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飛不過

第三十六章

　　在我的工作環境中，很少出現一些在我認同的意義上優秀的女人。在這個表麵光鮮又虛榮的行業裏，到處充斥著空洞的美貌和淺薄的矯揉造作。假如在這樣的人群中出現一兩個心靈單純、具有藝術氣質、天賦超常的女孩，我會立刻愛上她。

　　賀敏，就是這樣一個模特。

　　她是一個另類的精靈，我一直想這樣形容她。她身材高大，天生一副衣服架子。她的五官不算漂亮，卻生得大氣。她永遠留著一頭短發，平時還老駝著背，走起路來並不精神。她的性格內向，言語不多，表情也不夠豐富，但她總能給人隱約的威懾力。這個平時不太愛打扮的鄰家女孩，一走上舞台，便完全換了一個人，立刻神采飛揚，魅力四射。無論什麽樣的服裝穿在她身上，便別有一番特色和味道。她性格平靜而叛逆，在舞台上總顯得與其他姑娘格格不入。她在舞台上的自信，無人能比，卻又張揚得有理，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最早，她在舞台上喜歡造型誇張，贏得無數設計師的喜愛，尤其是香港設計師。後來，她在表演上有所收斂，但依然讓喜歡她的人為之傾倒。

　　在同她還沒過多交談時，我就開始關注她了。但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深入走進過她的世界和生活，原因是她強烈的人格魅力，阻礙著我去親近她。不知道為什麽我渴望同她親近會那般難，甚至還不如那些乏味的女孩們。她們去親近她總是比我容易得多，有一段時間，每次演出，我隻能遠遠地看她和欣賞她。有時候，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到她身邊，打招呼想引起她的注意。而每次，我都覺得自己很尷尬很無聊。那段時間，我在夜裏時常夢見她，夢到我很愛她。這情感很超越，是我從前對同性所沒有過的愛，甚至有了想要碰觸她身體的渴望。這感覺很奇特，總讓我想入非非。她的肢體語言的豐富，她著裝的感覺，她沉默的神態，她眼睛裏彌漫著的霧一般茫然的神情，她酷酷外表下隱藏著的脆弱和神經質，一切都使我對她著迷。我知道她身上有很多閃亮的東西在吸引我，讓我早已忽略掉了她的性別。說實話，從我第一次在舞台上見到她到今天為止，由於她對我的吸引力過於強烈，致使她的性別和身份在我眼裏已不再重要了。她就是從天上下到人間的精靈。我同她在一起時的感覺，不是單純的與一個女人或一個男人的相遇，而是與一個古靈精怪在作心靈的邂逅，雖然沒有對話，可心靈的震撼時常發生著。

　　後來，我們在一起時話多了一些，但從來沒有過深入交流。不知道為什麽，我在她身邊時總有些緊張，她性格比我還要內向和沉默，總叫我不知從何開始交談。我想，兩個被動的人相處，總是顯得笨拙和滑稽，我甚至妒忌那些與她談笑自如的姑娘們，那樣的輕鬆和自然，而我卻要偽裝自己去麵對她，這讓我很難過。

　　她做什麽事都很專注，她沒有人際關係上的野心和其他模特兒身上的虛榮心，她簡單得就像一個嬰孩，不諳世事卻有著天生的任性和霸道。假如這是缺點的話，倒突出了她更親切可愛的一麵，那就是在她看似硬朗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極端脆弱、敏感的心靈。正因為她容易受到傷害，於是對一種可能性的專注，成了她的處世原則，以便避免自己被細節打擾，避免把自己擱到某種無法控製的困惑中。正因為她對一件事物的集中和專注，使她的個人魅力越發明朗和分明，那就是：她在舞台上專注地釋放異彩，在生活中隻為一次愛情專心。她從不過於計劃未來，隻踏實地走每階段屬於自己的人生道路。

　　這張照片是被雜誌編輯刷下來的，因為看起來有些詭異，手裏還拿著煙，顯得不夠健康。不過說實話，這才最接近我的原始狀態，是比較真實的我。對於我的真實，除了拍攝的瞬間，更主要的還是寫作。（廖偉棠攝）

