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有小半個時辰,他飛馬快馳,前行來到了一間占地頗大的竹林子。
忽然他的馬中途停下來,喘息著不再前進,尹劍平罵了聲:沒有用的畜生。翻身下馬,這才發現到緊束著馬腹的那根皮帶敢情斷了。尹劍平懊喪地察看著皮帶斷處,一如刀切,隻有邊緣上一點點像是有掙斷的痕跡。這顯示出事先己有人在這條皮帶上動了手腳。
“是誰?”
那個姓曹的小姑娘?
不像,尹劍平腦子一轉,可就想到了那個賣酒的馬瘸子,當時他曾經離開亭子去為自己牽馬,不用說,準是他動的手腳了。雖然是小事一件,可是所顯示的意義卻令人不可等閑而視。
眼前城門在望,自無回頭的道理。
棗紅馬似乎在斷了帶之後還跑了一程,這時全身汗下,口吐白沫,看來確實不能再跑了,尹劍平隻得牽著它向前步行。地麵上滿是散落的竹葉,被風吹得刷刷作響,尹劍平懊喪地拉著馬,方自踏入竹林,耳中卻聽到破鑼一聲洪亮嗓音:“酒呀!”
這聲呼叫,使得尹劍平吃了一驚。隨著他眼光望處,前麵不及半箭地方一個石頭墩兒上,霍然坐著那個人,以及那副酒挑子,是馬瘸子!一隻手拿著馬蓮編的草帽圈子,一隻手抱著他那根長扁擔,老遠地向這邊咧嘴笑著。尹劍平哼了一聲,腳下加疾快行,轉瞬來到了近前。
馬瘸子似乎不再笑了,那張臉上卻帶出種詭詐的表情,向著尹劍平,冷冷地點了一下頭!“怎麽,老弟,你的馬跑不動了?”尹劍平冷笑道:“這是怎麽回事?你我萍水相逢,為什麽在我馬上動手腳?”
馬瘸子嘿嘿一笑,扔下了手上的扁擔:“這就對了,朋友你是幹什麽的,我是幹什麽的,大家心裏都該有數兒,咱們是光棍眼裏揉不進沙子,有什麽話不妨敞開了說,用不著拐脖子擰腰的,你說好不好?”
尹劍平冷冷一笑道:“我不懂你說什麽,馬瘸子,你意欲何為?”
“很簡單!”馬瘸子往天上伸了個懶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走江湖的就得弄一口江湖上的水喝喝!姓尹的,俗謂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馬瘸子承一位朋友的關照,要向足下你討還一個公道,還要請尹朋友你賞下一個薄麵,彼此兩便。”“討還一個公道?”
“不錯,”馬瘸子掀著烏黑的嘴皮子,露出煙熏的一嘴牙齒道,“尹朋友,你老弟應該心裏有數,光棍一點就透,馬某人話可就說到這裏,我看你還是識相一點的好!”
話聲一頓,他忽地拉長了嗓子:“老七、老九,來來來來,我給你們引見一個朋友,別他媽的像個娘兒們藏著啦。”
竹帽子嘩啦一響,一條人影陡地自高數丈的竹梢上飄身而下。
緊接著另一個人,卻由林子裏閃身而出。
以尹劍平之精明,竟然未曾料到這附近另外埋伏有人!二人一高一矮,前者瘦高的身材,略似有點兒駝背,濃眉大眼,雙顴高聳。後者短小精悍,麵上青筋暴露,一看即知是一雙亡命之徒。
駝背高個兒背背雙拐,矮漢子的一雙腿肚子上,卻插著一對黃絲纏柄的雙匕首,兩個人甫一現身,雙雙向前縱出丈許左右,監視著尹劍平的身前左右。
尹劍平目光一轉,已知此三人串通一氣,眼前怕免不了要放手一搏!他藝高膽大,卻也並不十分在意。卻見那個賣酒的馬瘸子,這時用力地拍打著衣褲,緩緩地走上前幾步。
“尹朋友,這是我的兩個拜弟,向足下你引見一下!”馬瘸子指著那個駝背高個兒道,“這是‘老刀螂’許九!”指了一下那個矮個子,“‘地旋風’桑青!”
尹劍平抱拳道:“幸會,幸會,馬兄大名是?”馬瘸子冷冷一笑,一隻手用力地抹著臉:“尹朋友你來到鳳陽,多少應該有個耳聞,如果連‘蒙城九醜’都沒聽過,可就似乎差點見識了。”
尹劍平心中微微一動,“蒙城九醜”這麽一個江湖盜匪組織,他倒是聽過,而且深知其乃是皖境一夥專事打殺劫掠的巨寇,想不到居然叫自己碰上了。
“久仰!久仰!”尹劍平冷冷笑著,“足下想必就是人稱‘紫麵梟’馬一波的馬當家的了?”馬瘸子嗬嗬一笑,連道:“好說,好說,足下原來早把馬某人的招牌摸清楚了,不過咱哥們兒對尹朋友你也不算陌生!”
那個叫“老刀螂”許九的瘦子咧開嘴嘻嘻一笑,插口說道:“尹朋友,我們兄弟為了迎接老弟你的大駕,可真是苦了一陣子,放著現成的買賣都沒敢做,今天算等著了,這叫皇天不負苦心人,沒別的說,得要麻煩你老弟跟我們哥兒幾個回去一趟,也好叫咱哥們兒交了這趟差事!”
尹劍平麵色一沉,看著正麵的馬瘸子道:“馬當家的,是怎麽回事,你就直說吧。”“紫麵梟”馬一波冷森森地道:“姓尹的,我知道你手底下有兩下子,可是俗話說‘強龍不鬥地頭蛇’,再說我們哥兒幾個也不是省油的燈,憑老弟你那兩下,要玩硬的未必就準行。還是那句話,煩你老弟跟我們回去一趟,因為有位朋友等著要會一會你。”
尹劍平道:“什麽人等著會我?”“這個……咳……”馬一波獰聲一笑,道,“到底是誰,你心裏應該有數,說出來就沒意思了。”尹劍平心裏一動,冷笑道:“甘十九妹?莫非你們是她手底下的人?不像!”
