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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勁弩馳赴法蘭西

  當本衲定諾聽說宋慕一行人要改與法蘭西人同行,他表示祝福,然後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雖然我還想多聽一些撒拉遜人的事,不過看來我們得就此分別了。”

  “你不跟我們一起嗎?”宋慕問。

  修士笑著搖搖頭,“不,我還要繼續為意大利人民服務,度化腐敗的意大利人心,而且我隻效忠於宗徒彼得一脈相承下來的教會,亞維農①不是我效忠的對象,再說……你看看他們。”他指了指法蘭西車隊裏的修士們。

  的確,簡直是天差地別,本衲定諾的衣物磨到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破掉,事實上上頭已經有無數補丁,他不穿鞋,兩腳已經成了兩條泥棍,而那些法蘭西修士們則是衣著華美,尊貴不凡。宋慕雖然不曉得“亞維農”指的是什麽,不過也好像有點理解修士的意思,他點了點頭。

  方才為兩人翻譯的法蒂瑪問:“你就這樣離開,你身上什麽都沒有耶!需不需要帶點吃的用的啊!”說著就要從口袋中掏出值錢的東西。

  “好心的姑娘,你的善心會獲得天主的回報的,但我心領了,”修士阻止了她,“《路加福音》有雲:外出的弟兄們,在旅途中什麽都不要帶,不帶棍杖、不帶口袋、不帶食物,也不帶錢。無論走進哪一家,先說:願這家平安;應留居在那一家裏,人們供給他們什麽,他們就吃什麽。我們有吃有穿,便當知足,我們不需要世間任何事物。”說完他就瀟灑地轉身:“那麽就別過了,願天主保佑你們。”

  “我可是穆斯林啊,”法蒂瑪用天方話說,她想了想,又不甘示弱地說,“願全能的真主保佑你。”

  本衲定諾大笑了幾聲,然後就走遠了。宋慕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不禁笑了起來,之後才想起他和葛卜樂道別時,也有過類似的對話。

  元帥帶著扈從走了過來,他對宋慕說:“車隊已經整頓妥當了,不過有幾輛車已經無法修複,馬夫也逃跑了不少,所以大多數人得步行或騎馬。我想讓你的兩位女眷與我的女眷同車,你則乘馬與我們並行,如何?”

  宋慕看了看法蒂瑪與葉華。法蒂瑪半張臉上的血早已擦拭幹淨,她裝作一派若無其事,但宋慕很輕易地看出她方才親手以水鋼匕首殺人的驚懼還留在眉宇之間,原本小麥色的皮膚現在顯得蒼白,看起來有點不像是法蒂瑪,倒有點像是她的哥哥馬哈德,法蒂瑪聳了聳肩表示沒有意見;葉華則默不作聲,她別過頭去,回避宋慕的眼神。

  葉華是怎麽了呢?

  宋慕回想方才,他確定已經安全,到她們與修士的藏身處喚他們出來時,葉華一撥頭發,飛奔而前,滿臉擔憂,和宋慕抱個滿懷,“你怎麽去了那麽久,”葉華當時一邊緊抱著他,一邊埋怨似的說,“不是叫你不要去的嗎?”

  他從來沒有和葉華這麽親近過,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慌亂的葉華。一直以來,她總是若即若離的,與他之間總像是有一層薄霜,也總是很冷靜,不論遇上什麽變故,都總能很鎮定,怎麽會突然間失了分寸呢?

  “葉華,”宋慕當時沒有回答她,反而是很興奮地說,“麥子說得一點都沒錯,我們碰上法蘭西國的要人了,是法蘭西國的元帥和公爵。”

  “噢!”葉華低下了頭,讓宋慕看不見她的表情,然後緩緩放開了抱住宋慕的手,似乎是自覺有些失態,或是在生氣呢?宋慕完全搞不清楚,從那時開始,葉華就一句話也不說了。

  扈從牽來一匹好馬。“請上馬吧,你的女眷,我的扈從會安排她們上車。”元帥道。

  “噢,好的。”宋慕也不便向元帥說明她們並不是他的女眷,隻好將錯就錯,他向她們點頭示意,看著扈從安排她們上車,然後上馬,跟著元帥騎至車隊前端,與洛林公爵碰頭。

  “原來你是瓷國來的,”元帥道,他剛才已經問過宋慕來自何方,“拜占庭能生產絲綢已經很久了,但是整個歐羅巴至今仍然沒有人能造出瓷器來,都得遠從瓷國進口,沒想到我今天會被一個瓷國來的人所救啊!”

