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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鬥螳螂搶羊大賽

  這三天來,宋慕隻能以暈頭轉向來形容。先是穿過麥加外頭匯聚而成的如大江大河最後成為一片汪洋大海般的人潮,接著是跟著謝裏夫,過五關斬六將似的,先到戒關之外的旅店寄放物品,空著手到澡堂,大淨、小淨、禮拜,換上戒衣與涼鞋(說是戒“衣”,其實隻是兩片沒有縫邊的白布披在身上)前往薩法和麥爾臥這兩座山,在之間來回七趟後,領取聖泉,這才能開始第一次巡禮天房。

  回回的大淨和小淨禮節十分繁複,宋慕在回回醫者住處的時候,對小淨的過程已經耳熟能詳,不過大淨就不那麽熟悉了,隻有一邊看著身旁回回的動作,一邊有樣學樣,幸好謝裏夫隻以為他是第一次朝聖心情緊張,沒有看出破綻來。

  但巡禮天房才是最讓人頭昏腦漲的。雖然有哈希姆家族的人在場維持秩序,但是他們淹沒在茫茫人海之中,就好像一顆顆花生米一樣,倒是人群很自動地流動了起來,宋慕起先隻能隨著人流,緊跟在謝裏夫身後,直到不曉得走了多久,他才發現自己是在繞著一個大圈圈,緩緩往內而去,他踮起腳尖往裏頭望,想看看到底是在繞著什麽轉,然後,他看到了“天房”——謝裏夫告訴他:那就是朝聖的目的,傳說是人類有史以來的第一棟房子——但是那棟房子卻四麵圍上了鑲金的黑布,看不見裏頭是什麽樣子,人們就好像一個大旋渦似的,在它四周緩緩地繞啊繞的,看得他眼都花了,而當他自己也走進內圈,開始繞上四圈的時候,他就覺得更暈了。謝裏夫告訴他:如果有可能的話,一定要去親吻或是觸摸鑲在屋角南端的一塊黑石,那可以得到真主的賜福,但是宋慕隻能遠遠地看著那塊黑石已經裂成許多塊之後又重新鑲起來的樣子,根本沒有機會擠進去摸摸它,如果有機會的話,他也不會親吻它,不曉得有多少回回已經親吻過它了。

  第一天的折騰已經讓他疲憊不堪,他以為這樣就算是朝聖了,但是還早得很呢,那晚他們紮營夜宿在山穀之中,第二天一早,要趕往一處稱為“阿拉法特”的平原做禮拜,之後才回到山穀之中,那裏有一根巨大的石柱,謝裏夫告訴他那代表魔鬼,所有的人都朝著它扔石頭,表示驅除邪念,這叫做“射石”,在人潮擁擠的情況下,很多在前頭的人被擠倒或是被誤砸到,引起了一些小混亂,但是幸好還沒造成什麽人受傷。在“射石”以後,還要再巡禮天房第二次。

  而現在,第三天,也是他第三次巡禮天房了,謝裏夫告訴他:這是告別麥加的儀式。縱然宋慕隻是個假裝的回教徒,但是三天來,看著眼前虔誠的回回,有條不紊地繞著天房巡禮,身邊經過的回回,有的棕發棕眼,有的卻是各色各樣的眼睛,長相也大有不同,不知這些人都是來自哪些遙遠的異國啊!內心不知怎的也莫名感動了起來。

  但是,當他終於踏上離開麥加的方向,回頭看向天房,看著那一片轉動中的人海,心中也不禁浮起一抹懷疑:回回的世界如此之大,如何能找得到建文皇帝所在呢?

  葉華說,耶路撒冷也是個聖地,而且葛卜樂曾經告訴他,耶路撒冷不僅是回回的聖地,還是他們基督教的聖地。如果麥加就已經如此,那在耶路撒冷要尋找葉華,豈不更是有如大海撈針?他真的能和她會合嗎?宋慕心中的悲觀情緒就有如那人龍般排山倒海而來,直到謝裏夫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我知道你第一次來朝聖,一定很依依不舍,不過該是我們離開的時候了。”謝裏夫拍拍他的肩頭說。

  “嗯。”宋慕轉身,跟著他,跟著人群,從戒關往城外的旅店四散開來,然後又是一陣忙亂,換回原本的衣鞋,取回行李。

  之後,謝裏夫帶著他往城外,前往異教商旅聚集之處與商隊會合,他們遠遠就看到葛卜樂一行人黑色的身影,一走近,卻發現他們正被一群回回包圍,宋慕察覺情勢不對,連忙把謝裏夫攔在身後,一手按著刀柄往前走了過去。葛卜樂一看到他,就說:“宋慕,這幾位是哈希姆家族的人,千萬不能傷了他們。”

  宋慕聞言,放開按著刀柄的手。但是那些回回的帶頭人一聽到葛卜樂這樣說,馬上大笑道:“傷了我們?我可是哈希姆家族的總教頭呢!我倒要看看是誰有這麽大的本事傷得了我?”