馬一波神色顯然一驚,哼了一聲,道:“甘姑娘的大號豈是你隨便可以叫的?你既已猜出來了,那就再好也不過,你既是‘丹鳳軒’要拿的人,這個天底下就別想再有藏身之地。怎麽,兄弟,莫非還真要等我們哥兒幾個費事不成?”
尹劍平聽他報出了“丹鳳軒”的字號,不由暗吃了一驚,這才知道果然為敵人差使,即使不是甘十九妹親自差遣,也必為丹鳳軒中人所主使,說不定即為那個紅衣跟班兒阮行假丹鳳軒之名所差使也未可知。這麽一想,不禁暗暗驚異敵人勢力之龐大,心中大大生出了警戒!當下後退一步,目射精光地注視向當前三人,暗忖著,既為這三個人看破了行蹤,卻是留他們不得。
“姓馬的!不錯,我就是甘明珠要找的那個人,你打算怎麽樣?”
尹劍平既然存心不放過眼前三人,也就不再顧忌,當下反手握住了背後的長劍劍柄,一振手腕子,將那口新得的寶劍“海棠秋露”拔在了手上!“紫麵梟”馬一波等三人頓時吃了一驚,此三人久跑江湖,整日在刀尖上打滾以討生涯,自然一看之下即知道對方手上這口寶劍大有來頭,俱不禁相繼對看了一眼,麵上失色!
“紫麵梟”馬一波冷笑了一聲道:“我隻聽說你的功夫不錯,倒還不知道你手裏還有這麽一口好玩藝兒,老七!你先上,伸量伸量他到底是吃幾碗幹飯!”
瘦高個兒,人稱“老刀螂”的許九,一聲怪笑,拱起的半截駝背向前麵一伏,雙手往後一探,叮當兩聲,已把背後交叉著的一對冰鐵拐掣到了手上!
尹劍平四下打量了一眼,覺得眼前這塊地方空曠極了,尤其是這片竹林占地甚大,竹影蕭索,更不見一個行人,他自出道江湖以來,一向謹慎出手,尤其對於不相識的人,更是心存忠厚,隻是眼前他卻決計要狠心辣手地對付這三個人,務必不讓三人之中任何一個能夠在自己手下逃得活命。
“老刀螂”許九顯然對尹劍平這個人,不若他拜兄馬一波認識得清楚,一雙眸子隻是在對方那口劍上轉著,臉上顯現著一種貪婪,似乎頗有占為己有的意思。
“相好的!你要動家夥,許某人今天叫你長長見識。”話聲一頓,他陡地躍前一步,兩隻冰鐵拐杖劈頭蓋臉地直向著尹劍平頭上擊來。尹劍平早已料定了他會有此一手,心裏早已盤算好了出手的招式。迎著他落下的雙拐,尹劍平長劍一挑,劍走輕靈,借著長劍輕撇之勢,身子快閃了一下,已轉到了許九左側。許九大吃一驚,嘴裏怪叫一聲,右手冰鐵拐施了一招“大鵬單展翅”,霍地分開來,改向尹劍平肩胛之上用力揮落下來。這一手亦不出尹劍平所料,隻見他左手一分,“噗”地一把已攬住了許九落下的拐子。
尹劍平這一手功夫,看似無奇,其實絕不簡單,手掌之內蘊含著“金剛鐵腕”的力道,是以五指一經抓住了對方拐子,許九頓時感覺出掌心一陣發熱,這隻拐杖萬萬把持不住。尹劍平的用心卻不是在奪取他這隻拐子,隻不過是借著對方掙脫之際,便於出手罷了,猛可裏他劍身一挫,霍地向外劃出。劍光閃得一閃,一片血光閃過,已把許九那隻持拐的右手齊著肩腋部位,整個地斬了下來。
這一手劍招,簡直出乎在場各人意料之外!“老刀螂”許九慘叫一聲,身子陡地向後踉蹌一步。尹劍平足下踏進一步,反手出劍,隻一劍,刷!劈中許九右肋,頓時血濺腸溢。“老刀螂”許九的身子一溜子歪斜,遂即倒斃血泊。這番情景,隻把“紫麵梟”馬一波、“地旋風”桑青看得毛骨悚然!
“地旋風”桑青嘴裏怪叫一聲,陡地拔身而起,利用空中停留的片刻,陡地探手,把插在小腿上的一雙匕首拔在了手上,身子一個倒折,頭下腳上,兩隻匕首霍地直向尹劍平身上紮過來。與此同時,“紫麵梟”馬一波卻由另一個方向,從尹劍平背後,快若旋風般猛撲過來。嘴裏發出一聲厲吼,這老頭兒雙手箕開,十指上透著尖銳的內勁之力,猛地向著尹劍平兩肩上抓來。
“嗆啷!”一聲金鐵交鳴!“海棠秋露”碰上了精鋼匕首。
畢竟是不可多得的寶刃,兼具有斬金截鐵之功,這一碰之威,竟使得桑青手上的兩把匕首變成了四截。尹劍平的劍勢卻不以此而止,劍光矯若遊龍,隨著他一個漂亮的擰腰潛身之勢,閃開了“紫麵梟”馬一波遞出的雙掌,掌中劍由下而上,疾若驚鶴,猝然挑空直起,反向馬一波背上紮了過來。
馬一波的身手,顯然要比他那兩個拜弟高出了許多,休看他斷了一隻腿,一旦動起來,卻似快若旋風,一招失手之下,單足力踹,整個身軀箭矢似的躥了出去。饒是如此,仍然為尹劍平遞出的長劍拈著了一點邊兒,頓時皮開肉裂,在背上落下了半尺許的一道血口子。
“紫麵梟”馬一波驚心之下,力圖保命。驀地甩肩回手,打出了一掌暗器“鐵蓮子”,整個身子在暗器甫一出手的當兒,倏地施了一招“懶驢打滾”,滾出去丈許開外,算是險中脫生!和他同時出手的那個“地旋風”桑青,可就沒有這麽機靈,想不到一上來就吃對方損了兵刃,驚心喪膽之下,桑青卻力持著那一對折了一半的匕首,隨著他倒卷上來的身子,雙雙向著尹劍平小腹力戳過來。
按說馬一波等三個人功力都不算弱,卻是隻怨他們遭遇到的敵人太過於厲害,彼此武功過於懸殊,才至於一上來即遭慘敗,等到發覺失策時,再想抽身哪裏還來得及?
