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五章 萬方歸一入麥加

  馬歡覺得這一天簡直是糟透了。先是一日之初的晨禱險些被打斷,然後又得知讓他差點心髒麻痹的消息:建文帝出現。趕往現場隻見一片狼藉,還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張千戶就大喝一聲,率領部下衝進雜亂無章的街區裏要捉拿宋慕,結果一無所獲。

  現在馬歡可有得忙了,回回駱駝商人、路人、回回衛士們,還有一些阿丹城的官員,全擠在他麵前七嘴八舌地嚷嚷著。馬歡站到高處大聲說:“真主在上。”

  這句話果然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接著馬歡向眾人致歉,並且保證給予所有人滿意的賠償,他向後頭的小旗招了招手,幾個腳夫扛上好幾個箱子,馬歡揭開大箱,取出疊得整整齊齊的上好錦繡,錦繡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生輝,在場的阿丹人都張大了嘴巴,這下真的是鴉雀無聲了,馬歡微微笑了一下,心想:唉,這能用財物打發的可簡單,接下來的事情才是真正的麻煩。

  踮起腳看了一下,果然張千戶和一幹百戶們正在不遠處焦急地來回踱步,不時向這邊看過來。馬歡決定故意慢慢來,一邊跟阿丹回回們寒暄,一麵看著那些個錦衣衛如熱鍋上的螞蟻。好不容易甲板上的回回們都散去,張千戶和部下們忙不迭直圍了上來:“馬大人,你可要救我們!”

  “怎麽救?”馬歡沒好氣地說,“你們瞧瞧,這一早上的胡鬧,費了多少錢才擺平,更別說……”

  “我們知錯了,馬大人……”

  “好好,”馬歡打斷張千戶,“說說而已,張大人你別著慌,總是會幫你們的。”張千戶這才破涕為笑,馬歡搖搖頭:“張大人有什麽想法?”

  張千戶不答,反而問道:“鄭公公他……”

  “他還沒說什麽。”

  張千戶鬆一口氣,接著說:“馬大人,我現在可是完全沒了主意,接下來該怎麽辦,請馬大人指點迷津啊!這建文被朱乎德人救走,千裏黃沙漫漫,不知從何找起,隻能從宋慕身上著手,可這宋慕……也逃掉啦!馬大人一向神機妙算,不曉得有沒有什麽好辦法?”

  馬歡歎了口氣,說:“我一直處理善後到現在,你讓我想想。”其實,馬歡方才處理賠償事宜時,就一麵思索這個問題,現在隻是要吊吊他們的胃口,他看到錦衣衛的臉色從紅轉白,又從白轉紅時,才說,“有了。”

  平時不可一世的千戶聞言,整個人湊了過來,這讓馬歡覺得十分滑稽,不過他忍住笑,一本正經地說:“那些朱乎德人帶著補給和駱駝隊伍逃走,沿路上還可以得到很多朱乎德同夥的協助,但是宋慕可不然,就算他扮成朱乎德人,他也不懂朱乎德話,港口被我們守住了,他不能走海路,他人生地不熟,更不可能獨自穿越沙漠,所以……”馬歡停下半晌,心裏估量著,這些錦衣衛應該不曉得朝聖的事,他露出淺淺的微笑:“他一定會到阿丹附近的小村鎮,想辦法找商旅混進去。”

  “那我們該怎麽找到他?”

  “你們隨我來,我們一個個村鎮去調查。”

  阿丹城外景觀和城內頗不相同,建築物疏疏落落,其外圍繞著種植綠油油作物的農田,但是綠色田野範圍也不大,再放眼望去,就是漫漫黃沙,一座座沙丘相連直到不遠處的重山之間。

  這兒連清真寺都很小,大概隻比城內回回醫者的住宅大不了多少,街上沒有幾個人,大多數鎮民都在田地裏耕作著,更沒看到什麽商旅。該怎麽辦呢?宋慕一時也沒有主意,四麵環顧一會兒,目光又落在那小小的清真寺之上。進去問看看吧,宋慕心想,回回的清真寺就有如漢人的土地廟一樣,或許能打聽出什麽消息。

