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快開始了,台下人影攢動,我則躲在人群後麵的一個小角落裏。這個角度既方便我看見舞台,又能同時觀察台下狂熱的歌迷,一些背著肩包、戴著眼鏡的大學生,他們熾熱的、期待的神情感染著我,他們高呼著樂隊和主唱的名字,他們盲目地陷入癡迷,急迫地需要宣泄他們的熱情。而我,一直想像著那個人,那個即將登場的人的模樣,那個在那天夜裏見到的破碎麵孔,那個將我擁入懷中給我一絲暖意的人,那個陪我一起看畫冊、一起胡說八道的人。我始終想像不出他在麵對如此激蕩、如此喧囂的場麵時會是怎樣的模樣,怎樣的狀態?不,可以說在我還沒看見他上台之前,我就已經愛上了他,就在那天夜裏,他說的關於“疼痛”那句話的時刻。他說的那般真摯,就像一隻折斷翅膀的大鳥在嘶嘶呻吟著,而我卻無法袖手旁觀。愛其實就這樣簡單。愛源於一種觸痛,就在那一刻,我們不小心互相觸到了對方常年壓抑的痛楚,於是開始了相愛。而今天我跑過來看這場演出,僅僅是為了得到求證。
演出開始前,有一個二流樂隊墊場。他們看起來很油滑,也就是很會在台上作秀。尤其是主唱,那是一個看起來很神經質的男人,頭發散亂,卻不太多,皮膚很黑,眼神裏滲滿了酒精的感覺。他像一個跳蚤似的,在台上蹦來跳去,在音樂過渡沒有唱詞時,他一定要玩命甩那一頭亂發,這樣便於接著唱時,正好頭發全都跑到前麵擋住大麵積的臉,留出鼻子和嘴方便出氣呻吟。可能他自認為如此比較性感。
時間久了,由於作秀的痕跡過重,顯得有些滑稽。就像一個種地的農民鋤地鋤得歇斯底裏。
好笑的是台下狂熱的歌迷們,一點也看不出這是一場做出來的“痛苦”秀,相反,全場被煽出了好幾回高潮。他們的音樂聽起來還算完整,也很會在節骨眼上鼓動強弱起伏。主唱的過場話還特別多,時刻不忘與台下觀眾打成一片,江湖氣十足。我突然想,如果一個女人和他上床可能十分鬱悶,他的技巧花裏胡哨,但幾個回合之後,依然無法滿足他的女人,反倒像看一隻辛勤的猴子在自娛自樂。
說到搖滾總會聯想起性,好像這是我天生的傾向。搖滾的喧鬧直接而激揚,來自人最原始的本能衝動,可美感卻淩駕於本能之上,一種時刻牽扯你的審美情感的表現。所以,虛假是一點也藏不住的,除非你幹脆自己承認了這個“假”,多少還能贏得人們的理解和同情。
終於,他出場了。
他出場時十分低調,沒有一絲多餘的張狂,就像準備去完成一項工作而已。這讓我出乎意料,而最鮮明的對比是,樂隊越是鬆弛,台下觀看的人越為此瘋狂不已。在演唱之前,他的話很少,最多也就報報歌名,便開始起調、進入。每一首音樂都有一大段旋律的引子,有時是吉他,有時是貝司帶領,這引子長時甚至達到四五分鍾,然後才進入唱的階段。
他的嗓音很有特點,聲線高亢而集中,有感染力,尤其是唱到高音部分,有穿透人前胸的爆破感。那一刻,心靈不可能不受到震動。那一刻,我不可能不喜歡上他。音樂的魅力一直在我心裏給他加分。驚喜叫我有點眩暈,困惑於自己身在何處。
時間久了,由於作秀的痕跡過重,顯得有些滑稽。就像一個種地的農民鋤地鋤得歇斯底裏。
《追求》雜誌裏的一款泳裝造型,我還記得攝影師告訴我,為了配合這款火辣泳裝,表情姿態要有甜美和熱情之間的感覺,我想我做到了。這有何難?我一向推崇叫做曖昧的玩藝兒。(謝宜珊攝)
同時,那張麵孔也開始成了我研究的對象。在舞台的霓虹燈照射下,他麵孔沉穩,表情單一,卻因為生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已用不著刻意強調表情的豐富。冷漠的神態中由於眉頭不自主地緊皺,顯出天賦超越而特有的傷感,讓人看得心裏發緊。音樂的嘈雜聲響,始終蓋不住這傷感,反而還加強了。如此有力量的重金屬音樂,怎麽會冒出傷感的氣質?那種強烈會將一個不太堅強的心髒擊得生疼。傷感的源頭是那張麵孔,於是整個現場都彌漫著這種奇怪的痛的氣息。
這傷感無疑提升了他的個人魅力,使他看起來更有性靈之美,而他天賦超常的歌聲有著強烈的英雄氣概,尤其在台上。還是那隻受了傷的大鳥,我形容過他,看上去還在療傷,所以那音樂聽起來很難確定,與他本人接近又疏遠,飄忽不定。正因為如此,他並非在表現自己,他表現的是一種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這種模糊很動人很純粹,純粹到表現自我已不重要。他那雙動物般的眼睛,尤其在舞台上,是惟一最彰顯自我的部分,每次他投入時,那眼神就變得冷漠。隻有一曲終了,或者其他與歌無關的聲響打攪了他的投入,才如夢方醒般回到現實,眼睛裏才會出現一些溫暖,湧出一點濕潤來。
我承認,那一刻我被他迷住了。我被他獨特的氣質和麵孔吸引。眼前這個人與上次見過的那個人看起來是如此不同。這次,他似乎承載著某種責任,有著擔當的魅力;而上次的那個人,完全是一臉萎靡、混亂、遊手好閑的病態。
樂隊的其他成員也都延續著一種氣勢,頗為適合他們自身的氣勢,一種大框架、大格調的氣場,摒棄一切瑣碎和無關聯的小情調,釋出一個完備的寬廣和宏大來。這讓我對他們刮目相看起來。要知道,從前的我對中國的搖滾樂一直有偏見,認為他們的音樂必然是不倫不類的。要想做到純粹,相當困難。可他們做到了,並且相當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