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籠罩著一片愁雲慘霧。
太保在阿金穀陣亡,元帥和奧爾良公爵“詩人”查理都被俘。更別說無數的騎士或俘或死,而這些騎士們許多都是皇親貴族,或身任公卿,法蘭西的朝廷一空。
宋慕也覺得自己有如籠罩在這片迷霧中,茫茫不知去向。元帥被俘,宋慕失去了雇主;朝政空轉,也沒人管著要付傭兵薪水的事,傭兵們作鳥獸散,於是部下也沒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洛林公爵差人來找了他去。
那是大清早,一切都灰蒙蒙的。巴黎四處都飄著一股臭味,這讓宋慕很不習慣,他帶著葉華和法蒂瑪,跟著洛林公爵的部下走,原以為會到某棟華美的宅邸,沒想到卻是到了一棟平凡無奇,巴黎中上人家都住得起的樓房。門一開,房內不見洛林公爵,迎麵而來的卻是四個年輕人,他們嘟囔著,四個人的話混在一起,不曉得說了些什麽,接著宋慕才聽到洛林公爵的聲音從樓上大喊:“宋慕,你來啦!到樓上來。”
宋慕往樓上去,葉華跟著,不過法蒂瑪的雙腳卻沒有移動,洛林公爵的仆從攔住了葉華,說:“兩位女士請留在下頭。”葉華臉上神色微微變化,然後就退了回去,一時氣氛有些尷尬,宋慕回頭看了看法蒂瑪,她還站在原處,接著就隨著洛林公爵的仆從進入二樓的房間。
洛林公爵身旁有位婦人正幫他打理衣裝,他看到宋慕進門,就說:“來,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女人,她叫愛莉森。”
“……你好。”雖然早聽說了法蘭西人明為一夫一妻卻往往有情婦,洛林公爵這樣直截了當地介紹情婦,讓他很是尷尬。
洛林公爵揮揮手示意愛莉森到樓下去,又繼續說:“宋慕,你在法蘭西,無親無故的,恐怕也無處可去,不如這樣,你武功了得,現在時局紛亂,巴黎很不安全,我想請你就住在愛莉森這兒,順便保護她和我小夥子們的安全,你的兩位姑娘也順便讓我女人照顧,不知你意下如何?”
“多謝公爵大人的好意。”宋慕連忙道。
“別這麽說,”洛林公爵笑了,“我的女人和小鬼們可是的確需要你保護,現在這個時局,‘勃艮地人’和‘阿馬涅克人’之間,可說是山雨欲來,巴黎很快就會四處濺血,我還得回洛林去,有你在他們身邊,我也放心些。”
元帥曾經提過,法蘭西分成了“勃艮地人”和“阿馬涅克人”兩派,互相爭鬥不休,但是宋慕還是不了解這是怎麽一回事,於是他問了洛林公爵。
原來,法蘭西的國王——他也名叫“查理”——患有精神疾病,國政以往都由前任奧爾良公爵路易,和勃艮地公爵“無畏者”約翰共同把持,當前任奧爾良公爵路易遭勃艮地公爵陰謀刺殺之後,“詩人”查理繼任奧爾良公爵,他的導師阿馬涅克伯爵就成了反勃艮地公爵一派的領導人。於是,支持勃艮地公爵的被稱為“勃艮地人”,反勃艮地公爵的,則被稱為“阿馬涅克人”。
“那麽,公爵大人,您是什麽人呢?”宋慕忍不住問。
洛林公爵隻是笑了笑,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是法蘭西人。”但是,他又挪了挪身體,靠向另一邊的椅背,接著說:“不過,我確實有受到‘無畏者’的支持。”
宋慕想起在阿金穀時,洛林公爵曾告訴他,洛林就位於勃艮地公爵的兩塊領地之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宋慕點點頭,表示理解洛林公爵的處境。
“對了,元帥告訴過我,他答應過要幫助你們尋找你們的皇帝。有這回事吧?”