  “對了,那些攻擊你們的暴徒是什麽來曆?你們都不調查嗎?”宋慕問。

  “唉,這也是一團爛賬,”元帥說,“說太詳細你也不明白,總之,這跟‘黑白黨爭’脫不了幹係。”

  元帥向宋慕解釋,意大利的許多城邦中,尤其以佛羅倫薩為最,比較富裕的新興階級希望城市獨立,不願意受製於教皇,他們支持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統治,稱為“白黨”,而沒落戶卻希望借助教皇的勢力翻身,稱為“黑黨”,兩方爭執不休,演變成世仇,稱為“黑白黨爭”。

  “我剛前往西西裏,調停兩西西裏王國的爭端回來,有可能是那些個反教會的以為法蘭西要介入他們的爭端,所以想暗殺我,也可能是那些個反皇帝的想生事,引來法蘭西介入他們的爭端,無論如何,我們法蘭西現在可是自顧不暇,最好當做沒發生過這件事。”元帥說完歎了一口長氣,“對了,瓷國人,你又是為什麽千裏迢迢地到意大利來呢?”

  宋慕遲疑了一下,然後就決定如實把他遠赴西方的原因從頭述說了一遍,當元帥聽完之後,不禁驚愕道:“我以為我的見識已經夠廣了,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就走遍了這麽多地方,真是了不起啊!看來我的確遇到難得一見的人才了,法蘭西最欠缺的就是這樣曆練過的人啊。你要找人的事,簡單,隻要我們到了熱那亞,我出個賞金請人幫忙打聽,很快就會有消息了。”

  宋慕連忙稱謝,一件難如登天的事突然變成輕而易舉,他越來越佩服法蒂瑪的神機妙算了。

  晚上,車隊停下紮營,他係好馬兒後,就奔向葉華與法蒂瑪所在的篷車,想告訴她們這個好消息,“你們乘車還習慣吧?”宋慕問。

  法蒂瑪做了個“沒什麽問題”的表情,但葉華還是沒有響應,宋慕覺得原本雀躍的心情好像蒙上一層灰影,他繼續說:“元帥答應出賞金幫我們打聽皇上的下落,相信很快就會找到了。”

  葉華聞言,也隻微微“嗯”了一聲。

  “那真是太好了,破布。”法蒂瑪則開心地說,她還有些病懨懨的,而且宋慕看到她把水鋼匕首放得老遠,大概是驚魂未定。宋慕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殺人時,也覺得雙手沾滿血腥味,怎麽洗都洗不掉,直到一個月後才釋懷。

  “法蒂瑪,你是救了葉華,不要在意,”宋慕安慰她,“那個匪徒已經死了,別怕,好嗎?”

  “我才不害怕呢!”法蒂瑪倔強地說,“我又不是沒……沒有。”說完法蒂瑪也別過頭去,和葉華一樣不說話了。

  宋慕皺起眉頭,他實在不曉得自己說錯了什麽話,也不知道該和兩個女孩說些什麽,三個人就這樣一夜無語。

  第二天,元帥又是親自來找他,元帥瞥見到葉華和法蒂瑪,側過頭說:“聽說你的女眷一位是撒拉遜人,一位是英格蘭人,瓷國人,你還真有辦法,我們法蘭西人交手過的敵手都被你征服啦,哈哈。”

  宋慕本來想解釋說她們並不是他的女眷,不過想想還是算了,倒是……“你們和英格蘭敵對嗎?”

  “別緊張,我們不會對你的女眷不利的,”元帥爽朗笑道,“我們是和英格蘭打了幾十年的戰爭了,打打停停的,我想恐怕很快又要開打了。這就是我想請你同行的原因之一。我們正要前往熱那亞,聘用十字弓傭兵,我看你技巧不凡,如果不嫌棄的話,不如請你來擔任傭兵隊的指揮?”