“地旋風”桑青兩把斷匕首眼看著已將戳在了尹劍平小腹上,陡然間隻覺出由對方腹部彈出一股力道,那股力道顯然極其強韌,迫使得桑青手上的一對匕首猝然向兩側滑出,有了極大的偏差。桑青一驚之下,仰身就退,俯仰之間,不啻門戶大開,尹劍平就把握著這一刻良機,掌中寶劍猝然向下一落,寒光乍現,冷森森的劍鋒已劈中在桑青麵頰之上,一時血腦飛濺,慘不忍睹!
尹劍平舉手之間連殺二人,卻把一旁驚魂失措的馬一波看紅了眼。
“好小子!竟敢下毒手,我跟你拚了。”
嘴裏叱著,馬一波右手向腰間一探,猝然向外一抖,嘩啦聲響中,手上已多了一條軟兵刃——
蛇頭索子槍!顧名思義,這種兵刃前端有一截類似蛇頭的槍尖,通體上下為一百零八節如意鋼環連接而成,一經施展開來,龍飛蛇舞,上下翻飛,令人目不暇接,大是不及應付,然而最厲害的地方顯然還不在這裏,卻在於構成槍身的那一百零八節如意鋼環。
馬一波想必是有意來渲染此一特色,隻見他連連抖動著這隻持槍的手,一時之間那構成槍身的一百零八節鋼環發出了刺耳欲聾的互擊之聲,給人以無比的“先聲奪人”之勢,平空為他這條軟兵刃增添了數倍威力!
“紫麵梟”馬一波顯然防到了尹劍平手上的那口劍,盡量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使索子槍與他的劍鋒碰上,卻將槍身的噪音盡量發揮,整個身子歪斜著團團打轉不已,足下更似孩童學步般高低進退不一。
尹劍平一動不動地佇立在當場,隻是把集中的目光,緊緊地逼視著對方。
“馬老頭,你這鬼名堂嚇唬一般人或許有用,對付我可就失靈了,不信你就試試看。”一麵說,他將長劍劍身收拾腕後,愈加地顯現出鎮定不迫、從容應付之勢。
馬一波那雙細長的眼睛裏迸射著淩人的凶光,手上的索子槍轉動得更為疾烈,一片銀光間雜著蕩人心魄的鋼環之聲!漸漸地,他身子越攏越近,手上的索子槍時長時短,時高時低,更不知他要往什麽地方招呼!尹劍平隻是站立在原來的地方,動也不動一下。“紫麵梟”馬一波越轉越急,索子槍四麵八方響成了一片,他似乎已經按捺不住心裏的怒火,鼻咽間發出了連聲的怪哼。
忽然大吼一聲:“小子!你納命來!”
索子槍嘩啦一聲大響,陡地暴伸而出,有如一道閃電般地刺目,這條索子槍已向尹劍平當頭飛去。馬一波乃一極負心機之人,這一槍無非是旨在誘敵,眼看著蛇形槍梭將要打實了,他忽然反手向後一挫,蛇形槍尖陡地向下一沉,直奔向對方心窩!這才是他真正想下手的地方。
馬一波其人最是心黑手辣,才會博得了“紫麵梟”這麽一個綽號,眼前這一槍乃是他最得意的一式——“巧燕穿雲”,死在他這一招之下的人,真不知有多少!想是對尹劍平心存驚懼,馬一波這一索子槍聚結了全身勁道,隨著他雙手抖動之勢,這根索子槍不啻變成了一根“丈八蛇矛”,猛力地直向著對方心窩上刺紮過去!