“是的,”宋慕肯定道,“但是元帥他……”
“唉,元帥他啊,果然是不該亂說話,”洛林公爵搖搖頭,他指的是他們初識時,元帥曾提到被俘就不要再回來的事,“他的家人果然付不起贖金,隻能勉強分期付款,因此他隻能一直滯留英格蘭。”
“這樣的話,他也沒辦法履行承諾了,”宋慕有些落寞地說,“不過這也並非元帥的錯,隻是命運使然。”
“別這麽說,宋慕,”洛林公爵說,“我和他老交情了,雖然不便幫他贖身,這點忙我還幫得上,你放心,我會幫他完成承諾的,我馬上就派人去打聽你們皇帝的消息。”
宋慕有些感動,又十分驚訝,一時不曉得該說些什麽。
“那麽就這樣說定了,”洛林公爵起身,“我們到樓下去,介紹我的小鬼們與你的女伴們認識吧!”
洛林公爵的私生子女分別叫做:約翰、費利、伊莎貝蕾、凱瑟琳,他們的母親愛莉森,原本是洛林公爵的女仆,後來卻成了情婦。這就好像納侍女為妾似的,宋慕心想。洛林公爵要約翰他們,平時帶宋慕出去巴黎街頭走走,但是他建議女孩子別任意出門,以免發生危險。
在阿金穀被殺或被俘的多半是阿馬涅克人,而且不乏高級貴族,阿馬涅克人的領袖因此幾乎一掃而空,朝中現在是勃艮地人的天下了。然而市街上,阿馬涅克人卻聲勢高漲,他們認為都是勃艮地公爵“無畏者”裏通外國,才會導致奇恥大辱,因此每天都有阿馬涅克人向勃艮地人尋仇生事,不是群毆就是單挑,一如洛林公爵所料,巴黎街頭每日都可以看到有人濺血倒斃街頭。
宋慕很感激洛林公爵願意代別人信守承諾,但是他實在不喜歡巴黎的生活,先不論每天都會見到流血爭鬥,光是這巴黎城的環境就讓人難以消受,街上永遠充滿了糞便,因為法蘭西人不挖糞坑,也沒有如威尼斯一樣遍布水道,當他們要大小解的時候,就直接尿在街角牆上,或是在凹處就大解,在屋內時使用尿壺便盆,一旦滿了,就直接從窗戶往外倒,有的人會喊一聲:“屎來了!”但是有的人則是什麽都不喊,宋慕就這樣有一次差點被潑得滿頭屎尿,還好有許多農民會進城來撿拾人糞載運出城,充當肥料,不然這巴黎城恐怕馬上就要被糞便淹沒。
貫穿巴黎的塞納—馬恩省河自然也好不到哪去,隻要一下雨,城內的穢物衝入河中,就當場成了一條極臭的糞河。但平時的塞納—馬恩省河也沒有幹淨幾分,上遊不時飄來穢物、死亡的動物,甚至還常常飄來死屍,但是巴黎人見怪不怪,甚至他們洗澡、洗臉、漱口、飲用,都是使用塞納—馬恩省河的河水,還有許多人是直接在塞納—馬恩省河洗澡的。所以宋慕十分理解為什麽法蘭西人甚至一年隻洗上一次澡。在大明的時候,漢人女子迷信在死後閻王爺會要她們把洗頭的水喝下,所以一年隻能洗一次頭,但是像法蘭西人一年隻洗一次澡真是前所未聞。當在天方的時候,宋慕總覺得穆斯林大淨小淨的規矩十分繁瑣,如今他倒懷念起天方來了,怪不得回教被稱為清淨教,相較之下這歐羅巴人實在是太過汙穢。
城中央的市場更是穢物四溢,賣魚的、賣肉的,把魚腸剖出,就直接拋到地下,汙水也任之四處橫流,這點跟在大明的時候倒沒什麽兩樣。但是巴黎的市場更擁擠、更雜亂,有時根本寸步難行,自然也引來了不少宵小混水摸魚,宋慕光陪愛莉森上街買菜,就逮了好幾個扒手。有一次約翰說:或許他的公爵父親請宋慕和他們同住,不是為了宋慕好,而是為了他們好,譬如說上市場時幫忙抓扒手,而他與宋慕一同上街,萬一被當成勃艮地人遭人尋隙生事,宋慕也能保護他。
