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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節

  尹劍平想阻止已是不及,不想起動之間牽動傷處,疼得他立刻又躺了下來,暗忖著這個小兄弟必然是找“雲中鶴”金步洲去了,那金步洲雖為自己掌勢所傷,可是看來亦不過僅受輕傷而已,燕姓少年雖然像是個練家子,可是能否是雲中鶴的對手,卻是難說。一想他極可能去尋“雲中鶴”拚命,不禁心裏大是焦急,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情誼作祟,雖然他與這個燕姓少年不過初交,但是情誼之進展,卻有一日千裏之勢,尤其感念他的患難相扶,傷榻關杯,不辭微賤,這些都是最能增進情誼的因素。一想到他的處世不深,可能涉險,尹劍平真有點躺不住,當時勉強坐起來,正待持劍外出,忽然房內人影一閃,燕姓少年去而複返。

  “怎麽?”尹劍平倒是放下了一顆心,“你上……哪兒去了?”

  “真氣死人,晚了一步。”一邊說,他憤憤地坐在了床角,“那家夥真的住在這個客棧裏,隻怪我竟是早不知道,白白地便宜了他……哼!”

  尹劍平奇怪地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燕姓少年聳了一下眉尖:“你猜猜怎麽著,敢情他跟我還住在一個跨院裏,兩間房子還挨著,我居然會不知道,你說氣不氣人?”

  尹劍平一怔:“有這種事,現在他呢?”

  燕姓少年沮喪的搖搖頭,氣惱地道:“走了,聽小夥計說,他連房裏的東西都沒來得及拿,就匆匆地套馬走了。”

  尹劍平冷笑一聲,沒說什麽。

  燕姓少年越想越氣,站起來在房裏走了一圈,又偏過頭來打量著尹劍平,目光裏顯現出一片難以割舍的關懷之情,忽然又回過身子坐下來。

  “你何以心情不定?”尹劍平看著他,“莫非你有什麽事,一定要追著這個雲中鶴不成?”燕姓少年點點頭,蹙著雙眉道:“當然啦!我好不容易才發現了他的蹤跡,卻又讓他跑了。”尹劍平費解地問道:“是為了尉遲太爺的事?”

  燕姓少年又點了點頭,隻管用著一雙清澈的眸子,打量著自己的一雙足尖。

  尹劍平道:“你是想追上他,不讓他跑了?”

  燕姓少年點點頭,看著他輕聲讚道:“你真聰明,還不是為了你,我才又改了主意。”

  “為了我?”

  “因為……”燕姓少年臉上又現出一些紅暈,“我記掛著你身上的傷……放不下心!”

  “哦,”尹劍平爽朗地笑了,“我還有什麽好記掛的,倒是我擔心你才是真的!”

  “你擔心我什麽來著?”

  尹劍平一笑道:“燕兄弟,你到底還年紀輕,涉世不深,那個雲中鶴必然是狡猾之徒,我怕你不是他的對手!”

  “哼!你竟然輕視我?”

  “那倒不是,你可千萬不要誤會!”尹劍平賠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燕姓少年眸子裏,交織著那種淩厲,賭氣地把臉轉過一邊。尹劍平看到這裏,更不禁暗中好笑,因為對方所顯示的一切,都說明他童性未改。正想揀幾句好聽的話說出來逗他開開心,不意燕姓少年卻似氣已經消了。

  “你可別小瞧了我,”他微微笑著說,“過幾天,你的傷完全好了以後,我們比畫一下再說,你不一定就勝我多少,信不信?”“這一點我倒是深信不疑,”尹劍平道,“從你剛才進出來去的身手,就可判斷燕兄弟你必然身懷絕技,改天一定要向兄弟你好好討教一番才是。”果然這幾句話,立刻使得燕姓少年臉上光彩倍增,先前的一點不愉快,頓時一掃而光。尹劍平想起前事,問道:“那個為雲中鶴套馬的夥計,你可知道他上哪兒去了?”“不知道,他隻說往南邊去了。”尹劍平想了一下,點頭道:“你隻管放心就是,他絕不會離開這裏,早晚我一定還能見著他,那時他再想脫身可就沒有這麽容易了。”燕姓少年道:“你怎麽知道?”“我當然知道,尹劍平揚了一下手上劍,就憑著這口海棠秋露,他也勢將不肯善罷甘休,遲早一定會找上我的。”

  燕姓少年點頭道:“對了,我一時竟然忘了這回事了。嗯,這麽說,他一定暫時躲在附近,以便尋找機會好向你下手奪劍,哼哼,我倒要看他這一次怎麽逃開我的手心去。”

  尹劍平道:“話雖如此說,兄弟你也切記不要露出了痕跡,‘雲中鶴’這個人刁滑得很,一旦打草驚蛇,隻怕再想誘他上鉤可就不容易了。”

  燕姓少年點頭道:“我知道,這個人若是容易對付,尉遲太爺他老人家又豈會敗在了他的手上?隻恨我剛才晚來一步,要不然你我合力,一定能把他活生生地擒到手中。”

  尹劍平想起方才動手光景,不覺懷疑道:“我聽說尉遲太爺失了一件家傳至寶,可有此事?”