  “但是我語言不通啊!”宋慕說。

  “放心,熱那亞人講的是意大利話,都可以跟我們溝通了,我沿路教你一些簡單的句子,不難的,反正戰場上會用到的不過就是那幾句話。”

  宋慕聞言有些著慌,他原本還想找理由推辭,礙於還需要元帥幫忙尋找建文帝,似乎應該暫且為他效命。

  該推辭還是答應?推辭的話,有可能錯失找到皇上的機會,答應的話,又可能連累葉華和法蒂瑪卷入戰爭,該怎麽做?宋慕不自覺地左顧右盼,這時候如果能讓葉華或法蒂瑪拿主意就好了,但是她們遠在後頭的車隊裏。這次他得自己作決定。

  “嗯,”宋慕回道,“說得也是,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就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可能就改變了三個人日後的命運,他很惶恐,也很自責,宋慕轉過頭去,假裝在看鄉間風景,不讓元帥瞧見自己臉上陰晴不定。雖然他很關心葉華,不想讓她卷入英格蘭與法蘭西的衝突之中,也不希望法蒂瑪涉險,不過如果為了自身的安危,違背父命,不顧皇上流落何方,那豈不就是母親念茲在茲絕不可為之的“無父無君”了嗎?雖然一路上好幾次因前途茫茫想放棄,過自己的生活,可是現在眼看就要找到皇上,就沒有理由放棄了,他隻能這樣選擇,但是,他也馬上就後悔了,覺得千千萬萬個對不起葉華,更對無端被牽扯的法蒂瑪感到抱歉。

  元帥聽到宋慕一口答應,十分開心,完全沒有察覺到他心中矛盾,他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慨然相助!”然後他轉頭用法蘭西話與洛林公爵交談,大概是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洛林公爵也向宋慕微笑點頭致意。

  “最重要的是戰術,”元帥說,“自從十八年前我被俘之後,我才痛定思痛,了解了戰術的重要性。前太保蓋可蘭為什麽要主張避實擊虛,以至於被當成懦夫,實在是受限於我國戰士對戰術幾乎完全沒有體認的關係。我想請你照著我的辦法訓練十字弓兵,原本,十字弓要以腳踏上箭,射箭的速度遠不及英格蘭長弓,所以十字弓手會帶著木盾立在前頭擋箭,等上了箭再射擊,隻要他們分成好幾排,輪番射擊,那麽箭就能連續發射啦!”

  “這倒是好主意,我在瓷國的時候也用過弩,但是沒有想到這樣的用法。”宋慕點了點頭,隨即疑問道,“元帥,您是為何被俘的呢?”

  “這說來話長了,”老元帥說,“我們一路上有空慢慢說吧!”

  當天晚上,換宋慕難以啟齒了,他不曉得該怎麽向兩人說自己沒有征詢她們意見,就擅自決定為元帥效命的事,當葉華低下頭,他也隻能轉過頭看著營火,倒是法蒂瑪打破了沉默。

  “葉華,”她問,“你們不是要找你們的皇帝嗎,為什麽你那時要阻止宋慕?”

  宋慕聞言轉過頭來,他也早想問這個問題很久了,“是啊,葉華,為什麽呢?”

  “我……”葉華突然有點受驚似的猛然抬起頭,臉上一陣紅暈,她欲言又止,然後突然臉上又覆上一層白霜,“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這個小回回。”她沒好氣地說。

  “你不想說的話,那就算了!”法蒂瑪不甘示弱。於是兩個人都別過臉去,三人又是一夜無語。

  這天,元帥又是一早就親自過來,但帶著的不隻是他的扈從,還領著公爵及其他人的女眷,“宋慕,”他揮揮手,“你的那位英格蘭女眷,怎麽稱呼?”

  “她叫葉華,”宋慕答道,“葉華·格林。”

  “噢,是這樣的,”元帥道,“我想請葉華教她們英格蘭話,不知方不方便呢?”

  宋慕看向葉華,她和法蒂瑪成天在車內,教教英格蘭話也可以打發點時間,不過,“她和你們語言不通吧,怎麽教呢?”

  元帥突然哈哈大笑,“宋慕,該不會隻有你自己不曉得吧?這兩天你的兩位女眷和我的女眷們聊得可開心,英格蘭的上流階級,都會說一些法蘭西話,而所有歐羅巴的貴族,都會說一些拉丁話,所以語言不通的隻有你呢!”