宋慕隻有對他苦笑了笑。約翰和他的公爵父親一樣爽朗,也對異國事物很有興趣,宋慕挺喜歡他的。但是約翰也有著法蘭西人的毛病,宋慕一直謹記著父母“華夷之辨”、“男女授受不親”的教誨,但是約翰卻完全相反,他似乎學習著他公爵父親的風流成性,成天向不同的女子示愛,很自然地常常招惹上麻煩,譬如說:遭到情敵的追殺。通常這種“小事”都讓宋慕給解決了,但是有一次他碰到的,宋慕就無法、也不願意幫上任何忙了,那次約翰為了要到女子的窗邊向她示愛,攀上鄰近的樓房,當他要越過兩棟樓的間隙時,一個失手,直摔了下來,撞斷下頭兩片木板——這下頭為什麽會有兩片木板呢?原來這戶人家把兩棟樓之間的間隙就當糞坑,架了兩片木板左右踩著,出恭就從木板間往下落——很自然的,底下是一堆比人還高的陳年糞堆,約翰就這樣頭下腳上地摔入糞堆裏,結果沒受任何傷,但是也因此成了一個糞人,當他狼狽地抖著滿身穢物走出來,宋慕隻得掩鼻避開,然後看著他左顧右盼之後,跳入一旁的水池洗淨身體,而稍後不知情的婦女們還提著水桶來水池提取飲用水……
有一回,約翰請宋慕見見他的“情婦”之一,出乎意料的那竟是一位已經年近三十的婦女了,當她伸出手時,宋慕驚訝她的手上怎麽有許多髒汙,即使搽了厚粉仍然依稀可見,她似乎很詫異,然後看著宋慕說:“如果你覺得這樣就叫做髒,那你看到我的腳的時候,又該怎麽說呢?”說罷之後,就又回房間,噴噴香水,掩蓋身上的臭味。
在巴黎的生活大概就是如此,唯一比較特別的,或許隻有洛林公爵帶他前往盧浮宮晉見國王那次。
法蘭西國王查理,由於有精神疾病,暗地裏一向被稱為“瘋王”。那天,當國王聽完洛林公爵敘述他曾經救過元帥一命,又率領十字弓傭兵隊時,國王突然要他上前、跪下,當他照做之後,“瘋王”突然拔劍,重重地把劍打在他肩頭上,宋慕一時以為他要殺他,但是卻被這樣的舉動嚇住了,結果隻跪在原地不動。
國王笑了,然後說:“瓷國人,我封你為‘細眼騎士’!”接著大笑連聲。
當公卿們表示抗議,說宋慕不但沒有經過騎士應有的訓練,而且還根本不是基督徒時,“瘋王”隻淡淡地回了一句:“我們現在正缺少騎士,不是嗎?”
所以,“瘋王”查理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呢?宋慕懷疑了起來。總之,洛林公爵告訴他“君無戲言”的道理在法蘭西也是一樣的,因此他現在是個騎士了,隻是他是個沒有領地的光杆騎士。
葉華和法蒂瑪的生活似乎也很枯燥,她們兩人成天關在家裏,法蒂瑪努力地和凱瑟琳她們學習法蘭西話,而葉華則懶洋洋地教著她們英格蘭話,顯得悶悶不樂。
建文帝仍然是音訊全無,宋慕注意到葉華越來越落寞,他想:該如何讓她開心起來呢?
一定是這個城市的問題,住在這樣的地方,誰能不悶出病來?約翰和費利各有一匹馬,宋慕心想,或許向他們借上一天,帶葉華到城外走走吧!