  “大人,我不是這個意思……”葛卜樂連忙說。但是對方已經轉身向宋慕看過去,他上下瞅了瞅,說:“你們這些黑鬼到哪找來的幫手?看起來倒是挺有兩下子。”接著又看到宋慕腰間的倭刀,嘴角就沉了下來,然後他開始繞著宋慕打量著,最後,他說:“外地人,拔刀吧!”

  “啊?”宋慕和葛卜樂都大惑不解。

  “我說拔刀,沒聽到嗎?”那教頭說,“要是我沒瞧錯的話,那是日本刀,我聽說日本刀法十分特別,但日本遠在極東之處,我一輩子都還沒機會見識過,小子,拔刀和我交手,聽到了沒有?”

  宋慕有點不知所措,他看了看葛卜樂,葛卜樂猛搖他黝黑的大頭,又看了看阿迪蘇,他也搖頭,然後他又看向謝裏夫,謝裏夫沒有搖頭,但是卻在下頭小小地擺著手示意“不要”。

  “遲疑什麽?快拔刀。你要是和我交手贏了,我就不追究這些黑鬼犯下的罪,要是你不拔刀,我就把他們都抓去吊死。”

  “罪?他們犯了什麽罪?”宋慕問。

  對方似乎被他激怒了,那教頭從手下的腰間抽出一把阿拉伯彎刀,“你不拔刀,我就直接砍過去了!”他一麵大吼,一麵高舉著彎刀,渾身的氣勢有如巨岩由山頂崩落而下,向宋慕直衝了過來。

  宋慕第一時間內還惦記著葛卜樂的叮嚀,但是他馬上就發現這是一個錯誤,高手過招時,根本不容有半點遲疑,而想要隻守不攻,更是難上加難,宋慕發覺自己已經完全被對方的架式給籠罩住,根本沒有閃躲回避的空間,對方不愧總教頭之名,雖然隻是高舉彎刀猛衝,但是宋慕看出他肩膀上、膝蓋上蓄積的勁道後勢十足,隻要退讓半步,就必然死於對方的刀下。他的身體反應比思想還快,“錚”的一聲倭刀就奔騰而出。

  總教頭隻是要逼宋慕出刀,但是他沒想到,倭刀出招的同時竟然就能發出淩厲的一擊,他眼睛睜得老大,瞳孔也大張,清清楚楚地看到倭刀逼近了過來,時間仿佛靜如止水,倭刀一寸一寸的,在空中滑出一道優美的圓弧,但是他的身體卻凝住了,一動也不動,然後是“嚓”“嚓”兩聲,刀尖劃過他兩腕的肌腱,原本繃緊了的手筋一斷開,馬上被往內抽去,而他的幾根手指也在同一時間內扭成了奇形怪狀,彎刀脫手飛出。他還處於極度震撼中,倭刀刀鞘猛擊他的側腦,他身體轉了半圈,暈厥過去。

  宋慕馬上意識到麻煩大了。把教頭打暈了之後,他的部下們喊叫出聲,撲了過來,宋慕不敢再傷人,回回們奪下他的倭刀,七手八腳把他摜倒在地上拳打腳踢,他隻能窩成一團勉強護住頭胸,但是後腦挨了一記悶棍,他隻覺得滿天冒出閃光,然後是一片黑,接著就失去了意識。

  建文帝從錦衣衛的埋伏中逃脫,唯一的線索宋慕又被馬歡放走,這趟下西洋可以說是完全失敗,不僅錦衣衛忐忑不安,馬歡也自認為一腳踏進了棺材——隻是一腳而已,鄭和把他納為心腹,若是馬歡出了什麽差錯,鄭和也得負連帶責任,自然必須維護他。即使如此,鄭和私下對他的懲罰也一定少不了。

  馬歡在向鄭和報告之前,苦思許多套說詞,不過這些說詞是否能瞞得過對回教、回回以及天方十分了解的鄭和,他並沒有太大的信心。然而,在他報告之後,鄭和卻隻拍了拍他的肩,用天方話說:“很好,接下來我們得到木骨都束去了。”

  馬歡聽不出話語裏有任何譴責的意思,語氣甚至還帶著讚許,這會是反話嗎?他第一次如此明白鄭和所謂“伴君如伴虎”的感覺。然而,接下來鄭和對他沒有進一步的表示了,也沒有對他有任何的舉動或是安排。之後,鄭和召來了正惶惶不安的錦衣衛,告訴他們:

  “叛賊既然是跟著朝聖的黑人一路,那麽,我們要兵分兩路追查叛黨:首先,張千戶!”