  “噢。”宋慕愣道,“那我去問問葉華的意思。”

  葉華倒是很爽快地答應了,不過為什麽元帥要請葉華教所有人英格蘭話?這讓宋慕十分納悶,或許就是所謂“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的想法?

  當宋慕又與元帥並行,想起一路上他都隻能用天方話和元帥溝通,不禁好奇:“元帥大人,您為什麽天方話說得這麽流利呢?”

  “噢,是我被俘虜時學通的……上回我好像有說過要告訴你我以前被俘的故事,”元帥道,“你知道十字軍嗎?”

  “我有聽說,”宋慕想起法蒂瑪告訴過他:“十字軍被撒拉丁打敗,最後被馬穆魯克人完全逐出巴勒斯坦了。”

  “哦,你說得沒錯,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元帥說,“但是之後,還有許多次十字軍,隻是不是前往聖地,我有幸參加了其中的幾次,跟這位‘勇猛的’洛林公爵一起。”他拍了拍身旁的洛林公爵,然後為他翻譯方才的話。

  “您說的是尼可波利斯之役嗎?”洛林公爵說,“啊,那可真是個大慘敗。”

  “尼可波利斯?”

  元帥沒有回答,繼續道:“我十六歲的時候受封為騎士,十八歲就到普魯士,幫助條頓騎士團作戰,之後到西班牙對抗摩爾人——就是西班牙的回教勢力——又回法蘭西和土魯斯作戰,隨波旁公爵再一次到西班牙作戰之後,遍曆巴爾幹、近東和聖地。所以多少學了一點天方話。”然後他又跟身旁的洛林公爵簡述了他的意思。

  “元帥啊,我也到突尼斯參加過十字軍,怎麽就沒學會多少天方話,是你太好學了。”洛林公爵笑著搖搖頭說。

  宋慕聽不懂法蘭西話,隻能呆呆地點點頭。元帥又繼續說:“那麽就說到尼可波利斯之役,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奉命參加十字軍,援助匈牙利王對抗土耳其人,我們包圍尼可波利斯城,想引來土耳其人來救援,進行決戰,他們來了,我們輸了,我被俘了。”

  “我看大人們的武藝都十分了得,也很英勇,怎麽會戰敗的呢?”宋慕問。

  “我們法蘭西人英勇是天下第一,”元帥說,“我們的裝備也遠遠勝過對手,畢竟,所有的騎士可都是貴族,我們負擔得起昂貴沉重的盔甲,和上好的武器,而土耳其的士兵們連像樣的盾牌都沒有。”

  宋慕更好奇了,“那……?”

  “但是,我們法蘭西人的頭腦是天下第一笨,隻懂得熱血衝鋒,這句話我可不能翻譯給查理聽,”老元帥苦笑道,“當年,我、查理和現在的勃艮地公爵‘無畏者’約翰,都在我軍的前鋒,我們自恃裝備和武力遠勝對手,不理會匈牙利王的指示,往前直衝,結果我們發現土耳其陣地前釘下了成排的木樁,馬匹無法通過,於是我們隻好下馬,一麵拔除木樁一麵前進,同時還頂著土耳其人射來的箭雨,幸好他們的弓箭手沒有英格蘭的長弓手那麽厲害,箭射穿不了我們的鐵甲,我們就這樣把馬丟在後頭,衝殺了過去。”

  元帥和洛林公爵查理敷衍了幾句,然後繼續道:“那真是一場痛快的大戰,我們斬殺了可能有上萬人吧!然後我們又發現前頭有對方的騎兵,於是,我們又繼續步行往前衝鋒交戰,打倒了可能有幾千人吧,約翰他‘無畏者’的稱號就是在這場戰鬥中獲得的。可是,當我們看到蘇丹的本陣出現在我們麵前時,我們已經無力作戰了,馬匹又被我們遠遠地拋在後頭,隻好束手就擒。”

  “查理脫逃成功,但是我和‘無畏者’約翰都被俘了,你說他的稱號是不是很諷刺啊?”元帥搖搖頭,“由於我們在戰前屠殺了許多俘虜,蘇丹為了報複,也屠殺了很多法蘭西的戰士,幸好我會天方話,土耳其人雖然講的是土耳其話,但懂天方話的也不少,加上我還值不少錢,就這樣在土耳其住了一陣子,後來才被家人贖回。當然,經過這一折騰,我天方話就講得更好了。”他再度苦笑了笑。