  宋慕脫下鞋,恭敬地走入寺內,清真寺內的阿訇滿臉長須,老邁不堪,看到宋慕進來,遲緩地迎了上來,宋慕頌讚真主之後,向他詢問有沒有商旅經過附近,他搔了搔頭,想了很久,接著卻說起了真主的教誨來,宋慕心底焦急,又不好打斷他,隻好聽他講著一番大道理,直到清真寺外傳來嘈雜聲,他連忙抓住這個機會,向阿訇謊稱那可能是他要找的商隊來了,祝福了幾句之後,急急忙忙走出清真寺。

  一出寺外,他不禁傻住了。原來方才的嘈雜聲真的是一大隊的駱駝商旅,他們正從阿丹的方向,沿著硬土路,往清真寺的方向而來,駱駝商旅他在阿丹城見得多了,這不足以讓他訝異,令他瞠目結舌的是騎在駱駝上的人,他們全身穿著五色彩衣,衣服上還有亮麗的色色相間直條斑紋,然而皮膚都黑得跟木炭一樣,他們乘著駱駝背著陽光而來,看起來就像是一片片黑影隻飄著兩個眼睛在空中,煞是嚇人,宋慕正不曉得自己是眼花了,還是曬昏了頭,帶頭的那片黑影中又露出潔白的牙齒,然後他聽到天方話:“喂!外地人!”

  宋慕一時沒有反應,那片黑影又說了一句:“外地人!”

  第二片黑影也露出了牙齒,笑道:“外地人就是在說你啊!傻小子,還有別的外地人嗎?”

  第三片黑影突然大笑出聲:“阿迪蘇,你別說笑了,我們通通都是外地人啊!”

  那叫做阿迪蘇的黑人才轉頭笑道:“對喔。不過謝裏夫,你也別嘲笑我啊!”

  宋慕眯起眼,這才看清楚幾個黑人的長相,也才知道他們是在叫自己,帶頭的那名黑人光著頭,身材十分高大,看樣子比自己還高上一整個頭,而且全身都是結實雄壯的肌肉,看起來好像一拳就能打死一頭牛;阿迪蘇雖然瘦了些,但是身材也一樣高大;謝裏夫就矮得多,也瘦得多,臉上帶著許多歲月滄桑的痕跡,他的鼻子十分扁塌,厚厚的嘴唇像是腫起來似的,與阿迪蘇他們大不相同,後頭還有十幾名黑人,身形長相都比較像謝裏夫。宋慕打量完他們,猛然想起自己的目的,連忙問:“真主在上,請問你們是要前往麥加嗎?”

  那帶頭的人反問:“外地人,我看到你剛從清真寺出來,又問我們是否要前往麥加,你是穆斯林嗎?”

  這些人應該都是回教徒,宋慕心想,為了能順利前往麥加也顧不得小節,他撒謊道:“是的。”

  “你會武功嗎,有沒有隨身武器?”帶頭的黑人又問。

  “會。”說完,宋慕把腰上倭刀解下,遞給黑人,黑人接過,刀一拉出鞘,他眼睛睜得老大,接著脫口而出好幾句怪話,阿迪蘇應了兩聲,也湊過頭去看。

  “有什麽不對嗎?”宋慕問。

  “沒有。”黑人把倭刀入鞘,交還給宋慕,“你的武器,鋼上頭有流水般的紋路,我們從來沒見過,我隻看過‘大馬士革’鋼刀上是漣漪狀的雲紋。你這一定是媲美‘大馬士革’鋼的神兵利器。”

  宋慕不曉得“大馬士革”是什麽意思,在黑人濃濃的口音下,聽起來像是天方話的“水”,不過他不確定,隻好點點頭說:“您過獎了。”

  黑人向他伸出了一隻手:“我叫做葛卜樂,是阿比西尼亞①來的商旅。我們要前往麥加做生意,正需要幫手和保鏢,如果你不嫌棄的話,願意與我們同行嗎?”

  宋慕連忙點了點頭。黑人高興地笑了笑,接著就指示他騎上一匹空著的駱駝,宋慕爬上駱駝背之後,謝裏夫問道:“請問您貴姓大名?”