  “屬下在!”

  “你率領一半的錦衣衛,在馬歡安排下,居住在阿丹國學習天方話和回教風俗,以便日後前往麥加或更遠之處追查叛黨行蹤。”

  “是!”張千戶眼看自己追丟了建文帝的過失沒有被追究,忙不迭地磕頭,退下時感激地看了馬歡一眼,他以為這是馬歡為他說情的結果。

  “其餘的人隨我乘寶船,航向木骨都束、麻林地,之後駐紮於兩地,學習當地語言風俗,追查那些黑人商旅的行蹤。”

  “是!”

  寶船艦隊就這樣從阿丹啟航,改變路線更往西行。

  鄭和與馬歡兩人身在麻林地,錦衣衛已經被分別遣往各處,現在他們兩人身邊沒有半個漢人,隻由兩三個當地黑人向導護衛著,一行人走近一處村莊,黑人向導喊了幾聲,村裏的黑人們全都湧了出來。

  “這是向導們的村子,”鄭和說,“我答應他們給他們的家族帶一些禮物,馬歡,把提箱打開。”

  “是。”馬歡也很好奇提箱裏頭是什麽,一打開,裏頭是一疊疊的青花瓷盤。鄭和從馬歡手上接過一個個瓷盤,一一分送給黑人,他們歡天喜地地拿回家去,當盤子分送完以後,鄭和把雕漆提箱也送給向導們當禮物,然後對他們說:“你們可以先休息一下,和家人聚聚,我們兩個自己散散步。”

  “好的。”向導們一溜煙地離開。

  “汝欽,往這邊。”

  鄭和帶著他,穿過一小片稀疏的灌木林,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異國風味的詭異建築群,仔細一瞧,那些應該全都是墳墓。

  “你知道這些黑人們這麽喜歡青花瓷盤,是要拿來做什麽嗎?”鄭和笑著說。

  “要做什麽呢?”不就是拿來盛菜嗎?

  “你自己瞧!”

  鄭和一指,馬歡才發現,那些墓柱上,全都鑲著青花瓷盤。

  “哈哈哈,”鄭和大笑道,“你說,這是不是很有趣啊!蠻子們要是知道自己用來吃飯的東西,被人裝飾在死人墳墓上,那表情一定相當滑稽。”

  “的確是……”馬歡對鄭和突來的發言有些困惑,小小翼翼地回道。

  “下西洋雖然千辛萬苦,但是能瞧見這樣的事,也就值得了,哈哈,”鄭和大笑道,然後突然話鋒一轉,“汝欽,我果然沒看錯你,原本我還擔心你是不是真的懂我的意思,不過,顯然你幹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好,大哥真是太小看你啦!”

  馬歡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隻有連忙說:“大哥過獎了。”

  “不,我一點都沒有過獎,”鄭和說,“你知道蠻子有一句古諺:‘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把蠻子形容得很貼切,你要是讀過蠻子的曆史,就知道功臣良將沒幾個有好下場的,不說久遠的,就說大明吧,你瞧瞧朱元璋那個癩頭鬼,是怎樣的把功臣們趕盡殺絕。”

  “太祖皇帝的確苛刻,不過永樂皇帝總是好些。”馬歡說。

  “你講話十分小心,這樣很好。不過現在沒有旁人,咱們兩兄弟也就不必客氣,永樂那個家夥,他也是癩頭鬼的種。我和他的確是有不錯的情誼,不過那是因為:一方麵我是個閹人,不可能取他而代之當上皇帝;另一方麵,他對建文帝未死這件事一直不放心,需要有人遠洋航行,追查建文帝下落,而多虧了癩頭鬼的海禁,遠洋航行的技術,現在都得從我們回回這裏來學,於是這件大事,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能擔當了,因此,不論蠻子對我們回回再怎麽猜忌,或是下西洋如何耗費資源,或是再怎麽手握大軍、功高震主,隻要他一天還想下西洋,他都得留下我一條命。下西洋,就是咱們的保命符。”鄭和挪了挪身子,繼續說道:“但是,一旦不需要再下西洋,就免不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再怎樣天大的功勞,再深厚的情誼,都無法保證我能安享天年。”