  “您說您值不少錢,這是……?”宋慕問。

  “噢,你可能不曉得咱們的規矩,簡單地說,騎士作戰受俘之後,對方要善待他,而家屬得籌一大筆贖金贖他回來,位階越高,贖金就越昂貴,所以我說我還值不少錢。不過,再來一次,我或許就會破產,所以我可不想再被俘了。”元帥笑道。當他向洛林公爵說了這句話之後,對方反而是鐵青著臉,沒有說任何話。

  “怎麽了,難道你以為我會想戰死沙場嗎?我隻是想:要是又那麽不幸,就幹脆別贖了,吃垮對方。”元帥大笑,然後轉頭再對宋慕說。

  宋慕看元帥每說一句話就要兩頭翻譯,十分辛苦,“元帥,我看不如我也來學些法蘭西話吧?”

  “噢,我正不好意思要求你學呢,你肯學的話那當然是太好,”元帥道,“反正路途也還很長,我就一路教你一些吧。”

  從那天以後,每當晚上回到篷車,葉華身旁總是圍繞著許多女士,正和她學英格蘭話,而法蒂瑪則和元帥的女眷學法蘭西話,而白天,宋慕與元帥一邊天南地北地聊兩人過往的經曆,一邊向元帥學習法蘭西話,不知不覺間,一行人已經抵達了熱那亞。

  在威尼斯的時候,宋慕記得本衲定諾修士說過,威尼斯和熱那亞爭霸獲勝,成為地中海的霸主,但是當他一看到熱那亞,不禁懷疑起了這句話。如果說威尼斯是“連半塊葡萄園都沒有”,那麽熱那亞也好不到哪裏去,它位於山勢直接逼近海濱之地,雖然山海交錯的景致十分動人,卻沒有幾尺平地,理當不是適合發展的地方才是啊?

  山的那麵,熱那亞的建築物為了多掙一點空間,拚命往空中延伸,建築物逐級上升,填滿了山坡,一道之字形蜿蜒的城牆圍住了整個城市,中間矗立一座高高的城堡。海的那麵,最顯眼的是一座高聳直上的燈塔,位於一處突出的海岬之上,海岬的對麵是城牆延伸進入海中築成的城堤,上頭也有一座較矮的高塔,兩方環抱著熱那亞港灣,裏頭和威尼斯一樣,數不清的大小船隻有如螞蟻般地忙進忙出。

  他愣愣地看著一艘船出港,然後又是另一艘,大一些的一艘,和第一艘很像的一艘,那船仿佛數之不盡似的。宋慕靜靜地出了神。

  “怎麽了?”元帥問道。

  “噢!沒什麽,”宋慕回過神,不好意思地說,接著問道:“一路上,聽元帥您說起了曾經曆過的各國;而在威尼斯的時候,我聽本衲定諾修士提過,威尼斯和熱那亞爭霸。歐羅巴有這麽多領土廣大的國家,為什麽會讓這兩個小國來爭奪霸權呢?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元帥聽到這個問題,笑道:“別說你不能理解了,我原本也不能理解,一直以來,我也很納悶,法蘭西是領土大小數一數二的國家,法蘭西擁有全歐羅巴最多的騎士,但是為什麽法蘭西樣樣不如人呢?不過在見過這麽多世麵之後,多少有點了解了。”

  “怎麽說呢?”

  “一開始,我把問題怪罪於英格蘭雜種們的破壞,”元帥點點頭,“不過後來我了解了,法蘭西的問題,不是外在的問題,而是出自於自身。”

  “我剛說法蘭西領土數一數二,但正是因為大,所以深受其害,”元帥歎口氣,“法蘭西國土太遼闊了,現有的交通又不發達,宮廷、地方各自為政,不管是命令、各種變革,或是新的觀念都難以傳布全國。但是威尼斯和熱那亞就相反,他們靈活多變,令出即行,所以總是占了便宜,威尼斯獨占了貿易的好處,熱那亞則是霸占了金融的利益,就我所知,威尼斯國光威尼斯市本身的收入,就跟法蘭西國相當,你說我們法蘭西人如何不汗顏呢?”

