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辭

二、《歸去來兮辭》

　　晉·陶淵明文

　　元·趙孟書（遼寧博物館藏本）

　　原文：

　　餘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1]，瓶（無儲粟[2]。生生所（之）資[3]，未見其術。

　　注釋：

　　“1”幼稚：指幼兒。

　　“2”瓶：盛放糧食用的容器。

　　“3”生生：猶言維持生計。前一“生”字為動詞，後一“生”字為名詞。

　　白話：

　　我家貧窮，種田不能夠自給。孩子很多，米缸裏沒有存糧。維持生活所需的一切，沒有辦法解決。

　　原文：

　　親故多勸餘為長吏[1]，脫然有懷[2]，求之靡途[3]。會有四方之事[4]，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餘貧苦[5]，遂見用於（為）小邑。

　　注釋：

　　“1”長吏：縣府中的丞、尉一類官吏。

　　“2”脫然：輕快的樣子。有懷：心有所動。

　　“3”靡途：沒有門路。

　　“4”四方之事：指奉使外出的事情。晉安帝義熙元年（公元405年）三月，陶淵明接受建威將軍劉敬宣的命令出使京都。

　　“5”家叔：指陶夔，當時任太常卿。

　　白話：

　　親友大都勸我去做官，我心裏也有這個念頭，可是求官缺少門路。正趕上有奉使外出的差使，各地州郡長官都以愛惜人才為美德，叔父陶夔也因為我家境貧苦替我想辦法，於是我就被委任到小縣做官。

　　原文：

　　於時風波未靜[1]，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裏，公田之利，足以為酒[2]，故便求之。

　　注釋：

　　“1”風波未靜：比喻時局不安定。

　　“2”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指公田上收獲的糧食，足供釀酒之用。

　　白話：

　　那時社會上動蕩不安，我心裏懼怕到遠地當官。彭澤縣離家一百裏，公田收獲的糧食，足夠造酒飲用，所以就請求去那裏。

　　原文：

　　及少日，眷然有歸歟（與）之情。何則？質性[1]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迫）違己交病[2]。嚐從人事[3]，皆口腹自役[4]。

　　注釋：

　　“1”質性：本性。

　　“2”交病：指身心兩方麵都感到痛苦。

　　“3”從人事：從事於仕途中的人事交往，指做官。

　　“4”口腹自役：為了吃飯而役使自己。

　　白話：

　　等到過了一些日子，便產生了留戀故園的懷鄉感情。為什麽呢？我本性喜好自然，這是勉強不得的。饑寒雖然來得急迫，但是違背本意去做官，身心都感到痛苦。過去為官做事，都是為了吃飯而役使自己。

　　原文：

　　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誌。猶望一稔[1]，當斂裳宵逝[2]。

　　注釋：

　　“1”稔（rěn）穀物成熟。

　　“2”斂裳：指收拾行裝。

　　白話：

　　於是惆悵感慨，深感有愧於平生的誌趣。我仍然希望公田收獲一次，完了之後便收拾行裝連夜離去。

　　原文：

　　尋[1]程氏妹[2]喪於武昌，情在駿奔[3]，自免去職。仲（季）秋[4]至（及）冬，在官八十餘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5]。

　　注釋：

　　“1”尋：不久。

　　“2”程氏妹：嫁給程家的妹妹。

　　“3”駿奔：急奔。指急於前去奔喪。

　　“4”仲秋：農曆八月。

　　“5”乙巳歲：晉安帝義熙元年（公元405年）

　　白話：

　　不久，嫁到程家的妹妹在武昌去世，我一心想著趕快去奔喪，自己請求辭去官職。自立秋第二個月到冬天，在職共八十多天。就上述這些事情陳述自己的心意，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歸去來兮》。這時候正是乙巳年十一月。

　　原文：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1]？既自以心為形役[2]，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3]，知來者之可追[4]。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注釋：

　　“1”胡：何；為什麽。

　　“2”以心為形役：讓心誌為形體所役使。

　　“3”諫：糾正。

　　“4”追：挽回；彌補。

　　白話：

　　回去吧，田園快要荒蕪了，為什麽還不回！既然自認為心誌被形體所役使，又為什麽惆悵而獨自傷悲？認識到過去的錯誤已經不可挽回，知道了將來的事還來得及補救。實在是誤入迷途還不算太遠，已經覺悟到今天為“是”而昨天為“非”。

　　原文：

　　舟遙遙以輕颺[1]，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2]，載欣載奔。僮（童）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逕）[3]就荒，鬆菊猶存。

