,結果被懲罰燒磚窯,雪天裏從窯頂掉下來死了三天,三天後又活過來,直嚷道他肚子饑了。
五十歲上知道了天命,卻性情極盡放縱,嗜雪茄,煙癮驚人,晚上睡在被窩了要吸一支,夜間小解又吸一支,黎明睜眼再吸一支了方能穿衣。家中養有盆景,花葉蔫軟,煙霧一起竟也煥然美豔。見酒豪飲,飲之輒醉,東倒西歪卻從來拒絕人扶,無論距家多遠卻能於車水馬龍的街上步行而歸,且沿途糾正店鋪門麵上的錯別字。
晚年主編一家理論刊物,著書數冊,文學青年簇集門下,每有書稿,多願求他作序或批評,王愚一概接納,徹底閱讀,談畢便邀人飲酒,乘興開講,直到醉臥昏睡。人筆錄或機器錄音,夫人整理即成文章,沒有不見解精辟辭章嚴謹的。
近些年多被邀請為各類文藝獎的評委,召之即來,風雨無阻,來了能堅持己見,從不敷衍。一次有家報刊評獎,發現入選名單早有內定,遂臉色大變,論:“要是這樣,我做鳥評委?!”起身欲要退席,內定方案隻好推翻,以質論獎。
××年春節,被友人請去喝酒,席間人事雜陳,偶然議起一件腐敗醜事,他拍案而起,痛罵不休,罵的是有關聯的某一要人,滿座驚慌,忙談天氣,有人就替他圓場,說:“老王醉了。”他說:“沒醉,我一點沒醉!”事後聽人講,他後來獨坐在涼台上,口中噙一支熄滅了的雪茄,兩目直視,簷前掛下了繩索那樣粗而硬的雨,喃喃地嘟囔著什麽,樣子很害怕了。
人都說王愚活得瀟灑,相傳著他在京同人遊大柵欄,吸煙沒火,卻不願與路人對煙蒂,就去商店買打火機,一枚四十五元,同伴說貴,他還是買了。行到東四,打火機出了毛病打不出火,一揚手又扔到垃圾桶去,同伴直呼可惜,王愚說:“人不要為物累。”但一年出差到西寧,夜宿旅館,與友人喝酒,風吹門開,卷進數瓣桃杏殘英,王愚忽悶頭耷眼,以指蘸酒在桌上寫,寫罷,痛哭流涕。友人詢問緣故,不語,百般勸慰,哭又不止。友人起身看桌麵,是一首詩,數字已幹,勉強識得是:
半生風雨泥中
惟度此生
遙看如墨下
奔星耀夜空
王愚用手又把奔星塗寫一遍,友人終不以奔星何指。
1991年5月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