  “的確,蠻子們雖然滿口仁義道德,其實最是無情無義。”馬歡順著他的話說。

  “我很高興有個如此聰敏的小弟,能參透其中的奧妙,”鄭和得意地說,“下西洋,若是沒有什麽成果,那麽永樂會不悅,但下西洋要是真的有了成果,那麽永樂就不需要我了。兩條啊,都是死路。一旦不再需要下西洋,那些‘士大夫’們,指控我勞民傷財、濫權舞弊的上書早已堆積如山,我就算能保住腦袋,也得發配邊疆。原本,我還得計劃一些手段,才能從這個死門裏頭逃脫出來,沒想到啊,汝欽,你輕易地幫我解決了這個難題。”

  “大哥真的太過獎了。”馬歡完全搞不懂鄭和在說些什麽,隻能這樣響應。鄭和看了他的樣子,大笑兩聲。

  “汝欽,你未免太過謙虛,那麽,就由大哥我來幫你說好了。”鄭和站了起來,“錦衣衛雖然和我們一道,目標卻和我不同,他們真心想逮到建文,我們的目標卻是既要有進展,又不能真的抓到建文。原本,這簡直是給我添麻煩,但是汝欽你,卻想到可以利用他們與我們之間的矛盾,在我們的安排下,錦衣衛找到了建文帝,我們尋人有功;建文帝在錦衣衛手中逃了,過失卻是錦衣衛扛下,接下來,最妙的一著是借著朝聖不可侵犯的名義把宋慕放走——這個理由實在充分,的確,若是冒犯了朝聖的隊伍,那等於是跟所有回教世界為敵,若是如此,隻要建文躲在天方或是其他回教地區,就永遠不可能找著他了,就算是我都難以反駁你放人的這個借口,更別說是錦衣衛或是永樂啦!”

  馬歡這才開始漸漸搞清楚鄭和的想法,他笑了笑,說:“大哥,你言過其實啦!小弟我隻是誤打誤撞罷了。”

  “這麽說就不對了,”鄭和眯起眼說,“宋慕雖然放走了,卻留下兩條要斷不斷的線索,一是麥加,二是黑人。要追查這兩條線索,都得勞師動眾,派人長期在天方以及木骨都束、麻林地調查,如此一來,勢必得每過幾年定期派出寶船艦隊接應他們。依我看,建文其實可能逃到耶路撒冷,甚至更遠的國家去了,錦衣衛根本就不可能找著他,那麽寶船艦隊就會無窮無盡地一直派遣下去——至少到永樂駕崩為止。汝欽啊!你可是為大哥買了張特長期效的保命符啊!”

  “大哥客氣了。”

  “當然,咱們是兄弟,你給我買了保命符,就是給自己買了保命符。汝欽,你也真是會打算啊!不愧是商人作風,大哥欣賞你,”鄭和走過來,拍了拍他肩膀,然後又語氣一轉,“既然你給大哥立了這樣的大功勞,那麽我也該對你毫無保留,汝欽,趕明兒個,我告訴你我下西洋的真正理由。”

  下西洋的真正理由?馬歡狐疑了半晌,但是鄭和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他拍了拍衣袖:“走,我們回船上吧!”

  “爹為什麽又不在了?”宋慕在一片黑暗中,聽到自己這樣問,但是他的聲音卻是稚齡孩子的聲音。

  “爹要保護皇上啊。”母親說。

  “我討厭皇上,如果沒有皇上的話,爹就會回家了!”

  “不可以這樣說,”母親嚴厲地斥責他,“爹不是教過你了嗎?不可以‘無父無君’,若是爹有危險,難道你不去保護他嗎?”