尹劍平善察人色,他早已由這個馬一波的雙眼之中,看出了其人工於心計,是以索子槍轉動越急,發聲愈大,他反倒越是沉著不動,待到其勢漸漸緩和下來,他才算定了對方將要出手,並且更精明地測出了對方第一招的誘敵之勢,心中已有了主意。就在索子槍尖幾乎挨著了他胸衣,千鈞一發之間,尹劍平忽然向後凹腹吸胸,錯開了半尺前後,左手乍揚,霍地一抄,“噗”的一聲,已抓在了蛇形槍梭之上!這一手看似簡單,其實時間、部位、力道,三者都需要配合得恰到好處。緊接著尹劍平手勢用力向後一帶,借用左手肘部下挫之勢,暗中配合著“金剛鐵腕”功力,猛地向下一帶!這一帶之力,重逾千斤。
“紫麵梟”馬一波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處心積慮的一招,竟然會被對方識破,大吃一驚,正待再施辣手,卻經不住對方這千斤一帶之力,頓時足下一個踉蹌,整個身子向前撲了下去。
馬一波不愧為“蒙城九醜”之首,多的是險損毒招,一招失手之下,借著身子前跌之勢,隻聽見索子槍嘩啦一聲大響,這老頭兒竟然魚躍而起,將錯就錯,直循著尹劍平身上撲過來。索子槍雖然失勢,被對方抄住了梭頭,但還有老長的一截槍身可資對敵,隨著馬一波右手抖處,丈許長短的槍身忽然繞成了一個套圈,直向尹劍平頭頂上套落下來,馬一波的殺手更不止於此,在一陣嘩啦鋼環聲響之中,倏見他右腿飛踢,形若巨斧般的一隻鋼腳,更是沒頭帶臉地直向尹劍平當麵踢劈過來。
一套一劈,堪稱一絕。馬一波一個殘廢之身,竟然能夠施展出這等狠厲殺著,確是令人不可輕視。
奈何尹劍平以不變而應萬變的沉著身手,更有出人意料的施展。
隻聽嘩啦一陣鋼索聲響,隨著尹劍平抖開的槍勢裏,馬一波的身子足足被拋到了半天之上。
尹劍平掌中的那口“海棠秋露”更是不曾閑著,隨著他翻起的右腕,長虹經天似的劃出了一道銀河。這一劍雖不曾傷著馬一波要害,卻在他那隻好腿上,留下極深的一道血槽,連皮帶肉,硬生生地削下一片來。
馬一波的身子足足飛出三四丈以外,球也似地自空中墜下來。嘩啦啦一陣竹折斷聲裏,眼看著他偌大的身軀跌進了漫天的竹叢之中,遂即不見蹤影。
尹劍平丟下了手上的索子槍,冷冷一笑,卻不見對方挺身而起,心中正自費解,忽聽得一陣清楚的馬嘶之聲由林中傳出,遂見一騎黑馬由另一端飛快馳出,不過是驚鴻一瞥,遂即隱入林中不見。
令人驚異的是,馬一波竟然在馬背上!
尹劍平不禁呆了一呆,再想追趕已是不及,他決心要將此三人斃於劍下,想不到仍然還是有了疏忽,竟讓馬一波逃得活命,留下了後患,心中好不懊喪。當下他悻悻地收劍入鞘,不經意目光轉處,卻發覺前側竹林裏,另外還拴有一匹黃色駿馬,頓時他明白過來。敢情剛才馬一波所乘騎的那匹黑馬與眼前的這匹黃馬,乃是許九、桑青二人的坐騎,二人既死,兩匹馬成了無主之物,反而救了馬一波一條活命,也算是他命不該絕!馬一波既然脫逃,這裏自非留處,尹劍平那匹棗紅馬的肚帶斷了,他幹脆將馬上衣物行囊換到了那匹黃馬上,將棗紅馬鞍轡卸下,驅入林中,自己這才改騎上那匹黃馬,一徑往鳳陽城門行去。
這匹馬的腳程可較那匹棗紅馬快多了,不消片刻,已來到了城門樓子下麵,進了城,找了一家客棧先安頓下來。
既然已經露了相,尹劍平的行蹤不得不更為謹慎。“蒙城九醜”在皖境勢力頗大,現在馬一波既已逃得活命,保不住他還會號召其他兄弟大舉複仇。尹劍平自是不會把這些人看在眼中,隻是一想到他背後所隱伏的大敵,可就不能等閑視之。在客棧裏休息了一會兒,換上一套幹淨衣服,帶了隨身兵刃,遂即悄悄步出,認清了北麵長街,一徑走下去。
鳳陽府乃皖省最具聲望的大城,市街之繁華寬敞,較各處自是不同。適值華燈初上,各處買賣夜市俱已開張,來往行人有如過江之鯽,十分熱鬧,尹劍平夾在人群裏不覺來到了城北。
“一劍驚天”尉遲太爺在這裏名號極響,幾乎無人不知,毫無困難就找到了他的府上。
那是一座占地甚大的巨宅,黑紫的檀木大門上還加有白銅的扣花,門前有上馬石,還有一對巨大的石頭獅子,而大門左右高挑著四隻燈籠,有兩名看來精壯的漢子站在門前!
尹劍平在門前略一張望,頓時就引起了那兩個漢子的注意,其中一人大步走過來,上下打量著尹劍平。“你是幹什麽的。”這漢子挑動著一雙斷眉,“在這裏東張西望地看些什”
說時另一個瘦長漢子也走了過來,一臉狐疑地上下看著他。
尹劍平微笑道:“請問這裏可是慰遲太爺府上?”
斷眉漢子點頭道:“你要找我們太爺?”
“不錯!”尹劍平抱拳道,“在下姓尹,由遠地而來,特為拜訪尉遲太爺與姑娘而來。”瘦長漢子一笑道:“不巧得很,我們太爺身子不適,在別處養病,客人你有什麽貴幹?麽?”
尹劍平道:“既是尉遲太爺不在府上,在下想見一下尉遲夫人和姑娘。”
瘦長漢子“哼”了一聲道:“這個……怕不太方便吧!”
斷眉漢子道:“你來得真不湊巧,夫人和小姐都不在,你想想我們太爺出去養病,夫人和小姐還能不跟著嗎?”
才說到這裏,就見門前現出一個身著綠衣翠襖的姑娘,向著這邊瞧了一眼,尖著嗓子道:“有客人來啦是不是?”一邊說,這個看來甚為活潑的姑娘,跑跳著來到了近前,卻把一雙細小的眼睛,上下在尹劍平身上轉著:“這位客人,你可是從臨淮關來的?”
尹劍平心中甚是奇怪,點頭道:“不錯,你是……”
綠衣姑娘笑道:“這就對了,我叫桂花,是蘭心小姐身邊的丫環,客人您請。”一邊說,她笑眯眯地招著手,遂即帶著尹劍平向大門內走進去,卻使得門上的一雙漢子怔在當場,一時做聲不得。
叫桂花的那個丫環,帶著尹劍平跨進了第二進院子,進入客廳,請他坐下,獻上了一盞香茗,道:“我們小姐早已關照下來了,因為這幾天家裏鬧事,門上對進出的客人查得很嚴,怕您進不來,所以要婢子常到門口去看看,想不到會這麽巧,我剛一出去可就碰上您了。”
尹劍平奇怪地道:“你們小姐怎知道我要來?”
