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德瑞調走了。
走得很突然,也很絕然。
他要去做一個金書記一樣的市長,無私無欲,一心為國為民,到篁盛,那個生長竹子的地方,去做一個君子。
白玫的心中一片空曠。
她的靠山不見了。她的感情紛擾也沒有了。他們的恩恩怨怨也讓他帶走了。
她悲哀,她失落,她無助,她淒涼,她喜悅,她輕鬆,她欲哭無淚,她欲笑無聲。
遲德瑞,她的恩人,她的情人,她的保護神,她的拋棄者,離她而去了。臨別沒有給她留下什麽實在的東西,隻幾句虛頭巴腦的忠告,就這麽從她的生活中淡去了。
她坐在自己寬大的辦公桌後邊,以手支頤,想了一個多小時。是的,隻有一個多小時,她是一個很注重時效的人,不喜歡把時間浪費在沒有成效的事情上。她還要考慮她下一步的生活。
有人敲門,邊敲邊走了進來。
是朱誌宇。
“白副局長,”他總是稱呼下屬的官銜,這樣對方在得到承認的同時,也被提醒,他朱誌宇是局長,“有個大學生要分配到咱們金江去,你看著安排一下吧。”
“行,我叫他們辦一下。”朱誌宇沒有詳細說明新來的人是他的什麽關係,白玫也不好再問。為了表示她主動配合工作的態度,她拿起電話就要布置這項工作。
“不著急,待會兒再說吧。”朱局長說著在沙發上舒適地坐下。“孩子上幾年級了?”
“比你家朱展晚一年。”白玫笑了笑。
“我那天碰上林老局長,聽說淩嶽下棋有兩下子?爺孫倆經常較量。”
“瞎玩唄。他不是上了一個象棋班嘛。”
“是啊,天天上了這班上那班,我們家也是。你嫂子現在也忙,沒有時間管孩子,前兩年有她爸在,還能幫點忙,如今老爺子不在了,老太太總是鬧病,多虧她大姐把老人接了過去,我們不過是有時間了過去看看,也幫不上什麽忙,我家裏的父母也是病病歪歪的,沒時間,隻好給點錢,也是多虧我姐照顧著,你說咱們上學出來的這些農村孩子,父母能沾得上什麽光啊?隻是落個心理安慰吧。可咱們還是拚了命地供孩子上學,恨不得讓孩子飛得越高越遠越好,能出國就出國,不能出國就在大城市待著,要是回了本市就要找一個好點的職業,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這不,我家現在就讓孩子趕著上了一個英語班,一個鋼琴班,恨不得孩子一下子就成名成家,可是連接送的時間都沒有。”
“叫司機接唄。”白玫說。
朱誌宇一愣,沒有說話。
“你平時難道不是讓司機接的嗎?”白玫想。看到朱誌宇不再說話,白玫覺得沒有必要為這無關緊要的話題僵住,點到就行了,於是說:“陳局長,你姐夫,他們家那個孩子怎麽樣了?”
“哦,你說雲德家那丫頭啊?咳,這個孩子,太不叫人省心了。高中畢業也沒考上大學,仗著她爸是個副局長,給她找了個不錯的工作,在銀行上了班,那時候銀行還是好單位呢,可她偏看上個臨時工,雲德兩口子沒少了費口舌,就連薑雲也是苦口婆心地勸了好多回,後來還是沒強過她去,雲德這人就是軟,心疼孩子,但是不會疼,全是溺愛,最後,還是屈服了,嫁給那麽一個窮人家。嫁就嫁吧,那個小子確實也不錯,咱給辦成正式工作也不難,可是他又命窮,剛把手續辦完了,孩子也生了,小日子過得挺好的吧,他偏上夜總會去玩,可倒好,他們這夥和另一夥話不投機,兩夥人打起來了,他倒是沒跟著動手,一看對方人多,拔腿就跑,誰知人家偏追上了他,他一慌,進了小胡同,那時候正是夏天,中午,胡同裏沒有人,也不知道他怎麽讓人給捅了,到發現他的時候,流了一地的血,人早涼了。