  “當然要!”宋慕說。

  “所以爹也要去保護皇上啊……”母親的聲音越來越遙遠,四周的黑暗也漸漸褪去,宋慕伸出手臂想抓住母親,發現自己的手臂已經是成人的手臂了,他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幹淨、沒有太多擺設的鬥室中。

  宋慕想起身,但是全身被踢打處馬上傳來閃電般的痛楚,他悶哼了一聲躺了回去,瞥了瞥自己的手臂和身上各處,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後腦被木棍重擊之處也腫了起來,不斷發出刺痛感,腦袋裏頭轟隆隆的。他覺得仰躺著讓背部十分疼痛,勉強翻了翻身,才發覺四肢和軀體全都酸痛難當,雖然如此,當年,他還在北邊當個小旗的時候,也曾經受罰挨打過,這點痛對他來說還可以忍受。宋慕微微地動了動全身,讓肌肉緩緩收縮,再緩緩舒張,當他漸漸覺得血脈略略通暢起來時,門邊傳來了一句天方話。

  宋慕一時沒聽清楚對方講了什麽,他轉頭望去,那是一個年輕的回回侍童。他又重複了一次:“大人,您起來啦!艾·哈桑大人要同您說話。”

  “啊!好。”宋慕扶著矮床起身。他不禁猶疑了起來,他記得自己砍傷了哈希姆家族的總教頭,之後被圍毆,現在理當是在牢裏,不過這地方看起來卻像是間客房,“艾·哈桑”又是誰呢?

  “請跟我來。”侍童隻簡短地這樣說。宋慕也隻好跟著他走出房門,穿過潔白而鑲有藍綠美麗花樣的長廊,陽光透過拱柱,在地麵和牆上投射一個個的圓弧,拱柱外的庭院裏綠意盎然,低矮木架上攀著正冒出新芽的藤蔓,讓宋慕差點忘了自己是身處於沙漠之中的麥加。這應該是某個大人物的宅邸吧?他心想。

  侍童要宋慕先在原地等候,他走進一道斜廊,敲門詢問後,才回來向宋慕說:“請跟我來。”他引領宋慕到門前時,為他推開了門,然後躬身不動,說:“請進。”

  宋慕看了看他,又看向門內,陽光從正對著他的窗子傾瀉進入這個不算小的房間,讓宋慕眯起了眼,也讓坐在他對麵的那個人看起來隻是一片黑影。宋慕往內走,黑影慢慢現出形狀,他有著很標準的回回臉龐,淡棕色眼睛在深陷的眼窩之中,高聳的眉骨連接著筆直挺拔的鷹鉤鼻,唇上蓄著略帶灰白的短須短髭,他的眼角帶著一些魚尾紋,讓眼神有點和藹,但又帶著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嚴,他擺擺手,示意宋慕進去。

  “外地人,請坐。”對方說,當宋慕坐下後,他說,“我是艾·哈桑,漢誌統治者,聖城的保護者。”

  所以他就是哈希姆家族的領袖!宋慕一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勉強擠出:

  “大人,您好。”

  艾·哈桑笑了,然後繼續道:“我派人去逮捕你的黑人雇主,是因為有人檢舉他們販賣假藥……”宋慕聽到這裏,忍不住說:“大人……”

  “讓我說完,”艾·哈桑直接打斷他,“朝聖期間,人手不足,所以我讓紮依德去辦這件事。”

  “紮依德?”

  “就是我的總教頭。”

  宋慕聞言連忙說:“很抱歉我弄傷了他,不過,黑人並沒有賣假藥,他們所有的貨品,隻有‘咖乎瓦’而已。”

  “關於這點,我們已經查明了,紮依德弄錯黑人了。不過,他固然有錯在先,你卻打傷了他,這讓事情變得很麻煩,如果我們不逮捕你們,做出處置的話,那將會有損我哈希姆家族的威信。”

  “這都是我幹下的,請懲罰我就好,放他們離去吧!”宋慕說。

  “那可不行,因為黑人才是雇主,再說,他們還是異教徒。如果我讓穆斯林為異教徒頂罪的話,那你可知道我會被說成什麽樣子嗎?”艾·哈桑沉下臉說。

  “可是……”

  艾·哈桑看到宋慕六神無主的樣子,不禁笑了出來:“你還真不像是一招之內就擊倒紮依德的家夥,我本來以為你會更逞凶鬥狠些的。看來這些黑人待你不薄啊!好吧,既然你這麽想為他們脫罪,那我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如果你辦到了,那我就不再追究黑人,如何?”

  宋慕不假思索就連聲說好,然後才問:“請問大人要指派給我的是什麽樣的任務?”

  “哈哈,”艾·哈桑笑道,“其實這事也是你惹出來的,原本,庫德人的領袖馬哈德,率部前來麥加朝聖,趁著今天是宰牲節,我們備妥了羊隻,準備明天和他們來一場搶羊大會。”

  “庫德族?”