  “我叫宋慕,我從……”

  “等等!”阿迪蘇突然打斷他,“你先別說,我來猜,照你這個長相,還有那把沒看過的寶刀來看,你是從……絲國來的!對吧!”

  “我是……”宋慕正要回答,轉頭卻看到遠方有人影往這邊而來,心頭一凜——

  該不會是馬歡吧?我的一舉一動都被他料中,真是陰魂不散——連忙說:“路途遙遠,我們趕快啟程吧!”

  “哈哈,”葛卜樂笑了出來,“果然是虔誠的安拉子民,急著要去麥加呢!外地人,別慌。讓你瞧瞧我們阿比西尼亞人的能耐吧!”說完一聲哨,整個駱駝隊伍的黑人都趕起駱駝,那駱駝飛也似的狂奔,掀起一大片沙塵,很快地消失在一片黃沙之中。

  馬歡和張千戶才到第二個村鎮,遠遠望見一整隊的黑人商旅,和一個回回打扮的人正在說話,“那一定就是宋慕!”張千戶連忙帶人要追過去,馬歡卻趕上來拍拍他的肩頭:“別追了。”

  “為什麽?”張千戶大吼。

  “那是要前往麥加的朝聖隊伍,”馬歡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就算跟上去了,我們也不能對神聖的朝聖者動手,那會激怒所有回回們,再說就算我們跟著過去,也無法進入麥加,隻能到此為止了。”

  “難道就這樣算了嗎?”張千戶漲紅著臉,眼睜睜看著那隊駱駝掀起大片沙塵,揚長而去。

  “當然不是,”馬歡笑著拍拍他的肩頭,“我們並沒有完全斷了線索,宋慕是跟著黑人走的,黑人嘛,不是來自木骨都束,就是麻林地。我們先回到寶船上,與鄭公公從長計議。”

  馬歡看到張千戶和手下們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不禁心裏一陣好笑,不過一想到接下來的事,笑意又消失了。這些可以利用他們的無知唬弄過去的家夥們隻是小事,鄭和是不可能被瞞過去的,要麵對他,才是真正的挑戰。

  鄭和會是怎麽想的呢?

  謝裏夫指揮著幾個黑人不斷從井裏打水,一桶、兩桶、三桶……一打上來,就猛力往旁邊的水槽傾泄,然後隨即又把水桶拋下井去。駱駝們早就圍在水槽旁,水一流下來,就爭先恐後地把同伴們擠開,頭湊進水槽裏大口地喝。

  “不用急啊,”謝裏夫拍著駱駝說,“有你們喝的,你們每隻都喝飽了,我們才會出發的啦!”

  “謝裏夫你在自言自語些什麽啊!”阿迪蘇張大了嘴,露出一大片白牙,笑道:

  “駱駝又聽不懂人話。”

  “我要是講了阿比西尼亞話,聽不懂的就不隻駱駝啦!”謝裏夫說,說完就講了一長句怪話,全部的黑人都笑了起來。宋慕先是愣了一下,接下來才想到他們在說的就是自己,正拿自己尋開心呢,那句怪話一定就是阿比西尼亞話,他聽不懂,也隻好摸摸頭,勉為其難地跟著大夥兒笑了笑。

  黑人們看到宋慕的反應,笑得更大聲了,宋慕愣愣地看著他們,過了好一會兒,葛卜樂才走過來,說:“你們別拿人家尋開心了。宋慕,方才謝裏夫說的是:‘我跟駱駝說話,還不是老大先操壞駱駝。’不是在說你什麽。不過,我可不是為了在你麵前逞威風才飆駱駝的啊,這裏叫沙那,離阿丹隻有百餘裏,我知道兩百裏之內就有下一個綠洲,所以才讓駱駝們活動活動筋骨的,”葛卜樂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平時可不能這樣對待它們,不然會渴死的可不隻是駱駝們囉!”

  阿迪蘇突然放大嗓門說:“外地人,你還沒回答呢,你是不是從絲國來的啊?”