　　說實話，假如她有一顆再堅強一點的心靈，以她的優秀和魅力，她可以擁有比現在豐富得多的人生閱曆。她的生活不會如此穩定和單調，她隻對一個男人的專注，老讓我覺得她在壓抑自己的才華和豐富的感情。她應該有更多個人體驗的碰撞，才不會辜負了作為女人少有的天賦優勢。我曾經試圖誘導她接受我的生活方式，可她超強的自控能力，隻喜歡遠遠地觀看，而不放縱自我。可是，她明明是一個離經叛道的異類，天生不願受世俗的駕馭，最終卻委身於傳統規則，過上了平淡的婚姻生活。這本身就是一個諷刺。但對於一個容易在感情上依賴他人的人來說，安全感比什麽都重要。可惜的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麽優秀。

　　她在我眼裏就像現實中的女神，理想中的女性樣板。她高大而中性的身材和麵孔，隱約透著女人的溫柔，容易靦腆和臉紅，卻與自信喜張揚的個性相融合，沉靜的時候極端沉靜，行動起來迅速而快捷，優柔寡斷似乎很難發生在她身上。她天資聰慧，有著高貴的氣質，內心極單純，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敏感和憂鬱。她有著悲劇氣質，卻不自知和自我欣賞，這更加強了她的可愛。正因為生性單純，她性格中的每一部分都很明朗，界限清晰，因此要她表現出任何一點來都是斬釘截鐵的，十分到位並且充分，這正是我混亂紛擾性格中所缺少的品格。她假如將自己確定成什麽，那麽她準是世間最出眾最優秀的什麽。她完美地結合了出眾的外形和單純的心靈，是我碰到的女人中最出色健康的。這健康來自天生，會讓我想到她的父母一定是在最相愛時碰撞出的優良後代，這個優良種子不缺一絲人性中普遍的特性，並且具有將每一種特質發揮到極致的能力。

　　這就是單純和健康的意義。另外，她的憂鬱並不影響她去麵對現實世界，她是相當現實的人，有著將缺點化成優點的能力。這來源於自信。她的容易緊張同自卑毫無瓜葛，她能夠自然地將自己的悲劇氣質合理應用到現實世界中，成為一種合情合理的生存符號。一種強勢感總伴著她。她是天生的幸運兒，最具有偶像氣質的女人，最值得別人去愛的女人。

　　在什刹海的銀錠橋附近，我和石康閑逛到一家大排檔前，那時候腦門上正起著個青春痘。我們認識很久，卻沒相互拍過照片，本來是打算多給他拍一些以方便遞給媒體使用，結果照片洗出來，一大半主角是我。（石康攝）

　　好幾年過去了，我依然十分迷戀她，並且每次見到她都會不自然的心跳加速。她骨子裏脆弱和傲慢、平靜和神經質矛盾地組合在一起，以至於我有些怕她。

　　我不期望能與她有過近的交往，因為我們之間似乎很難做到親密無間。

　　那種屬於女人和女人之間的膩膩歪歪的交往根本不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可我們彼此內心都很明確地相互吸引和欣賞。這樣的交流方式可能比較適合兩個內向的人，因為很多時候兩個喜歡的人是不一定需要形式去支撐的，相反，強加某種溝通形式，反倒會弄巧成拙，破壞了和諧的氣氛。

　　在過去的某些時刻，由於酒精的作用，我曾經對她訴說衷腸，吐露自己曾經多麽地愛她和仰慕她。當第二天清醒之後，又會變得懊惱不已，覺得自己不加掩飾地表露內心，實在唐突和滑稽可笑。我曾經幾次在夜晚的酒吧裏看到她喝多了去衛生間嘔吐，一個多小時不出來。她曾經說過，自己同他人的交往始終有一麵牆立在麵前，無法逾越，她想去跨越卻找不到合適的方法。正如我想像的這個外表單純而強勢的女人，內心裏時常矛盾得一塌糊塗。可她很少對人傾訴。同她一起我倒顯得有些話多。

　　這種情感帶給我的是甘願服從，即使她是個品行惡劣的女人，我也會毫不含糊地接納她。這種情感十分奇特，是我在眾多男性麵前都做不到的。說實話，在我接觸過的眾多女性中，她實在是一個性情出眾的人。一旦遇見一個，我便驚喜萬分。

　　這種情感的魔力還在於，即使她變成了一個醜陋的怪物，我對她依然一往情深。這種盲目的信任，有著飛蛾撲火的味道。這是我同眾多男性的愛情裏無法領略到的境界，並且愛屋及烏的，我甚至一並喜歡上了她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