  燕姓少年微微一怔,輕笑道:“你聽誰說的?”尹劍平道:“黃昏時分在酒店遇見的那兩個人說的,你莫非沒有聽見?”燕姓少年搖搖頭道:“我沒有聽見,想不到這件事竟然也傳遍江湖……”尹劍平道:“這件事是真的?”燕姓少年緩緩點頭道:“是真的,老實告訴你吧,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才來的。”頓了一下,他略似失望地搖了一下頭,又道:“既然事傳江湖,再要想追回這件東西,可就難了!”尹劍平道:“失落的是一件……”“鎖子金甲!”燕姓少年道,“尉遲家的傳家之寶,也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一件稀世奇珍!”尹劍平道:“可有防身之利?”“豈止防身之利!”燕姓少年苦笑一下,“聽尉遲太爺說,那件寶物一經穿在身上,水火兵刃皆可無害,武林中人自然會引為無上至寶。”“這就是了,”尹劍平冷冷地道,“我是奇怪,何以雲中鶴竟能經得住我那一掌,原來身上竟然事先穿有這件寶衣,這就難怪。”

  燕姓少年道:“尉遲家視這件‘鎖子金甲’為家傳之寶,絕不甘心落在外人之手,雲中鶴有這件衣服,更不知又要做出多少傷天害理之事……這也就是我急欲找回這件衣服的原因。”

  尹劍平點頭道:“原來這樣。”燕姓少年看著他,微微笑道:“你這一次不是要專程去尉遲家拜訪他們父女嗎?”“不錯!”尹劍平苦笑道,“看來,我來的的確不是時候,隻是我卻一定要見到他們才行。”燕姓少年道:“你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尹劍平點點頭:“很重要。”燕姓少年眸子微轉:“難道一點也不能透露?”尹劍平看著他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我隻能告訴你一點,那就是,這件事與那位尉遲姑娘的婚事有關……”

  燕姓少年莫名其妙地臉又紅了。

  他站起來走向一邊,忽地回過身子:“這麽說,你是來迎親的?”

  “我……”尹劍平喃喃道,“兄弟,這件事我一時很難向你啟齒,你還是不要逼我說出來吧。”燕姓少年點點頭,卻笑笑道:“我不問你就是,不過在這個時候,我以為你還是最好不要提這件事……”尹劍平心裏明白,卻仍然不由自主地問道:“為什麽?”“為什麽?”燕姓少年看著他,窘笑了一下,“我想在這個時候,那位姑娘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她父親的,再說,你在人家家門遭遇不幸的時候,來提這件事,豈不是有些不合時宜?”

  尹劍平愕了一下,一時卻也不知說什麽才好。

  燕姓少年緩緩走到了他身邊,道:“你很失望?”

  “那豈止是失望……”尹劍平頻頻苦笑,說道,“燕兄弟,你到底認識我還不夠深,如果你我情誼結交得夠久,你就會發覺到,我是一個很不幸的人!”

  “不幸的人?”燕姓少年緩緩坐下來盯視著他,“為什麽?我倒不這麽認為。”

  “那是你對我過去的遭遇還不清楚。”

  “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並不能影響你的未來,”姓燕的溫和地笑了笑,“你還年輕,人品武功都不錯,豈能對未來喪失了信心?”尹劍平搖搖頭:“你還不了解我。”“我正在了解你,”他眸子裏的確充滿了關懷,“我一直對別人漠不關心,但是對你……我卻很希望了解得更清楚一點。”尹劍平不自覺地與他視線相對,深邃的目光直直地逼視到他臉上。起先燕姓少年尚能“劉貞平視”,終於抵不住那股鋒銳,把眼睛移向一旁。“你一直都喜歡這麽看人家?”“那倒不是,”尹劍平笑道,“我隻是對我想了解的人才這麽注視。”燕姓少年微微一笑,斜視著他:“那真巧,我想了解你,你也想了解我。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呢?”

  尹劍平道:“你問我什麽?”

  燕姓少年瞋目望著他道:“你的年歲不大,卻有這麽一身傑出的武功,著實令人羨慕,而且我可以猜出你出身世家,當然無慮衣食,正是春風得意,錦繡年華。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應該有什麽憂慮的,更不會是如你所說的不幸之人。”

  尹劍平苦笑道:“你猜錯了,我雖然出身並非貧賤之家,但是卻絕對稱不上什麽世家,再者我的整個少年時光,都充滿了荊棘困苦,更當不上你所說的春風得意,錦繡年華……”

  燕姓少年微微一怔,睜大了眸子,似乎心裏充滿了疑惑:“這麽說,是我猜錯……”忽然,他臉上現出了一種欣慰,看著尹劍平道:“你能再說得清楚一點嗎?”