洛林公爵來到勃艮地公爵“無畏者”約翰的別墅,有一群猶太人剛從裏頭走出來,洛林公爵有點詫異地看了兩眼,又繼續往裏頭走去。勃艮地公爵擁有兩塊領地,而洛林就介於他的勃艮地領地和低地國領地之間,因此洛林公爵一直小心地與“無畏者”交好,避免任何發生戰爭的風險。
“查理。”勃艮地公爵戴著黑色絨帽,迎了過來。
“約翰。”洛林公爵和他相擁示意。
“我等你很久了,來,坐。”說完,勃艮地公爵又吩咐仆人備上餐飲。
“我剛看到猶太人從你這邊離開?”洛林公爵問。
“噢,對,猶太人,”勃艮地公爵說,“是我請他們來的。查理,這猶太人可好用得很哪,那英格蘭排猶,連咱們法蘭西也排猶,甚至我父親也排猶,他們都沒有我的見識高遠,你瞧瞧,我包容這些猶太人,他們在此地安身立命,光是從阿拉伯進口寶石加工後賣出,就讓我有賺不完的錢,更別說其他的手工業了,如果法蘭西要國富民強,非得這樣做不可,但是那些窮鄉巴佬卻沒有這種見識,你瞧瞧那全國最窮的亞蘭鬆領,不就是因為隻能苦哈哈地種地嗎?”
“是啊,你說的沒錯,元帥也有同樣的看法。”洛林公爵附和道。
“猶太人還有另一個好處,就是他們的情報網遍布世界,”勃艮地公爵說道,“你知道嗎?威尼斯總督說:‘如果不發生戰爭的話,全體基督徒的黃金都會歸我們所有。’哎!我們為什麽要傻傻地戰爭,把黃金都讓威尼斯給奪走呢?”
“嗯,是啊,這樣就太便宜了那些意大利人了。”
“說到元帥,他被俘,關在英格蘭,實在是可惜了,而且不隻是他,查理啊,你的弟弟、我的兩個弟弟,也都在阿金穀損失了,想想,幸好我們兩個都沒有參戰,為國保身,不然,今日法蘭西的大局該誰主持好呢?”勃艮地公爵搖搖頭說。
“當然是‘無畏者’約翰馬首是瞻囉,”洛林公爵笑道,“我才疏學淺,別說主持了,就幫忙都幫不好呢。”
“查理,你太謙虛啦!如今國內第一流的人才就隻剩你一個了,事實上,我打算進入巴黎以後,讓國王冊封你為太保,主持國政。”
“這太抬舉我啦!不過……進入巴黎?”洛林公爵一麵說,一麵心驚,這個“無畏者”在打什麽主意?
“是的,”勃艮地公爵點點頭,“現在阿馬涅克人雖然已經是風中殘燭,但是仍然處處妨礙國家大事,我打算起兵,清君側,讓真正有助於國家的賢達掌權,當然,我指的就是像查理你一樣的才俊啦!”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洛林公爵笑著說,“那我再推辭就失禮了。”同時他卻心想:太子道芬公爵查理,還有其他忠於太子的阿馬涅克人還在巴黎,該怎麽通知他們?……不,要是試圖通知他們,或是萬一他們自己提早離開巴黎,一定會導致勃艮地公爵起疑,所以非但不能通知他們,還得想辦法撇清關係,製造自己與之無關的證明,至於他們的命運,隻好看上帝的旨意了。
洛林公爵還是繼續賠著笑,閑話家常了幾句,然後說,“約翰老弟,我難得來一趟低地國,想到安特衛普見識見識,你有沒有好的向導啊?”
“哦?這當然沒問題啦,有得你見識的。”勃艮地公爵笑道,然後吩咐了下去,當洛林公爵離開前,他說:“我等會兒還有客人,就不送啦!”
