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性的開發,我是個遲緩的人。我過多的想像力,幹擾了我去享受性的實質過程。在我還從未體驗過它帶給我的快樂時,任何一個男人在我麵前都好像在做滑稽表演,這是可笑的而且也是無法忍受的事實,卻偏偏在這個我正愛著的男人身上發生著。
我對他的身體已漸漸失去了欲望,可我的心,卻為何總是戀戀不舍?我忍受著他的猥褻舉止和冷淡態度,繼續助長著他的傲慢,以及他在人前對我不經意流露的不屑神情。我還發現了他性格中膽小怕事的一麵,以至過去很久之後,一回憶起來仍然覺得是個笑話。有一次,我們一起去菜市場買魚,可到了魚販子那兒,隻見魚不見賣主。等了好一會兒魚販子也沒來,於是我的畫家就隨手拿了一條。我什麽也沒說,和他一起回了家。過不多久,他便開始後悔,覺得自己做了回“賊”,極不道德,甚至擔心那個魚販子會找上門來要錢。為此他把門反鎖上,躲在床上自言自語起來。我瞧不過去,就說,這算什麽,要不就別做,做了就別老提心吊膽的。要不然,你回頭把錢再給他不就得了。我本是好意,想讓他放下心來,誰知他跟我急了,說我是一個如此惡劣的人,還不停地怪我說,如果我愛他當時應該就阻止他做“賊”。他的意思是,在這件事上他考驗出了我的缺陷,讓他很失望。
無論我是個多麽愚蠢地愛上他的女人,也不能在這類事上糾纏進他的邏輯,他的懦弱和自以為是開始讓我反感。他還很容易被人欺騙,看問題看人有著顛倒是非的眼睛和能力。這似乎基於他天生的善良,可轉念一想,這類善良實在讓正常人受不了。
在後海胡同裏,我站在一個井蓋上,過往的路人一晃即逝。在圈兒中,我喜歡這種感覺,我喜歡有空間感的東西。
我想他一定是喜歡被人欺騙的,因為真實往往是他不喜歡接受的。
在我離開他之前,他認識了一個自稱來自西藏的朋友。我的畫家始終有西藏情結,曾經斷言說將來要找個西藏姑娘,在西藏安家落戶。那個西藏男孩,年紀二十出頭,好像是大戶人家的孩子,一臉純潔模樣,談吐舉止看起來十分機靈。他的聰敏就在於很會利用自己的西藏人身份博得他人好感,以便達到自己的目的。在這一點上畫家從未懷疑過他,對他很好,好到讓他在家隨便吃穿住,把身上不多的錢借給他用。我曾經提醒過他,注意觀察“西藏人”,謹慎些好。他還一直笑我說,他能看出“西藏人”是個極其淳樸的人,他曾經觀察過這個“西藏人”平時的生活細節,斷定他的為人正如他看到和分析的一樣品德高尚。比如,一天他和“西藏人”從外頭回家,見門口有好幾輛自行車倒在地上,一般人都熟視無睹,而“西藏人”想都不想就跑過去一一扶正了。從這件小事上,畫家覺得自己的目光很敏銳。瞧,他多淳樸善良,我們應該對他友好才對。直到有一天,“西藏人”穿著畫家僅有的一件昂貴的羊皮夾克,還拿走了近一萬元現金,從此不再出現。經過四處打聽,才知道“西藏人”從畫家周圍的朋友處也騙得不少錢財和衣物。
我不否認我的畫家具有一定的藝術才華,最初我也是被他身上零星的閃光吸引並迷惑住的,以至於完全忽視了他性格中的缺陷。在以後的相處中,這些缺陷不斷地侵擾著我對他的敬重心,很快便蓋過了他僅有的些許才華。況且,他的細小才華已用在過多的個人聚會和表演上了。說實話,後來我對他的愛情逐漸轉變成了憐憫,我之所以還對他戀戀不舍,主要是因為他曾經為我製造過夢幻,曾經使我有過愛的感覺。我不想輕易拋棄那珍貴的感覺。
我想他一定是喜歡被人欺騙的,因為真實往往是他不喜歡接受的。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最初的雷打不動的信念,那就是我們不可能分離。我想都沒想過分離。這同道德無關,既然相愛就應該麵對一切險阻,而且共同麵對。可能會不相愛了,可不一定要分離。
我懼怕分離,那就像將一個完整的身體扯下一半的痛楚和不舍一樣,這就是我的固執和幼稚。可在當時,我玩命似地垂死掙紮,我矛盾極了。一方麵理智讓我看到我們是兩種不同的人,各自無法再繼續欣賞對方。另一方麵卻又不能輕易割舍那曾有過的愛情,仿佛那最初就是要用一生的幸福來祭奠的神話。