“這個……”桂花笑眯眯地道,“我們小姐會算,她呀,本事可大著呢!先生您先歇著喝茶,我這就去告訴我們小姐一聲。”尹劍平道:“慢著!”他苦笑了一下:“尉遲太爺可在府上?”
“呦!”桂花吃驚地看著他,“這麽大的事,先生您還不知道?”
尹劍平一怔道:“什麽事?”
“噓!”桂花輕噓了一聲,把身子偎近了,“小聲點,要是給太太房裏的張媽聽見,又要說我嚼舌根了,您還不知道呀,咱們太爺給那個叫雲中鶴的強盜打傷了,傷得很重,吐了好些血,到塗山養了好些日子的傷,總算保住了一條命,今天下午才回來,現在東院裏住著,還不能見客。”
尹劍平點點頭,心裏想著那個假稱燕姓少年所說的,倒是實情。這件事倒使他一時發起愁來,理論上拜兄晏春雷臨終前的囑托這等大事,自是應該麵見尉遲太爺,表明之後,再待機會見那位尉遲蘭心姑娘,將晏拜兄囑托之話轉告與她,隻是眼前情形,卻使他一時為難起來了。
由這個叫桂花的丫環嘴裏,他悉知尉遲太爺傷勢很重,其實包括這整個的家,都顯然因為尉遲太爺的傷勢,而陷入愁雲慘霧裏,自己在這個時候,把晏春雷的死訊說出來,是否合適?然而不說行嗎?心裏正在發愁的當兒,桂花卻已跑得沒有影了。
這爿宅子顯得異常的安靜,隔著一片軒窗,發覺到院子裏的杜鵑茶花都盛開了,兩隻北京小獅子狗在花叢裏追逐吠叫著,景致和諧恬靜。尹劍平卻沒有心情觀賞這些,隻是盤算等一會兒與那位尉遲蘭心姑娘見了麵怎麽開口?正思忖間,即見繡簾掀處,那個叫桂花的丫環跑進來,向著尹劍平福了一下道:“太太在樓上有請!”
尹劍平正愁不知見了那位蘭心姑娘說些什麽,而且似乎也不大方便,現在聽到尉遲夫人有請,倒是心裏略安,答應一聲遂即站起。卻見桂花那張臉春花怒放般地笑著,一麵好奇地打量著尹劍平道:“原來您就是晏相公呀,怎麽不早說一聲呢!真是太怠慢您了!”尹劍平一怔,正要解說,桂花已轉身前麵帶路,一時心中好不納悶,更不禁觸發起一陣傷感,卻見前行的桂花興衝衝地已穿出內廳,一麵回身頻頻招呼不已。
也難怪她,這個家在這幾日來飽受痛苦折磨之下,乍然聽到了新姑老爺上門迎親的天大喜事,哪能不欣喜欲狂。似乎知道喜訊兒的還不止她一個人。兩個穿著花哨的婆子,由對麵老遠地跑過來,見了麵先衝著尹劍平祝了個萬福,嘴裏叫著“新姑老爺”,雙雙趴下來叩了三個頭,這番舉止,隻把尹劍平嚇得呆住了。
桂花撲哧一笑,輕輕拉了他一下道:“別理她們,太太正等著您呢!”
尹劍平一時漲紅了臉,苦笑著搖搖頭道:“這是從何說起,唉……你們簡直太……”
桂花抿嘴一笑道:“誰說不是呢!這麽個叫法別說相公臉上掛不住,就是婢子我也覺得怪害臊的,早了幾天是不是?”越說越令尹劍平尷尬了。
尹劍平臉上又是一陣發白,這個誤會可太深了,心裏正自發急的當兒,卻見前麵的兩個花哨婆子,攙著一個五旬上下,看來富態的綠衣婦人迎麵走來。
桂花忙道:“太太來了!”
一麵說一麵跑過去,笑著喚道:“太太,這位就是新……”
綠衣婦人嗔道:“不許亂嚷嚷!”
桂花吐了一下舌頭,訕訕退向一旁,那婦人慈祥的一張笑臉迎向尹劍平,微微點頭道:“賢侄你也太見外了,大老遠的來,怎麽不派人招呼一聲,怎麽?就一個人嗎?”尹劍平趨前恭敬地行了個禮道:“小侄尹劍平,拜見伯母。”“尹……”綠衣婦人微一愕,卻笑道,“你們這些年輕人……來!我們到樓上說話。”尹劍平情知這其中必有誤會,當時應了一聲,遂即跟隨著尉遲夫人,穿過走廊,登梯上樓。
樓上有一間布置得十分雅致的客廳,顯然屬於尉遲夫人或是蘭心姑娘專門用來接待親近的女客用的。現在尉遲夫人特別把尹劍平接待在這間“內客廳”裏,當然是意味彼此乃是“自己人”的關係,尹劍平當然心裏有數,隻是這些話卻急在一時不能說清,心裏那番感受可就別提了。
尉遲夫人特別把他讓在一張鋪有軟紅緞墊的椅子上坐下,一麵笑指著那些繡有各式花鳥的緞墊道:“這些都是我們姑娘親手繡的,你來了,我才叫他們臨時鋪上的。”
“小侄不敢當!”尹劍平狠了一下心道,“小侄這一次來是為了……”“你為了什麽,我還能不知道嗎?”尉遲夫人含著笑,“來了就好了,別急著說東說西,你靜下來,我還有好些話要告訴你呢。”說時那個叫桂花的丫環端著一個托盤,盤子裏置有一個精致的小碗!向著尹劍平請了個安,遂即送上來。
“這是我們剛做好的百合羹,味道還不錯,你吃了吧!”尉遲夫人一麵說,抖開了絲帕,在眼角上擦了一下,“賢侄你來了就好,這些日子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急,從來也沒發生過的事,都應在了我們家裏……”說到傷心處,眼淚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一麵回過身子來擦著眼淚。
尹劍平端著那碗百合羹,一時如坐針氈,勉強地點了一下頭。
尉遲夫人卻又改為笑臉道:“你尉遲老伯現在受傷很重,連說話都難,所以一時還不能見你……怕是一見了你,心裏一激動,他的傷勢又有什麽變化……你老伯一輩子要強慣了的人,現在被人家平白無故地傷成了這個樣子,又丟了傳家至寶,你說他哪能不氣?等過幾天,他稍微能說幾句活的時候,你再到他床前看看他,他看見你來了,心裏一高興,也許傷勢就大為減輕了。”
尹劍平歎息了一聲,木訥地點點頭,沒有吭氣兒。天曉得他們見了麵是怎麽一個情景,尉遲太爺的傷勢還能見輕?一想到這裏,尹劍平心裏一陣子發急,直由眉心沁出了汗珠!尉遲夫人微微一笑道:“算計著日子,你原是早該到了,賢侄你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尹劍平苦笑道:“小侄一切都還好。”“我知道,聽你老伯說過,你有一身好功夫。”輕歎了一聲,她接道,“你要是早來半個月就好了,你老伯豈能吃這個虧?我們的傳家之寶‘鎖子金甲’也不會叫那個‘雲中鶴’給搶了去。”尹劍平總算答上一句話,當時點點頭道:“這件事小侄在臨淮客棧已聽人說過了,而且,那個‘雲中鶴’,小侄也見過了。”
“啊?”尉遲夫人也吃一驚,“你見過了‘雲中鶴’他……在臨淮關?”