“嗬嗬,不用不用,你也知道嘛!我就那點毛病……”洛林公爵笑了笑,然後就離開了。
洛林公爵走後,“無畏者”的臉色轉為嚴肅,他對手下說:“把那些猶太人說的人帶上來。”
一位扈從帶上了六個雖然身穿法蘭西裝扮、卻有著漢人臉孔的人,其中有一人右手缺了,隻裝上一個鉤子,帶頭的,正是錦衣衛張千戶。
另一位扈從帶上了兩個翻譯,一個把漢話翻成天方話,一個把天方話翻成法蘭西話,然後張千戶向“無畏者”致意。
“你知道我為什麽大老遠從耶路撒冷找你們來嗎?我聽說你們在找一個瓷國人,也在找那個瓷國人要找的一個瓷國大人物和一個閹人,我想請問你們,你們找到他們,是要做什麽呢?”勃艮地公爵問。
翻譯轉達後,張千戶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才說:“如果找到那個大人物,我們要把他帶回瓷國,如果找到那個瓷國人,我們要捉住他,追查大人物的所在。”
“你們不用捉拿他追查啦,”勃艮地公爵笑笑,“因為他也不曉得大人物在哪,還正托人代尋呢。”
“原來如此,”張千戶想了想,“那麽我們就要殺了他!”
“很好。”勃艮地公爵說,“這是我想聽到的答案,我告訴你他人在哪裏。他現在人在巴黎,充當我的好友洛林公爵的管家跟家庭保鏢,再過一陣子,我就要進軍巴黎,你們可以跟著我的前鋒斥候,先到巴黎附近,伺機解決掉你們的目標。
”
張千戶愣了愣,然後說:“感謝。”
“沒什麽好謝的,”勃艮地公爵說,“我自然不會白白幫你們,我還會再托猶太人把你們其他的人也給帶來,不過,我要求相對的報酬,等會我的財務總管會列出我的要求,你們也不用緊張,你們隻需要拿絲和瓷來付款即可,這東西你們瓷國多的是吧?”
勃艮地公爵揮揮手,示意手下帶他們去和財務總管會談,不過張千戶卻皺了皺眉,說:“你方才說那個什麽洛林公爵的,是你的朋友,而宋慕現在是他的管家和保鏢,你卻讓我們去殺他,這樣妥當嗎?”
通譯遲疑了一下,然後才照樣翻譯,不過勃艮地公爵卻隻是大笑。
“十分妥當,”勃艮地公爵正色道,“讓你們知道也無妨,洛林公爵雖然和我很投合,不過這家夥和我一樣太過聰明,不可以盡信。那個瓷國人現在被封為‘細眼騎士’,他還在阿金穀差點打死了英格蘭的國王,險些毀了我的計劃,但是洛林公爵卻收容他,還幫他尋人,我可不希望他手下有一個武藝如此高強的忠仆。我也想借此警告他:穩穩地站在我方陣營,不要首鼠兩端。當然,我不能直接得罪他,所以我不親自出手,隻是借由瓷國人的仇家的刀來殺人,這樣一來,就算他有所懷疑,也無法追究。”說完,“無畏者”約翰就起身,動身離開了別墅。
當宋慕開口向約翰和費利借馬時,他們一口就答應,還說早該這麽做了,自此之後,宋慕每個禮拜,都會帶葉華出城去散心,他也問過法蒂瑪要不要一起去,但麥子的回答總是:“我的膚色像吉普賽人,瞳孔顏色可能會被說是惡魔,我可不想哪天被當女巫給燒了。”
即使兩人獨處,葉華仍然是沉默不語,而宋慕總是不曉得該和她聊些什麽,隻不過,有葉華陪伴在身邊,他就覺得心情很平靜,對不可知的未來也莫名地安下心來,日子一天天過去元帥仍然滯留英格蘭,找尋皇上也沒有進展,但他覺得這樣也就滿足了。這天,倒是葉華開了口。
“宋慕,你覺得我們還找得到皇上嗎?”她說,“我們要不要問問法蒂瑪,請她出點主意?”