另外,他身上逐漸顯現出一絲“破落貴族”的自我加冕意識,對年少無知的我來講,這樣的優越感時常不經意地打擊著我。他有著強烈的“貴族”血統論,即使不是身為貴族,也要有所謂上流人物的生活方式和穿衣打扮,至少也得是“嬉皮”外套。那時候,“嬉皮”一詞還不曾廣為流行。我的畫家住在父母分到的舊樓裏,與那些為生計苦苦掙紮的外地藝術家相比,他還能有房子住。他賣畫和做演出經紀人也隻能勉強維持生活開銷,可盡管如此,他也要咬著牙維持“高貴”的生活作態。比如必須花好幾千元買一件羊皮夾克,而當天晚上我們隻能出去蹭飯了。有一次,我看家裏的牙膏、香皂用完了,便去小賣部買了一管“國產”牙膏。我們身上的錢都不多了,我想應該省著花錢。不料他見到後,諷刺挖苦了我半天,大意是用這種牙膏有失身份,似乎這牌子的牙膏是屬於下等人使用的。那不屑的神態讓我感到難堪和憤怒。可當時我陷在情感之中,像個被人牽著鼻子走的傻瓜,一時間深感自卑,經他一陣嘲諷之後,我真的開始懷疑自己品位低下,不配和畫家共處。很快,那管“國產”牙膏就被擱置一旁,代替它的是一管叫不出名字的洋貨。
之後,受此事的刺激,我也開始強迫培養自己的品位,跑到藝術品商店買個古董花瓶或者異國花布當作禮物放在他的家裏。
這種想跟上他的品位的做法十分荒謬,因為作為一個初到京城、每個月需要為交房租和生活費而奔波的女孩子來講,這種寧願餓肚子也要保持品位的生活方式,顯得頗為滑稽與不合常理。可在當時,自己卻莫名其妙地跟隨著他的虛榮心一步一步身陷其中,盡管心中時常不悅,卻由於留戀這份情感而甘願服從。或者也許是我的自卑心理在作怪,內心深處同他一樣也向往著所謂高品質的生活作派。在某個虛榮層麵上來講,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這恰恰是他能不斷說服我的原因。
這即將透支的愛情最終要麵臨分手,而自始至終我們之間從未出現過第三者。這場分手對我來講極為困難,我的矛盾在於我依然當個被人牽著走的傻瓜,還是為了保存我那可憐的自我尊嚴與他平等相處。我們分手的過程可謂漫長。我躲在小患的家中,茶飯不進,完全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每天像個活死人似的,身體已經不受思想左右,腦子裏飛快轉著各種奇怪的念頭,就是停不下來。我還徹夜不眠地寫了一封長達幾千字的信,打算讓他更了解我的內心世界(這在我們相好之時從未做過)。我把信偷偷塞進他的門縫裏,期望他能被我感動。
是的,他給我打了電話。我又去見他。
我進門後,發覺衛生間裏的地是濕的,他為了和我見麵剛剛洗了澡。他待在床上,正等著我去和他親熱。是的,我去和他親熱,帶著絕望的心情和他親熱。我說,我是那種為了愛情會去死的人。我看著窗外的一束光線,信誓旦旦地說出我的誓言,還期望他能同我一樣產生共鳴,被我感動,然後淚如泉湧地摟住我的身體,然後還能繼續我們童話般的浪漫之旅。
然而我錯了。也許從一開始我就錯了。他根本不是我向往的那個神話故事中的人物,他甚至假裝配合一下都做不到。他說我這樣很可怕,而且他覺得奇怪,為何他當初對我很熱情的時候,我一直很矜持;而當他快要熄滅的時候,我卻對他有如此激烈的情感。他最後總結說,我以後很難再找到對位的愛情了。這個可恨的劊子手,在我如此脆弱的時候,仍不停地用他那像刀一樣的邏輯來打擊我的自信。
我還在掙紮。我買了一把新吉他跟他換那把舊的,並且把它當作寶貝珍藏起來。他嘲笑說我笨,並且毫不介意地收下了新的那把。
我知道我正在收尾,或者做些欺騙自己的事,以便緩解痛苦。是他笨,他一直以為可以對我為所欲為,因為我對他來說是安全可靠的。無論他怎樣諷刺打擊我,我都不會離他而去。
終於有一天晚上,在一個聚會接近尾聲時,我當著畫家朋友們的麵大哭起來。我對他說,你是個笨蛋,我現在隻把你當作一個普通人看待,你對我的那種態度隻能說明你是個蠢貨。一時間所有人都呆住了,畫家一臉的尷尬,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麽好。那晚之後,我再也沒有踏進他的家門。
後來他打過幾次電話給我,我都找借口推掉了見麵。我極端失望,並不是對他,而是對愛情失望。我掉進了一個冰窟,本來還樂觀地期望用我身上的熱量去融化它,卻不知它的寒冷早已穿透了我,我根本無法戰勝它。一時間,從前我所有的關於愛情的樂觀想像全部遭到顛覆。我還知道,自己屬於不能忍受虛假的人,包括我以後的生活,我都會碰到一些難堪的事件和局麵,最終結果都是以不能忍受而結束。盡管痛苦,也要努力維持自我。就算是自我欺騙,為了保有完整的自尊,我必須學會放棄,盡管這個過程十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