尹劍平道:“當時小侄因為還不清楚他的身份,雖然跟他動了手,可惜最後還是被他跑了!倒是奪下了他一口劍,小侄本人不幸也受了一點輕傷!”
尉遲夫人吃驚道:“傷在哪裏?”
尹劍平搖搖頭道:“一點點小傷不礙事,倒是那個‘雲中鶴’如非穿有偷自老伯的‘鎖子金甲’,定然當場死在小侄掌下。”
說到這裏,尹劍平忽然停住不說,原因是尉遲夫人那張臉顯然由於過分驚嚇而數度變色,這位夫人想係平素養尊處優慣了,雖然丈夫女兒,都是“俠林”中的人物,她本人卻是怕聽打殺之事。呆了好半晌兒,她才像似喘上一口氣來。“好怕人哪!”尉遲夫人手拍心口道,“依著我說,就算了吧,那個天殺的雲中鶴,就讓他去吧!他是天生殺人的強盜,我們是正經人家……這人還是少惹的好,以後保不住鬧出人命來!”
尹劍平應了一聲是,苦笑道:“伯母,小侄這一次來,受人所托,有一件極重要的事,要告訴您,隻是小侄一時卻不知如何開口,再者府上似乎從一開始,就對小侄的身份有所誤會。”
尉遲夫人微微一笑道:“有什麽事你慢慢地說吧,你爹娘可好?我們總有十年以上沒見過了。”尹劍平尷尬地笑了笑,冷冷地道:“伯母,你誤會我了!”這件事不能不說,尹劍平冷笑一聲,下定決心要把自己的身份與來意說個清楚,不意上天似乎有意與他為難似的,就在他剛要啟齒的時候,軟簾掀處,張皇地進來一個身著大紅的丫環。尉遲夫人看著她進來,微微吃驚道:“怎麽,太爺醒了是不是?”紅衣丫環臉現驚惶地道:“張大夫來了,說是請太太過去一趟,太爺醒了,又吐了好多血呢。”尉遲夫人頓時大現驚慌,匆匆站起來,看著尹劍平輕輕一歎道:“賢侄你先歇著吧,今天天晚了,有話明天咱們再談吧!”尹劍平怔了一下,無可奈何地道:“既然如此,小侄先行告退,明天再來拜訪。”尉遲夫人點點頭,遂即關照桂花道:“桂花,你帶晏相公到後麵客房裏歇著,好好地侍候著。”桂花答應著,轉向尹劍平道:“相公您跟我來吧!”尹劍平本想婉拒告別,無奈尉遲夫人也似亂了分寸,吩咐既了,遂即慌張地匆匆隨著那個紅衣丫環去了。客廳裏隻剩下桂花那個丫環和尹劍平。桂花笑道:“相公,房子早已準備好了,您帶著行李沒有?我這就叫人給您搬去。”尹劍平搖搖頭道:“用不著,我這就要走。”輕歎一聲,他苦笑道:“我來得也許太不湊巧了,但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桂花姑娘,請你去通稟蘭心小姐一聲,就說我有事想見她一麵……”桂花微微一怔,笑道:“相公您是說要見我們小姐?”尹劍平點頭道:“不錯……可以嗎?”桂花一笑道:“好,我這就跟您回一聲去,相公您就在這兒等一會兒吧!”
尹劍平告擾落座,一時心亂如麻,他雖是連番曆險,幾次死裏逃生,然而卻從來沒有一件事使他這麽忐忑不安。如非身受晏春雷死前托付,義不容辭,他真恨不能肋生雙翅,一走了之,隻是他當然不能這樣做。心裏雖是萬般地為難,卻不得不盤算著與對方姑娘見麵之後的說詞。
不一會兒,桂花回來了,衝著他搖頭一笑:“小姐說相公您遠道而來,先請歇著,有什麽話叫您明天跟太太說去。”尹劍平呆了一下,歎口氣道:“也好,既然如此,我就告辭了,明天再來。”
桂花一驚道:“相公您不住在這兒?”尹劍平搖搖頭道:“不敢打擾,告辭!”言罷抱拳悻悻轉身步出。桂花慌忙追出來道:“喂!相公,這怎麽好呢,您倒是下腳在哪兒呀?”尹劍平苦笑道:“就在這附近客棧,請轉告夫人一聲,就說明天上午我再來造訪!”言罷下樓,匆匆而去。一片月色由敞開著的窗扉照射進來。尹劍平恍惚由夢中驚醒,隻覺得滿室冷颼颼的,下意識地翻身坐起,眼睛可就看見了佇立一角的那個俏麗倩影!一個美麗長身女子的背影。猝然一驚之下,使得他腦子裏殘餘的一點睡意,一股腦地消逝了一個幹淨!