  宋慕先是發愣良久,接著想起在天方的時候,聽到回回們因為絲綢產自大明,都管叫大明為“絲國”,他說:“嗯,我是從大明國來的,也就是你們說的絲國。”

  “哈哈!”阿迪蘇拍手大笑,轉頭對葛卜樂道,“老哥,你輸啦,金幣拿來吧!”

  “大明國?”葛卜樂懊惱地說:“我看他的那把刀,應該是從日出之國來的才對啊?”

  宋慕不禁大吃一驚,這些世界另一頭的黑人知道有大明已經很稀奇了,竟然連日本國都知道,他瞪著葛卜樂說:“你沒有看錯,這把刀的確是在日本國買的,隻是我本人是從大明國來的,你……你怎麽會知道這把刀是日本刀?”

  葛卜樂大笑:“外地人,我們可是阿比西尼亞人,我們是驕傲的阿非利加人哪,我們什麽都知道……”然後他收斂笑容,正經地說:“我以前曾經在阿丹碰到過一個猶太商人,他告訴我,世界上隻有一個地方可以打造出和大馬士革鋼刀不相上下的神兵利器,我問他是哪裏,他說是世界最東邊的盡頭,也就是說,每天太陽從那邊升起的地方。”

  宋慕聞言,正心想:“原來隻是道聽途說而已……”突然,阿迪蘇又開口問他:

  “外地人,聽說你們絲國有蓋過可以一夜之間搬走的宮殿,是不是真的啊?”

  這下子宋慕可真的是嚇著了。他在“博德”時聽父親講史,父親曾告訴過他:隋煬帝曾經建造一種機關複雜的行宮,可以一夜之間搭建起來,又能在平地上運行如飛。沒想到這些黑人竟然連這麽久遠的曆史都知道,他連忙說:“有的,你說的是隋煬帝吧,他建過這樣的宮殿。”

  “什麽,原來蓋的人是叫‘水羊丁’,不是叫阿拉丁啊。”阿迪蘇聽了麵露失望。宋慕則是聽得一頭霧水,什麽是“阿拉丁”,這應該是發音轉變的問題吧?是在說殷商的某個皇帝嗎?他隻知道有武丁,其他各朝也沒有廟號是念起來像“阿拉”的帝王,他正搞不清楚的時候,謝裏夫插嘴道:“你別鬧了,阿迪蘇,一千零一個晚上的故事哪能當真啊!你看它裏頭寫說:‘犀牛會把大象頂起來轉死,之後又被死象的油脂糊住眼睛看不見而死。’這根本是瞎說,我們都很清楚:大象跟犀牛大都和平共處,就算起了爭執,也隻有犀牛被大象一腳踹死的份,哪能頂死大象,更別說犀牛本來就幾乎看不見東西了。”

  宋慕聽了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正想問什麽是“一千零一個晚上”,後頭又有人叫道:“嘿!外地人。”

  “嗯?”

  “你去過海東邊的盡頭,聽說那裏有大鯨魚,是不是真的?”

  宋慕又吃了一驚。在“博德”的時候,他曾經看過一次,有日本漁人把不知為何發狂觸岸而死的巨魚拖上岸,分割大打牙祭,當時父親跟他說這就是“鯨魚”,父親告訴他:秦始皇曾經為了獵殺這種鯨魚,造大樓船出東海,不過遇到強風無功而返。他訝異地說:“你怎麽知道?”

  “原來是真的啊!”那個黑人高興地說,然後轉頭對謝裏夫說:“你看,你還說一千零一個晚上的故事不可信,明明是真的嘛!”

  阿迪蘇也興奮地靠了過來,咧開嘴:“嘿!外地人,你從絲國一路航海過來,途中有沒有看到什麽大巨人、海老頭或是鑽石山、猴子島呢?”

  宋慕回答:“我在船上病倒了,所以不清楚……”但是說到一半,想一想,又覺得阿迪蘇問的問題實在有點荒謬,他們真的曉得東方的事物嗎?宋慕皺了皺眉頭,他決定試他們一試,於是說:“日本國有四個島,每個島都比大明國還要大,而且日本人都比大明國的漢人高出一倍呢!”