這不,結婚才一年多,孩子還不會叫爸爸呢,他就死了。可苦了他的老婆了。可這丫頭還對他挺有感情,不想改嫁,不改嫁也行,也要有個像樣的婆婆不是,婆婆一家要什麽沒什麽,公公腦血栓,婆婆下了崗,隔三差五地還來找她要錢,她還挺樂意給他們,她也不想想,你自己的日子都靠父母幫襯著呢,哪還有能力去管別人,這不,三年了,就是不同意再找對象,我們勸了一次又一次,就是不聽,誰也拿她沒辦法,她爸爸媽媽都愁壞了。”
“這就是孽債呀。”白玫總是把不能解決的事歸結為宿命,而她認為解決的辦法應該是找個靈驗的廟宇去燒香許願。她自己最近就到過許多廟宇,祈求神佛改變她的命運,但是這話她不能告訴朱誌宇,她還沒有忘記自己是個共產黨員。而且她知道朱誌宇來和她說這些家常話隻不過是為了拉近一些關係,沒話找話地說說罷了,沒有讓她幫忙的意思,她也就應該適時地改換話題了——“愛情是多麽偉大的一種感情啊。”
“愛情,你相信愛情?”朱誌宇以一種老練的神情問。
“我,愛情?嘁。”白玫的神情有一種看破的超脫,但是又滲透出一絲包裹不住的淒然。
“是啊,愛情是給那些涉世未深的少男少女準備的,對於成熟的中年人來說,那隻不過是生活的調味品,不過是神經末梢一種細致敏感的愉悅,與事業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
“你是這麽看的?”白玫如夢方醒地看著這個大腹便便舒適地倚靠在沙發上的人。
朱誌宇沒有回答她。
“人事工作還順手嗎?”他談起了工作。
“現在不如過去了。有時候召集會,叫一把手來,總是來不全,有的是派個副手來,有的幹脆派個中層來。”
“你覺得小誌怎麽樣?這幾年不錯吧?進步挺快的?”
“不錯。”白玫摸不透朱誌宇的意圖,隻好順著話音含糊地說。
“我看他不錯,那讓他侍候你吧。”
白玫沒想到會讓高小誌給她當兵,這個家夥幹工作沒魄力,對個人利益可是比什麽都看得重,外表看起來比誰都老實,可是專會製造矛盾,你希望他說的不說,不想讓他說的倒是不少說,不知道的人都說他是愚蠢,白玫可知道這是個陰險人物,他那是根據自己的需要來選擇該不該說呢。
她本不想與一個這樣的人配合工作,可是知道朱誌宇已經決定,是改變不了的了,現在企業大多不景氣了,局裏已經沒有多大的權力,人事權是最大的權力,朱誌宇這是要安插自己的人呢。
“你管財務吧。”朱誌宇說。
“什麽?”白玫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了一遍。
朱誌宇沒有再說,他覺得沒有必要再說。“下午,市政府有個會,我去不了,你替我去一下吧。”說完用手撐著沙發站起來,不管白玫還有沒有話要說,徑自走了。
“這叫他媽的什麽事兒啊。”白玫氣得不知說什麽好,她提起包來就下了樓,坐車回家了。
誰知家裏也讓人不高興。林立這些天總說身體不舒服,白玫厭惡地躲開了他,自己到廚房去給自己找了根黃瓜切成片貼了一臉,再也不說一句話。
一會兒,雅萍回來了,她才高興起來。現在隻有見到雅萍白玫才最高興。雅萍真是上天賜給她最好的禮物,她要憑借這個侄女鞏固她的地位,重建她的關係網。
“雅萍,什麽時候結婚呀?”白玫最關心的還是雅萍的婚事。
