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回歸”家庭雖帶著些悲壯的意味,實際上更多的是無可奈何。
她曾經沉浸在一片自由的汪洋大海中,可水性不好,肢體僵硬,在溺水之前遊上了“岸”。但她對這個“岸”還是失望。這是父輩們充滿悲劇和失望的“岸”,可她還是要上去。岸雖不完美,可終究是個歇腳處。然而母親是個心有不甘的人,她是個懸在空中的女人,雖然選擇務實的婚姻和家庭生活,骨子裏卻時常悶悶不樂,借機發泄或肆意張揚怨氣。好在她生性開朗、熱愛生活、喜歡交朋結友、對人率直真誠。更多的時候,她享受當下的快樂。
我很佩服父親,佩服他對母親執著的愛情。
不過這愛情代價很大。在我看來,父親就像一座石碑立在一旁,看著母親一茬茬變化。等到她上了年紀,對現實生活再無奢望之時,他似乎顯露出一絲勝利之後的輕鬆。母親除了對年華老去、病痛纏身、心力不足、傷感惆悵外,害怕孤獨成了她的心病。我有時想,父親的愛是不是就是為了消磨別人的意誌力,而他也一樣的不快樂。
這種愛情很可怕,有點慢性自殺的味道。是不是相互折磨走到盡頭正是那個時代婚戀觀的必然結局?
母親的問題在於她不應該選擇與父親結婚。她並非真正的女性主義,心理從未完全獨立過,更重要的是她對自己的選擇不能承擔責任。
麻木其實是副好藥,選擇了活著就需要這副藥,因為看起來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我害怕起來,原因是母親給我做了榜樣,我將繼承她的遺傳、步她的後塵。最糟的是,我內心比她更陰暗、更不現實。其後的二十年裏,我一直在同自己的內心做無休止的爭鬥。因為社會、道德、責任、虛榮、愛情,我長期縱容內心世界裏的兩種聲音彼此對抗,結果隻有兩種:相互妥協、繼續麻木,或者,兩敗俱傷。在即將粉碎的瞬間,升騰出所謂的再生力量聊以自慰。這是惟一覺得可以活得更精彩的想法。
大概十二歲,又在大橋前留影。長江水和大橋一直不曾改變,惟一改變的是我們三個人。變化最大的是我,又黑又瘦,吃東西挑食,不愛吃蔬菜,完全是一個羞澀、膽小、怕惹事的黃毛丫頭。
精彩代表著遇事要做到極致,最主流的“精彩”表現在作為社會人的自我肯定上,擁有健康的內心、前進的動力、堅定清晰的目標,加上出現在周圍的機遇,在庸人之中脫穎而出。還有一類所謂的“精彩”,就是幹脆去當一名罪犯,或者如希區柯克電影裏的智慧罪犯,變成殺人魔王,對血淋淋的現場報以詭異的笑。這兩種精彩都不適合我,我既不想做個頭腦簡單的上進青年,也不願成為一個徹底瘋狂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所以分裂永遠伴隨我,撕扯著我本來就不成熟的心靈。因此,我渴望逃離。
初中時期,又被母親帶到小花園裏,還專門約了專業攝影師給我拍照。拍的時候,攝影師讓我自己設計動作和表情,這就是我給自己設計的樣子,這本《女子世界》是母親遞給我的道具。
離家是我的第一站。
然而,我性格中的兩麵性始終讓我的叛逆之心無法徹底。我好幾次嚐試過走出父輩們的陰影,每次摔門而出都無比堅定,可不到幾個小時或者天黑之前必定又回來。因為我無處可去,這叫我異常沮喪。
每次摔門出來,我都會不自覺地走到兩條廢棄的鐵路邊,下意識地走上好一段。我也不知道何時開始對鐵道四周的環境發生興趣。由於長年不走火車,鐵軌已變得鏽跡斑斑,旁邊雜草叢生,猶如兩條生病的蛇。盡管是廢棄的鐵軌,可老覺得隱藏著危險,火車會隨時開來。所以我每走上一段,都會下意識地跳到一旁。鐵路的一側是某工廠的高牆,牆下有水溝,溝裏時常漂浮著黃色或鐵鏽色的油垢。
那家工廠的高牆讓我覺得神秘,抬頭看牆內枝葉茂盛的楊樹和耳朵裏時隱時現聽到的工廠裏機器轉動的響聲,使我浮想半天。鐵路另一側是並行的土坡,坐在坡上能俯瞰鐵路向遠處延伸。這個時刻,我那固執的怒火總能漸漸平息。有時候看這鐵路會有不同的心境,它仿佛帶著一絲隱秘的渴望,在我體內蠢蠢欲動。
長大後,這條鐵路和四周的景致多次在我的夢裏出現,好像總是黃昏的場景,空無一人。我不知道是從哪個方位看這個地方,一切都那樣安靜,有微風吹動雜草的聲響;天空分辨不出顏色,鐵路靜靜地躺著,泛著渾濁的光線。可我看這個畫麵的心情老有種暴雨將至的擔心,我在夢裏到底擔心著什麽呢?
這個重複的夢境,常年伴著我,我甚至試圖改寫夢境,比如來一次電閃雷鳴打破沉寂,或是人聲鼎沸,或是刻意大聲自言自語,打破安靜。這種嚐試注定徒勞無功,因為我的夢從來不受我的控製。
又回到了照相館裏。這是我剛剛進體校時的樣子,看得出來,父母很為我高興,他們還期望著我進到體育王國裏,將來為他們帶回獎杯,為國增光呢。說實話,我很不習慣在照相館裏拍照,為此,我要刻意笑得開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