  “哦,對對!”黑人附和道。宋慕心裏暗自好笑,又說:“但是大明國東南方的海上,又有一個島,叫做夷州①,它比日本四個島加起來都還大!”

  “沒錯,看來神鷹蛋和巨人一定就是在這個叫什麽州的大島上麵了!”黑人們聚過來,很開心地說。宋慕忍住笑,這群黑人對東方根本一竅不通,他決定不要再繼續瞎扯下去了。於是黑人們就像一旁喝飽水的駱駝一樣,魚貫散開。謝裏夫指示黑人們照管好駱駝,然後走過來對宋慕說:“沒想到你從那麽遠的地方來,而且一個人就要去麥加,對安拉的信仰真是無比的虔誠!太令人敬佩了。”

  宋慕連忙向他道謝,謝裏夫說:“對了,趁著駱駝休息,貨物卸下來的時候,我給你瞧瞧我們賣的是什麽商品。”

  他領著宋慕走到一囊囊的貨物旁,隨手解開其中一囊,再拿過一片布,把一些囊裏的東西倒在布上,宋慕一看到那些黑不溜秋的豆子,馬上說:“咖乎瓦?”

  “對,你知道嘛,那就太好了。”謝裏夫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笑容。

  “而且還是最高級的。”後頭傳來洪亮的聲音,那是葛卜樂,“我們阿比西尼亞產的咖乎瓦,是全伊斯蘭地區最上等的好貨,別處我就不曉得了,不過你們東方人似乎也不喝咖乎瓦吧?”

  “嗯,我們喝茶。”宋慕說。

  “這就是了,所以我們阿比西尼亞的咖乎瓦,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咖乎瓦啦!簡直就是黑色的黃金呢!”葛卜樂得意地說,“當然,這不是一般人喝得起的,所以我們也毋須沿街叫賣,自然有大盤商會來和我們接頭。你瞧!”葛卜樂一指,果然已經有猶太商人率隊前來,正跟阿迪蘇交談,突然,沙那鎮的清真寺叫拜塔傳來呼喊聲,禮拜的時間又到了,宋慕連忙跟著黑人們一起動作,幸好他在回回醫者家中每天看著他們禮拜,已經很熟悉,沒有露出什麽破綻,但是奇怪的是,葛卜樂和阿迪蘇卻和那些猶太人一樣站在原地,不進行禮拜。

  禮拜完之後,宋慕大惑不解地問葛卜樂:“你和阿迪蘇為什麽不禮拜呢?”

  “哦!”葛卜樂抬了抬頭,接著才說:“這是因為我們不是穆斯林。我和我老弟是你們穆斯林所稱呼的‘歐西潤恰’,也被叫做基督教,所以不行一日五拜。”

  “歐……西潤恰?”

  “是的,除了我們阿比西尼亞人以外,亞美尼亞人,還有在地中之海過去的威尼斯國、羅馬國,還有法蘭西國和英格蘭等國,也都和我們有一樣的信仰,不過你來自絲國,大概不知道吧?”葛卜樂咧嘴笑道:“我們跟你們穆斯林拜同一個上帝,我們相信上帝曾派兒子耶穌降臨凡間拯救世人,但你們穆斯林卻認為耶穌並不是上帝的兒子,隻能算是在穆罕默德之前的先知。《古蘭經》裏麵的‘爾薩’這個名字,就是我們講的耶穌。”

  宋慕聽得滿頭霧水,正越想越胡塗,葛卜樂打斷他:“我們別再談這些上帝的問題了,這些問題我也不是很懂,要請神父來解釋才行,或是請神父和你們的阿訇一起來解釋。總之,我和阿迪蘇並非穆斯林,不過,謝裏夫他們是木骨都束人,他們都是虔誠的穆斯林。我們在伊斯蘭世界是‘異教徒’,是不能攜帶武器防身的,所以我們聘請謝裏夫他們當我們的幫手和保鏢,當然,你也是。”葛卜樂對他大大地笑了一笑。