長長的一頭秀發,絳色的一領短披,八幅風裙,小蠻靴,襯以她修長的身軀,確是極為標致!她左腕輕起,一隻雪白的玉手搭在腰間的那口“雁翎刀”上。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似乎她站在這裏已經有一會兒了,隻等待著尹劍平從夢中醒轉。尹劍平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枕畔的劍,寒聲道:“誰?”
香肩輕聳了一下,長發女子似乎在笑!
尹劍平撩開了紗帳,挺身坐起:“你是什麽人?”“這會子你神氣了。”長發女子笑道,“我要是真有歹意,在睡夢之中你已經身首異處了。”
聲音婉轉,句語分明。尹劍平隻覺得異常的熟悉,不由得吃了一驚!“姑娘,你到底是……誰?怎麽不轉過身來?”“不高興!”微微一頓,似笑又嗔的口氣,“你看呢?”
尹劍平冷冷一笑道:“你我莫非是舊識的人?”“那倒也不一定。”少女語音冷峭地道,“你可真是好忘性,再想想看。”尹劍平腦子裏忽然想到了甘十九妹,猝然一驚,然而他的目光落在對方腰肋間的那口雁翎刀上,這一疑懼頓時為之消逝!“怎麽,想不起來啦?”那女子輕輕一歎道:“起來吧,穿好衣裳,咱們才好說話,在你沒把自己拾掇好以前,我才不會轉過身子來,更沒打算跟你說話了。”說罷閉口不言,卻把一隻右腿彎起來,足尖點著地,用鹿皮小蠻靴的尖子點在地上發出“咯咯”之聲!她那副俏皮姿態,看在眼裏確是動人!尹劍平自嘲地笑了一聲,他腦子想得太遠了,老是在故人堆裏打轉,沒有想到眼前,否則這個謎團也就立刻解開了。撩被下床,很快地穿上了長衣,攏帳疊被,忙了一番之後,他點點頭道:“姑娘可以回身說話了。”“哼!”俏麗的背影冷笑著道,“看不出來嗎,我正在惱你呢,我就不相信,你會不知道我是誰?”尹劍平窘迫地道:“在下生平鮮得與女子來往,是以不識姑娘真麵目,當請海涵!”“鬼才相信!”那女子冷笑道,“誰不知道晏家老爺子的那筆風流賬!閣下既承繼了老爺子的風流血統,又能強到了哪裏?”尹劍平陡然一驚,道:“啊!這麽說,姑娘你莫非就是尉遲蘭心姑娘?”長發少女輕哼一聲道:“總算開了竅,難得!你不是要見我嗎,現在我來了!”“啊……”事出意外,尹劍平一時怔住了,“是……在下確是這麽說過……隻是……”微微一頓,他喃喃道:“姑娘請回過身來,坐下才好說話。”“我當然會回過身子,”語氣裏是說不出的冷,“有幾句話要當麵請教,還請大少爺賜答!”尹劍平心知不用說她又是把自己錯當了晏春雷,這件事三言兩語可解釋不清楚,當不如眼前先由著她了,聆聽之下,一時卻是不知如何置答!
姑娘道:“當年晏家老爺子與家父定禮下聘之時,不用說你我都還小,晏家是武林名門望族,鳳陽尉遲這一家子卻也不是無名之輩,算得上門當戶對,小不了你們也大不了我們,要是自以為氣焰熏天,擺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樣子,這門子親可就大大不必再談,大少爺,你說是不是?”
尹劍平苦笑:“姑娘你誤會,其實……”
“沒有什麽好誤會的。”尉遲蘭心截口道,“我問你!”
說到這裏,她倏地轉過身來。
雙方目光乍然接觸之下,尹劍平不禁大吃一驚,一時睜大了眼睛道:“你……燕……是你?”
一麵說,他忽然亮起了千裏火,一片火光揚起來!可不是,站在麵前的那個標致姑娘,可不就是前此在臨淮關客棧裏遇見的那個姓“燕”的年輕秀士。
她的本來麵目,雖經尹劍平拆穿了,可是到底未經證實,這時四目相對之下,看得是再真切不過,那是絕對不會看錯的。一時之間,尹劍平那隻持有千裏火的手顫抖得那麽厲害,隻驚得瞠目結舌,一時做聲不得。想到了對方喬裝成男子,病榻療傷,肉身相偎,不避嫌疑的一刻,尹劍平隻覺得心鼓雷鳴,禁不住再次由眉心裏沁出了汗珠!
倒是尉遲蘭心在一度激動氣憤後,尚能保持著一份悠閑:“怎麽,不讓我坐下說話嗎?”勉強鎮定了一下,尹劍平點亮了幾上的一盞燈,呆呆地坐下來,那雙眸子直直地注視著尉遲蘭心。尉遲蘭心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揚了一下眉毛:“喂!看夠了!眼睛該換換地方了。”尹劍平嗒然低下頭來,輕歎一聲:“你原來就是尉遲蘭心姑娘?”
“錯不了,我就是!”尉遲蘭心斜過眼來一笑,“怎麽,你沒有想到?”
“確是沒有想到!”尹劍平苦笑了一下,“姑娘,這個玩笑開得實在太大了!”
尉遲蘭心輕“哼”一聲,抬起眼皮來道:“什麽玩笑開大了?誰知道又會遇上你這個人?”“姑娘不該易釵而弁……”輕歎一聲,尹劍平苦笑道,“愚兄前此不知,失禮之處萬乞海涵!”