“嘔——”雅萍急忙跑到衛生間去了。
“怎麽了,雅萍?”白玫跟著進去。看到雅萍正在嘔吐。
是不是懷孕了?白玫在心裏懷疑。懷孕了就快結婚吧,這倒是沒有什麽。想不到雅萍這麽一個清純的樣子,倒是會做這樣的事。她心裏嘀咕著。
白玫哪裏知道雅萍的事,她現在一聽到結婚兩個字就想到那天晚上在方圓家發生的事,就想吐,更想不到的是,別人問了幾次什麽時候結婚,她就背上了思想包袱,心裏煩,一煩就病了,不吃飯,還老是惡心。
白玫沒辦法,帶她去醫院檢查了一次,大夫說沒有懷孕,白玫不放心,又換了一家醫院,還是說沒有懷孕,這下白玫著了慌,不知這孩子是得了什麽怪病。開始她還想瞞著方圓,哪知方圓是個機靈鬼,天天要和雅萍見麵,兩天沒見到雅萍,他就在上班的時間闖到家裏來,雅萍沒辦法,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了他。方圓是聰明人,他知道這全是因為他,雅萍這是有了心理障礙,他不能著急,要耐心地等待。雖然他心裏比誰都著急,但是他要等,他實在是太愛雅萍了。
方圓每天都要來看望雅萍,雅萍並不討厭他來,隻是討厭結婚,這讓白玫覺得對不起方家,一個勁地向方家人解釋。
方圓的母親任局長來看望雅萍,不知就裏,有些不高興,跟方圓說,可不能娶一個病媳婦。
方圓又使出他的絕招,這次,他那人稱“老虎”的媽沒有屈服,她說:“別的都可以依著你。娶個病媳婦不行,她會拖累你一輩子的,而且,會影響到你的後代。你不要以為你的後代是你一個人的後代,那也是我和你爸的後代,是你們方家的後代,所以,這事兒,你說了不算。”
“媽,您就別瞎猜了,雅萍沒病。”方圓不知道怎麽樣才能說服媽媽,拿出了雅萍的化驗單,的確是什麽病也沒有,任局長納悶了:那為什麽總是這樣啊?
“媽,您放心吧,她呀,我聽說了,她是龍女轉世,這種人,是不能結婚的,所以,她一聽說結婚就不舒服。但是,有辦法,據說,她們老家有辦法,她媽正在到處想辦法呢,說是大仙兒可以給她‘換’一下,用個木偶,換下來了,她就沒事了,可以結婚了,您呀,別著急,就這麽等著吧。我都不急,您急什麽呀?”方圓知道,這話騙不了他媽,但是他知道他媽舍不得他受委屈。
“沒那事,我是黨員,我不迷信,你少胡說。”任局長嚴肅地說。
“媽,不管信不信,反正,至少,雅萍沒病,這您還有什麽不放心呀?媽,您就給我這個自主權吧。”方圓撒起了嬌。
任局長深思一會兒,覺得反正雅萍也沒什麽大病,就先等等吧,誰叫自己兒子喜歡人家呢。況且兩個人又訂了婚。想到這些,答應兒子等,可是又擔心等到什麽時候才算個了局。
“小白子,”方圓的媽媽這麽稱呼白玫,透出一種親切,引得白玫兩隻漂亮的大眼睛彎彎地笑著,把目光投射到她的眼睛上,她的眼睛裏也傳遞著友善和客氣:“雅萍這麽一病,你說我這心裏呀,怎麽就這麽著急,就是我們家老頭子病了,我也沒這麽急過,這孩子,我就拿她當了自己的閨女了。”
“我知道你們心疼這孩子,我心裏也憐惜這孩子。在我這裏住了這麽久了,我總在想,就算我再疼她,畢竟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她要是有個家,早點結了婚,有你們關心她,我也減輕些擔子,等她快點好起來,你們就把她娶走了吧,也早點讓她有個安樂窩。我聽說你們早就把房子給方圓買好了?”