宋慕歎了口氣,“問她恐怕也沒用吧!麥子也有失靈的時候。我照她的話去救了元帥,結果卷入戰爭,元帥都被俘了,我們寄人籬下,兩年了,皇上還沒著落。”
“那隻是我們運氣不好,不是法蒂瑪的錯,”葉華說,“或許我們找不到皇上有個很好的理由。”
“什麽理由?”宋慕回頭道。
“洛林公爵。”
“洛林公爵?”
“嗯,”葉華點點頭,“這些歐羅巴人都很直率爽朗,但是我總覺得洛林公爵的思考方式比較像漢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行事有陰陽兩麵,也不足為奇了。”
“這怎麽說?”
“我在想,洛林公爵或許老早就找到皇上了,但是為了要讓你替他效命,當他的家臣,所以故意不讓我們知道。”
“他會做這種事嗎?”宋慕有點難以置信,“那我們該怎麽辦?”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皇上應該很安全,在洛林公爵的保護下,生活不成問題,”葉華說,“現在得想的是我們的問題,我們要一直這樣在巴黎待下去嗎?”
“你的意思是:如果皇上很安全,那我們也不用特別非找到他不可了?”宋慕說。
“嗯。”葉華點點頭。
“也是……”宋慕想了想,“不過我們如果離開了巴黎,要上哪兒去呢?這一路上都是關卡,處處得收取過路費,我們也沒有船錢,哪裏都去不了啊。”
“我是想,你為了皇上奮鬥了這麽久,會不會有什麽自己想去的地方,還是想做的事……你會想回日本嗎?”葉華問。
宋慕說:“葉華,要坐那麽久的船,我恐怕會死在船上,再說整個西洋現下都是錦衣衛,我想我大概是回不去日本了。”
“哦。”
宋慕笑了出來,然後看著因為他的笑而有點不知所措的葉華,突然覺得她十分迷人,然後他很自然地就說了出來:“其實,隻要有你在的地方,我就覺得很好了。”
“貧嘴,”葉華臉紅了起來,嗔道,“你成天跟著那個約翰偷雞摸狗的,學來這些不正經的話。”說完就作勢要追打他。
宋慕連忙策馬往前騎,葉華在後頭追著他,經過一條鄉間小徑時,他忽然看到眼前有熟人,連忙勒馬,葉華“啊”的一聲,似乎微微嚇了一跳,然後也把馬停了下來。眼前的是三個曾經是他手下的熱那亞傭兵。
“提尼、薩特、皮耶羅?”宋慕又驚又喜地問道,“你們怎麽會在這裏,沒有回熱那亞去?”
“唉喲,老大,”皮耶羅說,“我們大老遠地跑來法蘭西,結果也沒撈到什麽錢,你要我們怎麽跟故鄉的親朋好友交代?所以隻好在法蘭西流浪,到處尋找機會啦!”
“原來如此,”宋慕不禁覺得有點自責,雖然他也無能為力,不過至少……“來,難得碰頭,我請你們喝一杯。”
“哈,有人要出錢,那再好不過啦!”三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宋慕笑了起來,心想,真是標準的熱那亞男兒啊!
五個人走到宋慕常來光顧的小旅店,酒雖不是上好,但也差強人意,三個熱那亞人和宋慕聊了起來,他們說:“我們聽到消息,說很快巴黎就要有戰爭啦!所以我們想來這邊碰碰運氣,看有沒有什麽工作可以做的,畢竟咱們總還是十字弓手嘛!”
“巴黎就要有戰爭?”宋慕心頭一驚。
“是啊,”皮耶羅肯定地說,“勃艮地的軍隊都已經開到半路啦!難道你們都不曉得嗎?”
宋慕這下可真的大吃一驚了,巴黎現在沒有什麽防備,勃艮地的軍隊一來,隻能開城投降,那麽城裏的阿馬涅克人恐怕會遭到大整肅,這麽嚴重的消息,洛林公爵怎麽會一點通知都沒有呢?