  “這是真的嗎?這樣小的一個國家,竟然和法蘭西相當!”宋慕驚訝道。

  “千真萬確,所以小國總是勝過領土廣大的國家,威尼斯一直飽飲拜占庭帝國的血,而拜占庭現在成了風中殘燭,熱那亞也飽飲法蘭西和西班牙的血。領土廣大的唯一好處是受侵略時有所緩衝,不會馬上滅亡——熱那亞就沒有這個優勢,所以在十八年前被我們法蘭西並吞過——可是這也是唯一的好處了,領土一大,內地和濱海,北部和南部,商業和農業,都引起了巨大的落差,勃艮地人和阿馬涅克人的衝突,其實就是根源於此。廣土眾民更讓王公貴族們有著虛幻的優越感,不思進取,國貧民窮而不自知,唉。”

  “勃艮地人和阿馬涅克人?”

  “噢,這也是一團爛賬,”元帥搓了搓下巴,“勃艮地公爵‘無畏者’約翰的領地在東北部,法蘭德斯就位於其中,靠著和英國貿易而十分富庶,他或許和我一樣,被俘後有了不同的思考,總之他認為應該和英國講和。”

  “我聽說過威尼斯總督的演講,他說如果不發生戰爭,全基督徒的黃金都會歸他們所有。”宋慕說。

  “是啊,”元帥搖搖頭,“但是以農業為主、貧困的西南部人士卻都主張:抗戰到底,寧失性命,勿失寸土。於是兩方就成天爭吵、鬥毆、暴動、謀殺。所以你瞧,威尼斯當然會比法蘭西還優越。”

  “那麽您是支持那位約翰囉?”

  “不,我也並不支持他,騎士道不允許為了私利而損害主君利益的行為。”元帥說,“但是,有時候我會想,法蘭西這麽大的領土就是故障的根源,不如幹脆分成勃艮地國,以安特衛普為首都;和阿馬涅克國,以裏昂當首都。雙方都致力於商貿,或許歐羅巴的霸權就會握在我們法蘭西人手上了。如果不是這樣,就算法蘭西把平民都武裝起來,憑著人口優勢淹沒了歐羅巴,那也會無以為繼,或許會在立陶宛就碰壁,然後落得眾叛親離的慘敗下場,因為光靠打仗,沒有金錢的背後支持,是無法持久的啊!”

  宋慕聽了十分震驚,“從小,我父親講我們瓷國的曆史,他總是說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總是天下歸為一統的好,從未聽說有分裂比較好的道理。”

  “嗬嗬,是啊,”元帥笑道,“別說你們瓷國,我們法蘭西國也沒有人這樣說的,我也是用天方話和你聊聊,不可能和同僚們講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我所說的,或許要幾百年後,才會有人理解吧!”

  宋慕點了點頭。

  當他們進入熱那亞城,元帥突然停下馬。眼前的建築物人聲鼎沸,老元帥以充滿感歎的眼神看著人進人出。

  “這棟建築物有什麽特別的嗎?”宋慕問。

  “我不是說過法蘭西曾經並吞了熱那亞嗎?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元帥回頭,向宋慕說:“在那之後五年,我被派任來熱那亞擔任總督,一直到五年前,我奉命籌建銀行,用來幫國王募集戰爭經費,結果熱那亞起了暴動,趕走了我們法蘭西人獨立。但是,今日他們還是大方地讓我進入,甚至隻要我出錢,要多少傭兵就有多少,你說,這樣的國家如何能不強呢?”

  宋慕卻納悶道:這不就是“見利忘義”的惡行嗎?父親說這會遭到天譴,但是這位元帥卻說這樣會富強?

  元帥指著那棟建築物說:“這就是當年我所籌建的聖喬治銀行,你瞧,我人都被他們趕走了,銀行倒還存在呢!”