“是啊,這不就等你這個親家一句話了嘛。”
“隻要你不嫌棄雅萍,你就放心,她準給你做兒媳婦,到時候你可得好好教導她,這孩子好是好,但是沒見過什麽世麵,就怕達不到你們的要求,惹你生氣。”
“不會,不會,我看這孩子挺好,我喜歡,有你教導著,她還會不懂事?我放心著呢。就這樣吧,我還要去一個同學家串個門,就不多坐了,叫雅萍好好休息,你多受累,過幾天大家都有時間了,咱們再一塊坐坐,吃頓飯。”
白玫把這位親家送了出去,她想不到任大局長會到單位來找她說這麽一席話,她決定和雅萍談一談。
雅萍休息了四天,覺得沒有什麽不適了,心裏又放不下單位的工作,就上班去了。白玫覺得應該和她溝通一下,又等了幾天,特意找了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把淩嶽也接回來,一家四口到門口的小飯店要了幾個菜,吃過飯以後,讓林立帶淩嶽去學英語,給她倆人騰出地方來好談大事。
白玫是個會說話的人,她把說話看成一門藝術。她知道,要想說服雅萍,先要讓雅萍感到自己的親切,而這,絕不是去雅萍麵前評功,講自己過去是怎麽幫這孩子的,怎麽為她費心的,雅萍不是個沒心沒肺的孩子,你對她好,她心裏有數,你要是總在她麵前提起,反倒容易讓她反感,說不定本來有十分的恩情,這一說,就隻剩三分了。
為了不拘束,白玫先給雅萍講起了笑話,單位裏的事講了好多,把雅萍說得不住地笑。
“高小誌,知道吧?”白玫問雅萍。
“知道,就是那個特別醜,總是愁眉苦臉的人。”
“嗯,概括得挺好,就是他,你不說我還真沒這樣描述過這人。林之玉知道嗎?”白玫想想又笑了,“還真是,長得特醜,整天愁眉苦臉的。他還真是那樣。”
“知道,就是那個長得挺漂亮,天天笑嗬嗬的人吧?個子沒您高,眉眼兒跟畫上那個李白似的。”雅萍說。
“是。雅萍啊,我發現你的觀察力真好,你上學的時候作文一定特棒吧,幾個字就把一個人的主要特征概括出來了。”白玫誇獎著她的侄女。
“我上學的時候散文寫得好。這兩個人怎麽了?姑姑。”雅萍笑著問白玫。
“這兩個人呀,真有意思,他倆不是都在財務科嗎,高小誌是科長,林之玉是副科長,都歸我管,那天,我們在一塊開會,高小誌和林之玉開玩笑,去摸林之玉的手,林之玉回手就給他撓了一下,馬上就有兩條血印出來了,高小誌急了說:‘幹嘛呀,這是?又沒非禮你。’林之玉說:‘你敢,非禮我?我可是嘴快,你要是敢,我就讓全局都知道,還要讓你老婆知道。’”
“這個林之玉也太過分了吧,人家不就是和她開個玩笑,又沒怎麽著她,再說,她又不是大姑娘,這麽大歲數了,還這樣。”雅萍不解地說。
“是啊,這個林之玉就是死心眼兒。不過,這個高小誌倒是真沒安什麽好心,他這樣已經好多年了,原來,林之玉沒有出去開辦會計師事務所的時候,他就總是騷擾她,可是高小誌也傻,你要想玩什麽辦公室戀情,也該找個合適的人呀,林之玉是那樣的人嗎?她眼裏就有她們家劉同,別人她想也不想。而且,就她那倔脾氣,居然去惹她。前幾年,林之玉不在這裏,高小誌也找過別人,他們科前一段時間從宜民借調來一個小杜,對,就是你認識的那個小杜,那孩子不是也長得挺好的嗎,高小誌叫人家教他跳舞,讓人家去他辦公室,還把門關上了,把小杜嚇壞了,第二天就回單位去了。現在,林之玉回來了,高小誌又開始黏林之玉,討了個沒趣。”
“那個高小誌也真是的,自己也不照照鏡子,就他那模樣的,人家林之玉能看得上他呀?”雅萍想起高小誌的樣子不覺笑了。
“就是啊,這事,總要互相欣賞啊,要是他像方圓一樣,長得好,又會體貼女人,說不定林之玉也不會這樣呢。”白玫就是聰明,她把話題不知不覺地引到了方圓的身上。
談話進行得不錯,白玫看得出來,一提到方圓,雅萍的表情那麽滿足。如果雅萍不是她侄女,她甚至於都快無法壓抑她天性中的嫉妒,但是此刻,還是有一種東西戰勝了她的這種好勝心,她笑容可掬地把話題繞到了婚姻上:“聽說他們家把結婚用的房子都準備好了,我看這家人挺好,不是姑姑不留你,有這樣的機會,趕緊結婚吧。”
“嘔——”雅萍捂著嘴跑到洗手間去了。
這一次雅萍吐了一宿,在家休息了一個星期,白玫看出來雅萍的病根就是結婚,可是分明看出她不討厭方圓,但是為什麽一提結婚她就這個樣子呢?方圓說,你們誰也不用管了,結婚是我們自己的事,我們自己商量吧。就這樣,他半年沒有再提結婚的事,雅萍也就和他保持著很要好的戀人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