  阿迪蘇和猶太商人看來已經談妥了,謝裏夫吆喝著黑人們,把貨物交給猶太人。

  之後,又來了幾個回回商販,交易得差不多之後,葛卜樂舉起雙手,拍了響亮的兩聲,黑人們都聚了過來。

  “各位,我們今晚準備點餘興節目來歡迎從絲國遠道而來的好友,你們說好不好啊!”葛卜樂大聲說道。所有的黑人都用怪話歡呼,笑了起來。然後葛卜樂對謝裏夫說:“派幾個人到鎮上買點好料的吧,可不能讓遠道而來的朋友覺得我們吝嗇啊。”

  “沒問題!”謝裏夫招呼五六名黑人跟著他一起往鎮內集市的方向而去,所有人都笑逐顏開。宋慕不曉得他們為什麽這麽開心,隻好尷尬地站著陪笑。

  “外地人,你知道他們為什麽這麽樂嗎?”阿迪蘇冷不防湊過來,“那是因為我大哥要破費請大夥兒吃一頓好的,慶祝慶祝,你可別覺得受寵若驚啊!”

  宋慕已經十分受寵若驚。謝裏夫他們買回了一些當地食物,還有幾許野味,一邊做準備,一邊紮起營帳,日落時分,黑人們和宋慕行完昏禮,他們就生起營火,圍坐成一圈,烤著和回回醫者家中相比其實頗為寒酸的食物,笑著,大聲唱歌,接著謝裏夫神秘兮兮地端出一個大甕。

  “哇!是酒耶!”阿迪蘇大叫道,“老哥你幾時開竅啦?”

  “什麽?謝裏夫,我可沒要你買酒啊!”葛卜樂開著玩笑說。黑人們早起哄互相灌酒了,當然宋慕也不例外,這酒比不上在“博德”時偷嚐過的上等清酒,但是比起在大明北邊時淡如水的劣酒好上不少,黑人們一喝酒,話匣子更開了,又再度圍上來問起許多“一千零一個晚上”裏寫的種種事物,這時,葛卜樂一拍手,黑人們都靜下來,看著他。

  “宋慕,還好你沒虔誠到不喝酒,那樣的話就無趣了,”葛卜樂說,“我們都知道你有一把絕世寶刀,露個兩手給大夥兒瞧瞧吧!”一說完,黑人們都歡呼了起來。

  “好!”宋慕喝了點酒,正覺得全身充滿熱流,爽快地答應了。他想了想,對謝裏夫說:“請給我一條不要的長布條。”

  “喏。”謝裏夫遞上一塊髒布。

  宋慕接過之後,把它卷成條,首尾打結,連成一圈,宋慕把倭刀拉出長衫外,左手握住刀鞘,右手扯開布圈,把它甩了開來,然後高高往空中一拋。

  那布圈拉成了一個圓,在空中轉著,飄著,到了最高點,然後往下落,宋慕右手早已回到刀柄之上,蓄勢待發——宋慕在北邊九年來每天這樣不間斷練習著“居合”,他即使閉上眼睛都能做到——“鏘!”一聲輕脆金屬聲響,營火火光在空中映出一片薄到幾乎看不見的紅,布圈一時看起來好像沒有改變,下一秒鍾卻成了兩個半圓各自轉開來,就在此時倭刀的刀鞘突然跟上,把兩條布往上一頂,然後宋慕右手一瞬間回轉刀刃,空中閃出一道垂直的刀光,然後宋慕就站直身,收刀。

  “啪”的一聲,四段布整齊地落在地麵。黑人們全看得目瞪口呆,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有葛卜樂大聲鼓起了掌來,一邊大笑:“好刀法,神乎其技。”

  然後交握兩手,用力互拉,指節發出了喀喀聲。

  “哇哦,老大技癢啦!”一名黑人高聲說道。

  “有好戲看囉!”其他人跟著起哄。

  宋慕看著葛卜樂,又看了看圍在營火旁的黑人們,一時不解他們在說些什麽。謝裏夫站起來拍了拍手,說:“準備防具。”然後幾個黑人鼓噪著到後頭去拿東西。

  “這是……?”