　　注釋：

　　“1”輕颺（yánɡ）船行輕快的樣子。

　　“2”乃瞻衡宇：瞻，望見。衡宇，以橫木為門的簡陋房屋，指陶淵明的住宅。

　　“3”三徑：屋前的小路。漢代蔣詡隱居後，在院裏竹下開辟三條小路，隻與少數好友來往。後人以“三徑”代指隱士的居所。

　　白話：

　　歸舟在水麵輕輕地飄蕩著前進，微風徐徐地吹動著上衣。向行人打聽前麵的道路，遺憾的是晨光還很微弱迷離。剛剛看見了自家的房子，我高興地往前直奔。童仆歡喜地前來迎接，幼兒迎候在家門口。庭院小路雖將荒蕪，卻喜園中鬆菊還在。

　　原文：

　　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尊）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1]。倚南窗以寄傲[2]，審容膝之易安[3]。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

　　注釋：

　　“1”眄（miǎn）斜視。柯，樹枝。

　　“2”寄傲：寄托傲世之情。

　　“3”審：明白。容膝：形容居室狹小，僅能容下雙膝。

　　白話：

　　我拉著幼兒走進屋內，屋裏擺著盛滿酒的酒樽。拿過酒壺酒杯來自斟自飲，看看院子裏的樹木，我不禁喜形於色。倚靠著南窗寄托我的傲世情懷，深知住在陋室裏反而容易心安。天天在園子裏散步自成樂趣，盡管設有園門卻常常關閉。

　　原文：

　　策扶老以流憩[1]，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2]，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3]，撫孤鬆而盤桓。

　　注釋：

　　“1”策扶老以流憩：策，拄著。扶老，手杖。流，周遊。

　　“2”岫（xiù）山有穴稱岫，這裏泛指山峰。

　　“3”景翳（yì）翳以將入：景，日光。翳翳，陰暗的樣子。

　　白話：

　　拄著手杖悠閑地隨處漫步休息，不時地抬起頭來向遠處眺望。雲煙自然而然地從山洞飄出，鳥兒飛倦了也知道歸還。日光漸暗太陽將要下山，我撫摸著孤鬆而流連忘返。

　　原文：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違，複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餘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1]。

　　注釋：

　　“1”疇（chóu）田地。

　　白話：

　　回去吧，讓我謝絕與世俗的一切交遊吧。既然世俗與我乖違相悖，我還要駕車出外尋求什麽呢？親戚間說說知心話叫人心情歡悅，撫琴讀書可以解悶消愁。農人們告訴我春天已經來臨，我將要去耕耘西邊的田畝。

　　原文：

　　或命巾車[1]，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2]，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3]，感吾生之行休[4]。

　　注釋：

　　“1”巾車：有篷布的車子。

　　“2”窈窕：山水幽深曲折的樣子。

　　“3”善：讚美。

　　“4”行休：將要終止。指死亡。

　　白話：

　　有時坐著有布篷的小車，有時劃著一艘小船。既沿著蜿蜒的溪水探尋幽深的山穀，也循著崎嶇的小路走過山丘。樹木長得欣欣向榮，泉水開始涓涓奔流。我讚美萬物得逢天時，感歎自己的一生將要結束。

　　原文：

　　已矣乎[1]！寓形宇（寓）內複幾時[2]，曷不委心任去留[3]？胡為乎遑遑（皇皇）欲何之[4]？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5]。

　　注釋：

　　“1”已矣乎：猶言算了吧。

　　“2”寓形宇內：指寄身於天地之間。

　　“3”曷不：何不。委心：隨自己的心意。去留：任其自然地生或死。

　　“4”遑遑：心神不定的樣子。何之：到哪裏去。

　　“5”帝鄉：仙鄉。

　　白話：

　　算了吧！寄身於天地間還能有多少時候！為什麽不隨心所欲，聽其自然地生或死？為什麽還要心神不定地想去哪裏？企求富貴不是我的心願，尋覓仙境又是不可企及的。

　　原文：

　　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1]。登東皋（睾）[2]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3]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何）疑？

　　注釋：

　　“1”植杖而耘耔（zǐ）植，樹立。耘，除草。耔，壅苗。

　　“2”皋：水邊高地。

　　“3”乘化：順隨生命自然的變化。

　　白話：

　　隻盼著在美好的日子裏我可以獨自外出遊賞，或者將手杖插在田邊去除草培苗。登上東邊的高岡舒緩地發出嘯聲，麵對清澈的流水吟誦詩篇。姑且順著生命自然的變化走向盡頭，樂天知命，還有什麽可疑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