當他正沉思間,突然角落的那桌有人站了起來,宋慕看清他的臉:那是漢人的臉!
這下他把方才勃艮地的事全給拋到九霄雲外。漢人……錦衣衛?他們怎麽會追到這裏來了?宋慕隻覺全身一陣冰冷。對方開口道:“你是宋慕嗎?”
宋慕沒有回答,他就徑自繞過中間的空桌子走了過來,當他接近到五步之內時,突然手探了探。
“快趴下!”宋慕大喊,三個熱那亞人和葉華都連忙往下一躲,同時那漢人手中激射出暗器,“篤”“篤”“篤”“篤”“篤”連聲,直打在桌麵和熱那亞人的木盾上,皮耶羅的盾幫宋慕擋住了一發暗器,然後滿臉雜須的熱那亞人火冒三丈地一躍而起,大吼:“卑鄙小人!”
錦衣衛還來不及反應,就被莽牛般的皮耶羅和他手上的匕首給撂倒在地,但是遠方那桌的其他三人衝了過來,宋慕看到葉華臉色發白,“沒事吧?”
“沒事,”葉華說,“我躲起來。”
“嗯。”宋慕點頭,然後也一躍而起,加入三個熱那亞人,他跳上桌麵,錦衣衛舉著刀直衝過來,迎麵而來的卻是一片白光,倭刀齊整地在錦衣衛頸子上劃出一道隙縫,然後噴出一片血簾,宋慕動作絲毫沒有停滯,回身由桌上往下躍,以泰山壓頂之勢往下一個錦衣衛的肩頭猛砍了下去,倭刀有如破竹一般,直劈進對方的胸廓之中,當場就讓錦衣衛化為一具死屍,力道之強猛,讓那具已經沒有生命的肉體,還往上彈了一大下,就好像是最後的掙紮似的。
最後一個錦衣衛見狀大叫一聲,把刀一丟,沒命地衝出門外,三個熱那亞人連忙引箭上弦,但是等他們準備妥當,錦衣衛已經逃之夭夭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酒店的老板和女侍都愣愣地看著,這時才尖叫出聲,奪門而出。
“噢天啊!”皮耶羅說,“真不劃算,咱們竟然為了一壺酒就打了一仗啦!而且老大你還不用付錢。”
“那不然我把酒錢付給你好了。”宋慕笑道,不過他發現葉華臉色更難看了,這才想起自己現在半身都是血,一定煞是嚇人。他正想著該如何處理血衣和屍體,突然聽到不遠處有馬蹄聲響起。
“老大!”皮耶羅也聽到了。那很可能是錦衣衛去求來的救兵,沒想到他們竟然有同夥在附近。三名熱那亞人立刻挺起弩靠到了窗邊,宋慕也趕了上去,隻見馬上的人影漸漸清楚,帶頭的的確就是方才那個錦衣衛,但是後頭跟著的,卻是重甲騎士。
“勃艮地人!”薩特大叫道。
“別慌!”宋慕說,“你們還記得阿金穀的英格蘭人怎麽對付騎士的吧?”
“記得!”“忘都忘不了啊!”