  “聽說你是從絲國來的,對我們這邊的情勢一定不了解。”艾·哈桑呼喚侍童,要他取來一張羊皮紙地圖,然後在上頭點點畫畫。“最東是波斯,最北麵那裏是土耳其人的地盤,而我的北鄰是巴勒斯坦,目前被埃及奴隸軍所占領,我和他們一向交惡,庫德族人居住在這三者交界間廣大的山區裏。我所統治的這塊地方叫‘漢誌’,東鄰是‘內誌’,向來對我虎視眈眈,更別說還有鄂圖曼土耳其、波斯等列強環伺,因此我希望能與庫德人交好,以免後顧之憂,事實上,我正打算迎娶馬哈德的妹妹。”

  “恭喜大人。”但是,這又和我有什麽關係呢?宋慕疑惑道。

  艾·哈桑擺了擺手,“所以明天的搶羊大會關係重大。雖然這表麵上隻是個慶典活動,但其實卻是場實力的較量,雙方都會派出最優秀的高手來參與這場比賽。如果馬哈德認為我們的實力不佳,他可能不但不與我結親,還會轉投向與我敵對的一方。我方的武術高手原本就不多了,你今天又把紮依德砍傷,這下要我到哪去找人遞補呢?外地人。”

  “抱歉之至。”

  “所以,外地人,你騎術好嗎?”艾·哈桑問。

  宋慕回想了在北邊時的軍旅生活,然後又想起葛卜樂他們現在正不知被囚禁在何處,點了點頭:“很好。”

  “很好,能一招就擊倒紮依德,我對你有信心,那我就期待你明天的表現了。穆辛!”艾·哈桑呼喚侍童,接著轉向宋慕,“等會兒穆辛會和你講解搶羊大會的規矩,這是他們遊牧民族的玩意兒,咱們不時興。噢,對了,聽說你從絲國遠道前來朝聖,想必非常虔誠,不過你是旅人,可以不用齋戒,以後再補齋就好了,穆辛會安排餐點,你盡量給我吃,可別讓身上的傷影響了明天的表現。聽好了,隻要你幫助我贏得比賽,那麽我就會將黑人平安釋放。”

  “是的,大人。”

  “那下去吧!”艾·哈桑揮手示意兩人離開。於是穆辛領著宋慕一路循原路回到鬥室。然後,穆辛對他說:“大人,搶羊比賽的規則是這樣的:在一片很大的空地兩端,各畫一個大圓圈,兩支隊伍都騎在馬上,爭搶一隻宰殺了的羊隻,把搶到的羊扔到圓圈中,次數多的隊伍獲勝。”

  “聽起來並不難?”宋慕問。

  “要想把羊扔到圓圈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穆辛搖搖頭,“比賽的前一天,我們會殺死一頭山羊,割下頭、內髒和後背皮膚,浸泡鹽水一整夜,這樣它才不會在比賽中被扯裂,不過這也讓它比原來沉重很多。而且,比賽規則允許使用鞭子抽打拿著羊的騎手,為了把羊從另一方手中搶回來,爭鬥會非常激烈,甚至人仰馬翻,一旦摔落馬下,就失去了比賽資格,庫德人和蒙古人一樣,都是摔跤好手,擅長近身時將對手捉下馬來。大人您比賽時千萬要小心啊!”

  “我知道了,謝謝你。”

  接著穆辛送上餐點,幾乎全都是肉類,分量多到宋慕可以吃上兩餐,宋慕還是勉為其難地吃完。然而,到了晚禱結束,其他人吃開齋飯時,穆辛又端上一份給宋慕,宋慕實在是飽撐得很,顧慮著葛卜樂他們,還是盡量順著艾·哈桑為妙,隻好勉強把它咽下。穆辛傳達艾·哈桑的意思,要宋慕早早休息,接著就吹熄蠟燭,鬥室罩上了一片沉靜的黑暗。

  次日,天還未亮,穆辛就叫醒宋慕,送上齋飯,一大早就吃滿盤的肉,實在是頗難消受,但是宋慕不敢違背艾·哈桑的旨意,等他吃得差不多,阿訇也開始叫拜,他和穆辛到庭院中與其他回回們一起進行晨禱。晨禱結束後,幾個回回卻叫住了他:“外地人!”

  “有什麽事嗎?”宋慕認出那幾個人之中,有些正是總教頭紮依德的手下。

  “聽說你要取代總教頭上場比賽,我們實在很不服氣啊!”其中之一說。

  “你雖然擅長使刀弄劍,但是馬上功夫和徒手搏擊可不見得拿手。”另一個附和道。

  “沒錯,要是丟了我們哈希姆家族,整個漢誌,甚至是聖城的臉,你擔得起嗎?”