  “宋慕,你的刀法真是讓我大開眼界,”葛卜樂說,“但是我們到了麥加附近以後,不大方便動上刀子,所以拳腳功夫就很重要啦!你能跟我試個幾招嗎?你千萬別覺得我唐突啊,我看到你的身手,實在是躍躍欲試呢。”

  “沒問題。”不知是否酒意壯了膽,宋慕毫不遲疑地答應。

  謝裏夫馬上帶著幾個黑人圍上來,他們都披著許多布條在肩頭,謝裏夫對宋慕說:“讓我們幫你裹上保護用的布條。”

  “保護用的布條?”

  “沒錯,”謝裏夫說,“原本,這是我們部族進行長棍比鬥時才要做這樣的防護,不過老大的威力可比長棍還可怕,我們先幫你裹上,這樣他才能沒有顧忌地出招。”

  黑人們先將布扭成一卷卷,然後纏上宋慕的頭、臂、腿,連拳頭也纏裹成了一大包,之後在手臂、腿上都安上一片木條,才纏上最後一圈固定住。另一個黑人走了過來,給宋慕披上一件背心,胸腹部上都綁著木片。另一邊,葛卜樂也一樣裹上了布,他說:“裹了布行動會比較不便,為了公平起見,所以我也裹上。”

  說著,葛卜樂就站了起來。謝裏夫對宋慕說:“規則很簡單,綁在身上的木片就當做是你們的身體就對了。手腳的木片被打破就等於手腳被打斷,如果胸腹的木片被打破,或是你本身被打昏,就是輸了。”宋慕點點頭,然後也站了起來,四周的黑人響起一片歡呼聲。

  “那我先出招囉!”葛卜樂話才剛說完,就豹子般一躍而出,他兩條黝黑的長腿步幅極大,宋慕才一眨眼,他就已經有如淩空而來逼近眼前,一個左刺拳往宋慕臉上逼過來,宋慕本能地往左避,一動作才驚覺那一拳十分軟弱,是虛招!連忙往後一仰,葛卜樂的右臂從臉的上方奔騰而過,夾帶的勁風把宋慕臉都刮疼了,這一記讓宋慕的酒意整個醒了過來,轉化成一身的冷汗,他想起身退讓,葛卜樂往他的小腿上一腳踹下,“啪”,木片應聲粉碎,宋慕整個人也瞬間往前傾,臉直朝著葛卜樂的右肘頂撞了過去,電光石火間,他左掌掌麵一翻,往上架開葛卜樂的手肘,右掌同時往下猛力一記,原本這招是要打在對方肚腹之上,但是葛卜樂太高大,變成隻打在他的腿上,隻聽到木片也“啪”的一聲斷裂,宋慕借力往後一躍,輕靈地落地。

  黑人們全都用怪話高叫歡呼了起來。葛卜樂絲毫不給對手喘息的時間,他又追上一拳,然後又一拳,但是去勢緩慢,好像隻是在試試宋慕的能耐,宋慕一邊閃躲,一邊也看清楚了對方的動作,葛卜樂的招式和宋慕所學的武術大相徑庭,他出招的動作大而直接,可說全身都是破綻,也因此葛卜樂不大重視格擋,而是運用虛招欺騙對手,試圖讓對方判斷錯誤、先行閃躲而無法反應時,再補上真正的重擊,這虛虛實實的交錯,加上手腳長度的優勢,把宋慕逼在圈子外,無從攻進葛卜樂的破綻。

  正當他苦思該如何逼近葛卜樂身邊,黑人又一記右拳揮來,這拳來勢不快不慢,宋慕一時以為那又是虛晃一招,但隨即聽到對方全身肌肉骨骼仿佛爆發微微的“砰”一聲,宋慕連想都來不及想,就把兩臂拉上來護住頭,隻覺巨拳瞬間擊中雙臂,“劈啪”的一大聲,兩臂上的木片四散紛飛,無與倫比的衝擊力讓宋慕雙臂招架不住,往額頭上猛撞了過來,強大的去勢讓宋慕整個身體往後上方直拋,他覺得兩腳仿佛快浮空似的,兩臂震得完全麻木,腦袋更是嗡嗡作響。