  宋慕想起父親總是感歎曆朝往往“人亡政息”,但這熱那亞卻是相反,他突然覺得有點能理解元帥的想法了。

  訓練十字弓兵的任務十分輕鬆,事實上,他們早就知道元帥所說的辦法了,這些職業傭兵也比大明的兵士們更為有紀律而訓練有素,宋慕拿出當總旗時的本領,很快選出幾個能幹的熱那亞人擔任“小旗”的角色,他挑出三個比較活躍的“小旗”,薩特、提尼和皮耶羅,讓他們當隊長,擔任“總旗”的角色。這麽一來,自己這個宋鐵頭可就從總旗升為百戶了,宋慕不禁啞然失笑。

  傭兵將乘著熱那亞的船抵達法國,而宋慕則跟著元帥一行人,順便繼續學習法蘭西話。當他聽說又要乘船,不禁有點憂心,不過當他知道航程不長,也就寬心了。從熱那亞出發後,經尼斯、馬賽,然後是沿河而上過了亞維農、裏昂,一路幾乎是沒有停歇。

  到了將近法蘭西的首都巴黎城的時候,元帥並不入城,而是在離城一段距離處,先和傭兵部隊會合,整隊紮營。

  法蒂瑪懷疑了起來:“為什麽這麽趕呢?莫非法蘭西有什麽急事嗎?該不會要和英格蘭開戰了吧?……我看這一路上,他們都纏著葉華學英格蘭話。”

  宋慕一直不敢啟齒,因此從來沒和女孩說過兩國交惡的事,不禁覺得十分佩服,但也憂心了起來,如果真的開戰,那……

  “那我就害了你們了,本來你們隻是要找人,現在卻會被卷入戰爭裏麵,”法蒂瑪說,“葉華又是英格蘭人。”

  葉華表情沒有什麽改變。宋慕安慰她,“別擔心,元帥說過,歐羅巴人打仗都講究‘騎士道’,他們的榮譽心是不允許他們殘害婦孺的。”

  “這難說,十字軍就沒講過什麽騎士道,”法蒂瑪說完以後,才連忙改口,“不過那或許是因為我們是異教徒的關係啦!”

  “法蒂瑪,你不用特別安慰我。”葉華說,然後就走出帳外,又有幾個女眷找她學英格蘭話。

  “破布,”法蒂瑪抬起頭,“葉華是英格蘭人,到底怎麽會到阿丹去的,她都不肯告訴我,你曉得嗎?”

  宋慕笑了出來:“你的‘同伴之間不應該有秘密’對她不管用。”

  “你告訴我吧!不然不公平,你都已經把我的來曆告訴她了。”女孩抗議道。

  “好吧!”宋慕想想也覺得似乎有理,“拿你沒辦法。”於是他把葉華的身世轉述了一遍。

  “原來如此。”女孩說。

  “什麽原來如此?”

  “我一直百思不解,為什麽她不要你去救法蘭西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你們根本不可能找到絲國皇帝。”

  “嗯?那她為什麽那樣說呢?”宋慕也很想知道。

  “她從小就飄流異國,被當奴隸販賣,隻跟母親相依為命,好不容易有個安身處,母親又死了,繼父不成材,靠個閹人養大。所以她一定非常沒有安全感。她應該對那個閹人有非常深厚的感情吧!其實在她心中,那個閹人才是她的父親,所以才會學習那麽多事務,為的就是跟他看齊,可是,他們卻又因故走散了,天涯海角各一方,也不知對方的生死。她現在身邊能依靠的人,就隻有你了,所以,她當然不想你為了虛無縹緲的目標而冒上眼前的危險。”法蒂瑪說。

  “這是真的嗎?你為什麽會知道那麽多?”宋慕追問道。

  “因為我也……”法蒂瑪說到一半,突然停住,往帳門邊看,宋慕也往那邊看去。

  那是葉華,她正站在門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冷得好像結凍的冰洋,她嘴角動了動,但是沒說什麽,轉身就走了。

  “葉華!”宋慕連忙追了出去,抓住她的手臂。葉華甩脫他,然後繼續往前走。

  宋慕再度追上她,抱住她的肩膀,把她轉過身來。隻見葉華滿臉怒容。

  “你……”

  “你為什麽把我的事跟她說?”葉華兩眉倒豎,冷冷地質問道。

  “因為……沒有啊……隻是……”宋慕一時不曉得該如何回答,他也不曉得葉華為什麽生了這麽大的氣。

  “因為她說‘同伴就應該這樣’,”葉華直盯著他說,“因為,因為跟她說話,你就很自然地放下戒心,因為和她在一起很自在,因為和她說話很開心,因為,因為她是你的智囊,你什麽事都隻想問她,因為她是你的引路明燈,沒有她你就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她的聲音低了下來,“而和我在一起,你隻會不知所措,我隻會丟下一句話,要你自己走遍千山萬水,當你需要良策的時候,我什麽忙都幫不上……”說到這裏,葉華的眼淚從眼角流了下來。

  宋慕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然後又打了另一邊臉一巴掌。

  “幹嗎?你有病啊!”