  “那麽,”宋慕環視四周,那一夥人大約有十來個,他不想得罪他們,不過也不想示弱,“各位有什麽建議呢?”

  “很簡單,”帶頭的那人說,“我們挑五個人輪流跟你比劃比劃,要是你贏了,自然我們就服你,要是你輸了,那就由我們上場,你和你的黑鬼們就滾回大牢去吧!”

  “這很公平。”宋慕這麽說,反倒讓那些回回愣了一下,帶頭的人說道:“很好,有膽氣!”他點了四個夥伴,對宋慕說:“我是薩達姆,這幾位是:穆罕默德、阿布都拉、以迪斯、穆巴拉。”

  宋慕對他們行禮示意,然後說:“我是宋慕。宋是我的姓,單一個名字慕。”

  “聽說你來自絲國,名字果然特別。”阿布都拉說,他是個身形微胖的方臉漢子。

  “事不宜遲,”以迪斯說,“就由我先來領教兩招吧!”說著,他高瘦的身形擺開了架式。

  “承讓了。”宋慕倒隻是微微站著。一旁薩達姆等人退開,讓出一塊場子。以迪斯馬上就攻了過來。

  兩人都不熟悉對方的武功路子。宋慕先隻踏著步法閃躲,以迪斯也沒有盡全力攻擊,隻試探性地出招。

  宋慕發覺他的拳法和那些猶太人有點相似,但又有不同之處:猶太人肘部打得很曲而內收,用手肘來打擊,動作像是蠍子,而以迪斯雖然也是曲著肘,前臂卻是豎得直直的,而且動作大開大合,像是一隻耀武揚威的大螳螂,動作威猛狂放,看似破綻很大,宋慕試著回擊一拳,但一攻進他兩臂可及的範圍,以迪斯用前臂擋下後,一反手,就像螳螂一般挾住宋慕的拳和手臂,他連忙補上一掌脫身,然後又踏一步向前探入圈子,這回以迪斯的左臂擺了過來,內肘閃電般挾住宋慕往下摜,宋慕順勢一個翻身解開,然後往後躍開。以迪斯似乎已經認為摸清楚宋慕的路數了,虎吼一聲,雙臂拳掌連發地攻了過來。

  宋慕想起阿丹的回回醫者曾經告訴過他:螳螂會合攏雙掌禮拜,所以穆斯林禮讚螳螂。這些回回們會使著模仿螳螂的拳法,也不足為奇了。這套螳螂拳法,和猶太拳法可說是一樣難纏,比起猶太拳法守重於攻,回回拳法的攻勢更為淩厲,攻擊距離也更長,但是反製和擒拿的能耐絲毫沒有減少。宋慕一時之間,對該如何破解這樣的拳法感到十分傷腦筋。

  突然,他腦中浮現了父親的聲音。父親在教他習武時曾說過:各國武術,往往偏重拳法,這是因為以腿攻擊,雖然力道強,攻擊距離又長,但是重心不易掌握,既難以練成,學藝不精時,反而更凶險。唯有中原的北派,十分重視腿法,這是因為中原武者必須對付曆朝北方來的匈奴、女真、突厥、蒙古等外族,這些北方遊牧民族,拳法十分了得,更精於摔跤和搏擊,因此非腿法無法克製他們。

  宋慕佯退半步,以迪斯正搶攻上來,宋慕一腿突然以奔雷般的去勢向他猛襲,以迪斯大吃一驚之餘,勉強後仰避過,同時又舞開右掌試著擒住宋慕的腿,宋慕大喝一聲使力往下壓,瘦削的以迪斯不但拉不住宋慕,還被扯得往前踉蹌了半步,宋慕閃電般的兩腿迅即攻至,把以迪斯踢得中門大開,正當他極力收攏雙臂想抵擋下一波攻勢時,宋慕卻矮下身去,一個掃腿,以迪斯應聲拔地而起,跌了個四腳朝天。

  “果然有兩下子,”薩達姆說,“不過外地人,馬上比賽時可沒辦法用腿,”他轉身往後比了比,“穆巴拉、穆罕默德,你們不用打了,阿布都拉,你上!”