  然後他才驚覺到自己整個人正往後仰倒,連忙勉強側身,振作起酸麻難當的左臂,狼狽撐住身體,葛卜樂已經往下追擊了過來,宋慕隻能勉強屈膝抬腿抵擋,又是木屑紛飛,宋慕隻覺得小腿快要脫落了。不過他也並非隻是挨打,借著葛卜樂拳擊的威力順勢一個後翻,葛卜樂的高大身材往地麵上攻擊反而遲鈍,宋慕出其不意,往前一滾,一個掃腿讓葛卜樂慌忙跳起,然後宋慕猛然起身,就剛好在葛卜樂壯碩的身體之前,葛卜樂看出宋慕沒有揮拳的空間,臉上露出微笑,雙手交握就要往宋慕的頭上打下。

  突然間“砰”的一大聲。宋慕震退了半步,而葛卜樂的雙拳沒有揮下,所有人都愣愣地看著他們兩人,接著他們看到葛卜樂腹部的厚木片有如刀劈般地平裂成兩半。

  “你贏了,”葛卜樂咧開大嘴笑道,接著又轉頭,“阿迪蘇,你又賭贏了。”

  “哈哈哈!”阿迪蘇笑道,“今天可真走運。”其他黑人也是有一半高聲歡呼,另一半則唉聲歎氣。

  “你是怎麽辦到的?”葛卜樂問,“逼得那麽近,應該隻能揮出小拳啊!”

  “我學的這種武術,特色是能在很短的距離內集中威力,稱之為‘發勁’。”宋慕答道。

  “我懂了,跟你的刀法大概是同樣的道理吧。我以為我們阿比西尼亞的武術已經是天下第一了,沒想到人外有人。東方的武術真是了不起啊!”葛卜樂說。

  宋慕連忙說了一些客套話,然後葛卜樂就領著他和其他黑人一起飲酒作樂。空曠的沙漠夜間很快轉冷,謝裏夫招呼大夥兒進營帳,隻留下輪值守夜。

  第二天晨禮之前,黑人們已經起床拔營,晨禮結束後就動身。商隊一向在清晨時趕路,中午時緩行或休息,傍晚則再加快腳步,有時昏禮之後還會再趕一段路。

  一路上都是沿著山脈之間,最多每兩三天就會抵達一個綠洲,然後葛卜樂會與猶太或回回商人交易,宋慕留意沿途所遇上的猶太人,但是都沒有見到建文帝或那五位猶太人。

  宋慕和其他黑人一起輪流守夜,也負責扛東西、紮營拔營,葛卜樂對他十分禮遇,一路上和他說了許多關於阿比西尼亞,以及基督教的事,兩人也繼續切磋,並談論武術的心得,葛卜樂偶爾會評論起猶太拳法和回回拳法,有一次他還談起了庫德族的拳法。

  “他們的拳法還融合了摔跤,十分厲害,你見過就知道了。”葛卜樂說。

  當商隊越接近麥加,路上的朝聖者和商旅就越多,起先是幾個商隊偶遇並肩而行,之後是全擠成了一起,到最後人潮匯成一條蔓延到視線之外的人河。到這個時候,葛卜樂和阿迪蘇停下了腳步。

  “外地人,”阿迪蘇說,“我跟老哥是‘異教徒’,不能進入麥加,隻能到這兒了。謝裏夫他們都朝過聖,所以他們會留下來和我們一起保護貨物,不過你應該是想去朝聖吧?你第一次到聖地,我看還是讓謝裏夫陪你去好了。”

  “多虧了你,我才多了一次朝聖的機會哪!你可別推辭哦。”謝裏夫上前,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笑容。宋慕別無選擇,也隻好裝作很高興地答應。

  “宋慕,”葛卜樂從駱駝上彎下腰,“這麥加屬於‘漢誌’,是歸哈希姆家族管理的,你要是見到他們要謹慎點。”

  “放心,有我帶著他呢!”謝裏夫說,“我會提醒他的。”

  “彼此保重。”葛卜樂一拍駱駝,帶隊穿出人龍,往麥加城外的異教商旅聚集地而去。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