“我們依樣畫葫蘆,你們守在窗口,木牆就是你們的木樁,”宋慕說,“我守在門口,擋住他們的來路並且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你們三個等對方接近才發箭,輪番射擊。”
話才剛說完,錦衣衛和騎士已經衝向旅店,往宋慕所在的門口集中了過來,宋慕高舉倭刀,騎士們一麵大吼一麵衝鋒,但當他們來到旅店門口前五步之處,領頭的錦衣衛心口就正中一箭,直沒至羽,他從馬上倒撞下來,緊跟在後的騎士閃躲不及,也從馬上摔了下來,其他四名騎士繞過他們,往旅店繼續衝鋒,“錚”的一聲,勁弩破甲而入,第二個騎士被射下馬來,兩名騎士衝到窗邊,才發現十字弓手早躲了進去,長劍砍不到他們,自己倒成了弩箭的活靶,“錚”,第三個騎士落馬。
三名熱那亞人現在都躲進店內上箭。一名騎士躍馬跳過錦衣衛的屍體,挺戟直直地往宋慕衝刺而來,宋慕在最後一刻往內一滾,戟頭撲了個空,但是馬匹的去勢不止,馬兒靈巧地低頭奔進店內,但騎士一頭撞上了門楣,倒撞下馬。
第一個射擊的皮耶羅搭上了箭,“錚”,又一個騎士死於非命。方才因閃躲錦衣衛而落馬的騎士爬了起來,大吼著往宋慕衝來,宋慕兩手抓住他揮砍著重劍的鐵手,但是對方的力道和重量把他往下壓,這時皮耶羅、薩特和提尼把十字弓一拋,繞到騎士後頭,三人合力扳倒了他,然後掀開無助騎士的麵甲,一匕首往他的臉刺進去。
勃艮地人?為什麽會在這裏?宋慕心驚,這樣一小隊人應該隻是斥候,但……莫非勃艮地的軍隊已經到巴黎附近了嗎?不行,得立刻通知約翰他們,讓他們去通知所有的阿馬涅克人,宋慕扶起葉華,卻發現她氣若遊絲。
“怎麽了?”宋慕這才看到葉華身上有一絲血跡,他掀開衣服一看,一發暗器打在她的肩窩上,傷口旁邊發青,顯然暗器上頭喂了毒,他急道:“你怎麽不說呢?”
“大敵當前,分心……會要命的……”葉華說完,就軟倒了下去,宋慕連忙攙著她,然後對皮耶羅他們說:“這幾個騎士的戰利品都歸你們!”
“呀呼!”三個人歡呼道。
宋慕一麵把葉華扛上馬背,一麵喊道:“記得快點離開!”
“老大,我們知道的。”皮耶羅手腳很快,已經往中箭未死的騎士身上補了一刀,然後開始剝下他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
“後會有期!”宋慕策馬往巴黎疾奔,葉華隻是怔怔地看著他,宋慕對她說:“葉華,你撐著!”
他猛踢著馬腹,回到愛莉森家門前時,馬兒已經快吐出白沫,宋慕拚命敲門,凱瑟琳姍姍來遲,一麵抱怨一麵開門,開了門,才大聲驚叫,然後奔上樓找約翰和愛莉森。
“醫生!”宋慕喊道,“葉華中毒了,哪裏有醫生?”
愛莉森和約翰趕著下樓,約翰說:“我帶你去!”但愛莉森突然阻止了他:“那些理發師都隻會放血而已,不要找他們,你父親給道芬公爵請了一個外地來的草藥師傅,非常靈驗,道芬公爵本來體弱多病,都是他調養好的,你帶他們去找道芬公爵!”
“好!”
道芬公爵?宋慕一聽到,才連忙想起:“還有一件更嚴重的事!勃艮地的大軍已經要逼近巴黎了!”
“什麽?”約翰、凱瑟琳和愛莉森異口同聲地問。
“千真萬確,我方才和他們交過手了。”宋慕一麵跟著約翰出門一麵喊道,“快去通知所有的阿馬涅克人:逃離巴黎,勃艮地人要來了!”
然後宋慕又跨上馬,隨著約翰直奔道芬公爵的別墅,他們一麵通知所有人勃艮地軍隊逼近巴黎,一麵問那位老草藥師傅在何處?問明了,就抱著葉華直奔閣樓上,然後猛力敲門。
“是什麽人啊?”出乎意料的,裏頭傳來的卻是漢話。
“我來應門。”一個陰柔的男聲說。
宋慕正吃驚,門就打開了,門邊站著的是一個有著回回麵孔的無須男子,房間裏坐著的……
他想起來了,他在阿丹見過他們一次。所以他們就是……
“……皇上,”他愣愣地說,“你們怎麽會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