微微一笑,她說:“算了,也沒什麽大不了,我倒是覺著好玩得很,白天在家裏,本來打算同我娘一塊兒出來,隻是怕你一時口無遮攔,萬一說漏了,少不得又要挨我娘的罵,所以才沒敢見你。”
尹劍平道:“你又為什麽把姓都改了?”
一想到“燕”與“晏”乃係同音,尹劍平頓時心內雪然,深悔自己有此一問,敢情人家姑娘可真是有心人!這一問可叫人家何以置答?果然尉遲蘭心臉上紅了紅,怪不得勁兒的樣子。翻了一下眼皮,她微微嗔道:“你呢!可不也改了姓嗎?好好姓晏幹嘛又改成了‘尹’?哼!還當我是傻子,瞧不出來嗎?”尹劍平搖搖頭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本來就姓尹,姑娘你顯然是誤會了我了!”尉遲蘭心先是一怔,看了他一眼,卻把頭扭到了一邊。“姑娘不信?”尉遲蘭心回過眸子來,一雙烏油油的大眼睛隻是在他身上轉著,又把頭偏回去。“姑娘,這件事我知道說來不易,隻是你卻務必要相信我。”尹劍平正色道,“我不是晏春雷,我姓尹,尹劍平!”語氣真摯,不帶一些玩笑。尉遲蘭心再次偏過頭來,眸子裏多少現出了一些驚異,神態也較為認真。
“尹劍平?”
“不錯!”尹劍平道,“晏春雷乃是我的拜兄,我隻是受他托咐,前來會晤尊大人與姑娘,有大……事稟告,隻是,府上各人顯然認定了我就是晏拜兄……卻叫我一時不易表白……姑娘見諒!”
尉遲蘭心一時睜大眼睛,驀地飛紅了臉!
“你說的……可是真的?”
她喃喃地道,“你真的不是晏春雷?”尹劍平點點頭:“字字真言!”尉遲蘭心霍地站起來,陡然間麵染青霜,一雙淩厲的眸子冷電般地視向尹劍平:“你為什麽不早說?”尹劍平苦笑道:“不是我不說,而是府上不容我多置一詞,再者……這件事實在礙難出口……說來煞費唇舌,一言難盡!”尉遲蘭心忽然一笑,坐下來,瞅著他,略似帶著幾分羞澀,那轉動的秋波,更顯現出無比的嬌媚,低下頭她笑了一聲,就把臉掩遮在臂彎裏!笑了幾聲,她又抬起頭來,怪不自在地睨著尹劍平:“這件事可是太滑稽了,不是嗎,實在想想確是怪不了你,都怪我……”她的臉忽然紅了一下,坐正了身子:“好吧,有什麽大事你就說吧!”尹劍平發出了一聲悵歎,苦笑道:“我真不知如何向姑娘啟齒……真是太難了……”尉遲蘭心眸子裏現出了一片迷惘:“到底是怎麽回事?沒關係,你就說吧!”
尹劍平定下心來,悵悵地道:“晏拜兄他……死了!”
尉遲蘭心怔了一下:“誰死了?”
目光中一片迷惘。
她簡直不能接受這個現實!
“姑娘!請你務必要相信我所說的,”尹劍平訥訥道,“晏春雷晏拜兄,因幹預‘雙鶴堂’之事,乃與‘丹鳳軒’之甘明珠交戰,很不幸,他戰敗而死。”
尉遲蘭心那雙美麗的眸子,先睜得又大又圓,遂即收攏成兩道線,臉上表情,顯然由於事情過於倉促而至一時無法控製,情不自禁地帶出了一種淒慘。
“你是說……”她淒慘地笑了一下,“晏春雷已經死了?什麽時……候?”尹劍平心情十分沉重地道:“上月二十四日,十二天以前……”尉遲蘭心淡漠地點點頭,自位子站起來,緩緩踱向窗前,向窗外悵惘地凝視了一會兒,又回過身來,她似乎多少已使得自己情緒上平靜下來!
“尹兄……啊……這是你的真姓嗎?”
尹劍平點點頭。
尉遲蘭心苦笑了一下,探手掠了一下散置在額頭的幾根秀發,“尹兄……這件事太突然了,我希望更清楚地知道一下,可以嗎?”尹劍平點點頭:“我原是要詳細地告訴姑娘,並承晏拜兄相托,還有兩件東西,要麵交姑娘!”“兩……件東西?”尹劍平遂即由身上取出了那個繡花荷包,雙手送上,尉遲蘭心遲疑了一下,接過來。“裏麵有一塊翠玦,另有一枚漢玉戒指……晏拜兄要我親手璧還……姑娘,並深致他的遺……憾!”
最後這句話,有如一把利刃,深深刺進了她的心坎!
忽然她的眼睛紅了。
多麽遙遠而不著邊際的一層傷感,彼此甚至於連一麵也不曾見過,這種情發於衷的感情,純係基於一種直覺的認定。
輕輕打開了那個繡花荷包,看見了裏麵的那個半月形翠玦以及晶瑩潔白的漢玉戒指。這兩樣東西,她是知道的,那翠玦的另一半,甚至於現在就佩戴在她身上,這一層傷感,在驀然觸及此物時,顯然有些忍禁不住!她遂即匆匆收起了那個荷包。
沉默了一會兒,她已經略能控製自己,太突然了,太偶然了,那種感觸,仿佛像是從一片天上的彩雲上猝然跌落到深淵裏!麵對著尹劍平,這個她十拿九穩認定的夫婿,忽然間她覺得遙遠了,遙遠得幾近於陌生。驀地,她飛紅了臉,說不出的羞窘、傷感、落寞、委屈……然而對著尹劍平這個人,她豈能任性?好意思哭,還是笑?
尹劍平遂即將邂逅晏春雷之一段經過,以及他負傷至死的詳細情形,原原本本地說了個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