  那個微胖的壯漢踏進場子,宋慕看不出他有任何架式,但是卻渾身散發一股猛烈的氣息,他不敢小看,打起全副精神緊盯著他。阿布都拉毫無征兆就突然欺近身邊!宋慕即使已經全神貫注,還是被這樣的爆發力給嚇了一大跳,阿布都拉兩掌已經襲向宋慕的頰下與衣領,顯然打算把宋慕摔飛出去,但是他衝進來時,太顧忌著宋慕可能會出腿攻擊,而稍稍忽略了宋慕的上身,當他的手指才剛沾到宋慕身上的亞麻布,“砰”的一大聲,阿布都拉隻覺胸腹間中了不知如何擊出的一掌,無與倫比的推力把他壯碩的身體整個往後推,他連退了兩步還止不住去勢,最後往後也跌了個四腳朝天。

  “好樣的,外地人,你的拳法跟刀法是同一路的,”薩達姆說,“那麽就換我與你過過招吧!”

  薩達姆走進場子,擺開架式,那又是螳螂般的姿態,宋慕提腿向他攻了過去,頃刻間過了十數招,但薩達姆的雙臂有如銅牆鐵壁一般,守得滴水不漏,他突然往下一滾,趁宋慕踢空,欺到宋慕身邊,兩掌馬上揪住了衣服,一轉一扯,然而宋慕也不含糊,避過他底下右腳的一絆,同時順著他想扳倒宋慕的力道,反過來將他牽引得失去平衡,薩達姆千方百計要將宋慕搏倒,宋慕也絞盡腦汁一一化解再反擊,兩人對峙了好一會兒,最後“砰”的一聲同時向後彈開。

  “你果然不是簡單的人物。”薩達姆說,接著他向宋穆行禮致意,“我們五人也都是要出賽的選手,場上就承蒙照顧了。”

  “彼此彼此。”宋慕也向五個人致意。

  這一天,艾·哈桑還是堅持宋慕不許齋戒,白天也得吃飯,雖然宋慕並沒有特別打算跟著回回的律法在宰牲節後的齋戒月齋戒,但是穆辛送上的分量,還是讓他頗為困擾。午餐後,穆辛帶著宋慕到馬廄去挑選馬匹,宋慕看到馬兒們都遠比當年在大明北邊時所見過的馬兒還要高大俊美得多,不禁讚歎連連。午禱過後,薩達姆等人就來找宋慕,帶他前往比賽場地,並介紹其他同隊的選手。

  場上如同穆辛先前所說,畫了兩個很大的圓圈,而場中央則有一隻沒有頭的羊身體放在地上,場子另一頭,庫德族的騎手們已經蓄勢待發,艾·哈桑帶著眾多的屬下和女眷,在金白為底、上有幾道藍綠紋樣的大帳篷底下,乘著涼,飲著冰水觀戰。

  “你瞧,那就是馬哈德。”薩達姆指向一成排的紅底帳篷,帳內帳外的紅毯,都不僅僅是紅色,其中有塊是有著黑白相間的蛇狀紋樣的六角形,間隔著繁複華麗紋樣構成的紅底金紋和藍底紅紋六角形,這樣的花紋組成了其中一種毯子,另一種則是有著各種不同花樣的菱形紋路拚成了中央部分,周圍繞上一圈黑底而有各種顏色式樣的花邊,帳篷的邊布也是紅白棕金藍等各色橫紋交織,整片帳幕一字排開,真是讓人眼花繚亂。在正中央的大帳裏頭,坐著飲用冰水的,就是薩達姆所指著的馬哈德,他的膚色比旁邊的庫德族人白了些,但是還是比艾·哈桑深了點,他金褐色的眼瞳在大帳的一片紅之中顯得十分明顯,五官有如石砌般的銳利,年齡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

  如果馬哈德這麽年輕,那他妹妹不就年紀更小了?艾·哈桑看起來差不多四十幾了,馬哈德的妹妹或許都能當他的女兒甚至孫女了吧!雖然在大明,中年男子娶年幼妻妾並不少見,尤其是富貴人家,但是宋慕不知為什麽,仍然覺得有點不開心。

  他往旁邊看去,隻見大帳的旁邊有一頂轎子,用紅毯罩得密不透風,但是似乎有個空隙,可以讓裏頭看出來。薩達姆看到宋慕正往那瞧,就說:“那應該是馬哈德的妹妹,她也來觀戰了。聽說庫德人的女生是不蒙麵紗,也不躲在屋內的,現在這樣安排,大概是馬哈德想討好我們,入境隨俗吧!”

  “嗯。”宋慕應了一聲。

  “你們別聊啦!”穆巴拉從後頭趕上來說,“準備好了沒有,比賽馬上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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