  “你們基督教不是這樣說的嗎?要是被打了一邊臉,就要打另一邊臉?”宋慕說。

  葉華“噗嗤”一聲破涕為笑,然後又板起臉,“不是這樣子的,再說,你又不是基督徒。”

  “不是,不過漢人也有‘唾麵自幹’的道理啊!”宋慕說,“我要說的是,真的很對不起,讓你有這樣的感覺,我……”

  “你不是有意的,”葉華淡淡地說,“隻是事實如此,你不用再說了,你也沒有做錯什麽。”

  “我……”

  接著葉華把宋慕推開,說:“男女授受不親。”

  宋慕突然笑道:“這才是漢人的好姑娘。”

  “我可不是漢人,”葉華噘起嘴道,不過突然間臉上又布滿冰霜,質問道,“那麽誰不是漢人的好姑娘,不男女授受不親呢,法蒂瑪?”

  葉華越說,臉色越是難看,最後索性別過臉去,宋慕一手捧住她的臉頰,把她的臉轉了回來,葉華看起來餘怒未消,不過她靜靜地說:“你不用管我,我隻是在無理取鬧而已。”

  “我……”宋慕不曉得該說些什麽,然後他想起法蒂瑪說的話,於是問道:“法蒂瑪說的是對的嗎?”

  “什麽?”葉華的眉頭又蹙了起來。

  “她說你很沒有安全感……”

  “她說,”葉華冷冷地打斷宋慕,“那是她說的,跟我無關。你什麽事都要她說才行嗎?”

  “不是……”宋慕不曉得自己哪裏搞砸了,他想了想,連忙轉換話題,“法蒂瑪也會搞砸,法蘭西有可能要跟英格蘭開戰,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去問她。”葉華說。

  宋慕不知該如何回應,兩人沉默了許久,葉華才又說:“我不是在說氣話。去問她,我是認真的。”

  “啊?”

  “去問她吧,”葉華說,“我陪你一起去。”

  “哦。”

  當兩人回到帳內,法蒂瑪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她囁嚅地問:“沒事吧?”

  宋慕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葉華,不曉得該怎麽啟齒。

  “沒什麽事,”葉華說,“法蒂瑪,英格蘭和法蘭西可能會開戰,你有什麽想法嗎?”

  “嗯,”女孩似乎放心了點,說,“歐羅巴的軍隊交戰,捉到騎士可以得到一大筆贖金,捉到平民則無利可圖,所以騎士通常都會被善待,但平民或傭兵則往往被殺害。”

  聽到這裏,葉華臉上不禁出現了擔憂的神色。

  “不過,”女孩繼續道,“相對的,對方看在贖金的份上,也會先以騎士為攻擊目標,不理會平民或傭兵部隊。破布領導的又是十字弓部隊,十字弓部隊往往是開戰時射個幾輪,兩方交鋒後就撤到後頭去,就算打了敗仗,也能輕易逃脫。”

  葉華似乎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宋慕說:“那就太好了,不過,還是最好不要打敗仗,不,最好是不要有戰爭。”

  “嗯。”兩個女孩都點頭同意。

  “那麽我們睡吧。”宋慕說。

  兩個女孩都沒有再說什麽,各自就寢,宋慕也昏沉沉地睡著了,他似乎做了什麽夢,好像看到了父親,還是母親?他還記不起來夢見了什麽,就被一陣吵鬧聲驚醒。他披上外衣,走出帳外,“皮耶羅,怎麽了?”他抓住傭兵隊長問。

  馬蹄聲響起,盔甲在月光下閃閃發光,騎矛的頂端也反射出一點亮白,人馬的影子接近,那是一名元帥手下的家族騎士。

  “宋慕!”對方說。

  “在!”

  “元帥有令,即刻拔營,準備集合,”他大聲說,接著彎下身來,悄聲說,“英格蘭王亨利五世率軍親征,哈福勒城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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