  尹劍平看了一下窗外:“天晚了,你還不休息?”燕姓少年搖搖頭道:“不,如果就這樣回去,我會整夜都睡不著,反正明天你還不能走,幹脆我們就再談談,仿效古人秉燭夜談也無不可!”尹劍平一笑道:“用不了這麽久,我的過去也許幾句話就可交待清楚,倒是你……”燕姓少年道:“我們正在談你,又怎麽轉到了我的身上了?我倒想知道你的少年經曆,以及你的這一身傑出武功是怎麽練出來的?”

  尹劍平苦笑道:“要是細說起來,可就一言難盡了,我們長話短說吧,剛才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我少年時光確是飽受顛沛流離之苦,曾經發下了一個很傻的意願,要吃盡人間至苦,學盡人間至功!”

  姓燕的少年瞬也不瞬地盯視著他,微微點點頭。尹劍平看了他一眼:“談到學武,我練的門派極雜,先後入‘行易’‘冷琴閣’‘嶽陽’以及‘雙鶴堂’學過功夫!”姓燕的少年眸子裏顯現出無限向往傾慕之意!“你不要以為那是很愜意的事情。”尹劍平感傷著道,“天下沒有一項成功是可以廉價買來的。‘要學驚人藝,須下苦功夫’,這兩句老話說得一點也不假,不身體力行,萬難體會。”

  燕姓少年點點頭道:“我明白……你雖然吃了這麽多的苦,如今卻也都得到了應有的回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如今回想起來,你不是應該覺得很值得嗎?”尹劍平點頭道:“的確如此,對於過去我從不抱怨,然而……”“然而怎麽樣?”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是一個很不幸的人!”

  “這話太矛盾了,”姓燕的少年道,“不幸的人豈能有這些不平凡的遭遇?”

  尹劍平苦笑道:“這可要看話是怎麽來說了。”

  姓燕的以手支頤道:“洗耳恭聽!”

  尹劍平輕輕歎息道:“說來也許你難以置信!”

  燕姓少年道:“不,我現在覺得你是一個足堪信任的人,你說的我一定相信,就怕你不願多說。”

  說話的人眼神裏流露出無限的真摯,在久曆風塵之後,尹劍平感覺到這是一份可望而不可求的純情真誼,他對眼前燕姓少年這般垂青的原因正在於此!

  “我不妨告訴你,燕兄弟!”尹劍平喃喃地道,“我剛才所告訴你的這些師門,如今幾乎都遭遇到了空前未有的巨大變故,除了南普陀山的‘冷琴閣’尚未曾波及以外,其他各大門派,如今俱已蕩然無存!”

  燕姓少年驚得一驚:“你是說這些門派,都已經遭遇到解體之危?”

  “豈止是解體之危?”尹劍平冷笑一聲,“他們已經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

  “這些門派中人,全死了!”

  “啊?”燕姓少年麵色一變,“全死了?”

  尹劍平點點頭:“上至掌門,下至門中各弟子,無一幸免,我是唯一的例外,所以,不容我有所抉擇了,這副沉重的複仇擔子,就落在了我的雙肩上,這種情況下,你還認為我是一個幸運的人嗎?”燕姓少年那張清秀的臉,漸漸地變得很沉重。“果真如此,你的確太不幸了!”他遂即又修改語氣道,“並非不幸,而是太不快樂了!”

  “不快樂的人自然也就是不幸!”尹劍平苦笑道,“非但如此,我自身更是時時刻刻都得加倍地提防敵人的迫害,如今我已是仇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的一個明顯目標,我隨時都得提高警惕,隻要略有疏忽就會有性命之憂!”

  燕姓少年秀眉一挑道:“什麽人這麽霸道?莫非連你這身武功,也應付不了嗎?”

  尹劍平苦笑了一下,搖頭不言。

  “你怎麽不說話?”姓燕的少年道,“難道你仇人的武功有這麽高?”“的確很高,”尹劍平冷冷一笑,“高不可測!”燕姓少年呆了一呆,驚惶地道:“是誰?”

  尹劍平搖搖頭:“我不能告訴你。”

  燕姓少年“哼”一聲,把頭扭向一邊。

  “不是我不肯告訴你,而是,”尹劍平氣餒地道,“敵人是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神秘人物,武功奇高,手段至毒,如果你知道了他們的底細,實在難以想象他們將會對你采取什麽樣的惡毒手段,這樣豈非因我之連累而無辜受害!”

  燕姓少年偏過臉來注視著他,神秘地一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到,那麽我暫時不問就是。”

  說罷他站起身子,緩緩走到尹劍平床前,送上一杯茶:“你方才出血很多,不宜多說話,還是早一點歇著吧,明天我再來陪你。”不意尹劍平陡然一翻腕,捉住了他的手腕子。燕姓少年猝然一驚,想要掙開這一隻手,竟然一時掙脫不開,情急之下,禁不住漲紅了臉。“兄弟!”尹劍平看著他著急的臉,不覺失笑,“最起碼你也應該有個真名實姓吧!把我的一切都騙出來了,你卻是守口不言,這可不行!”姓燕的少年,隻管用力地掙著手,道:“你……你快放開我,放了我……你這個人……真是……”

  尹劍平卻不曾料到他竟會情急至此。再者,正因為他情急之下,卻暴露出本來的形態模樣!目睹著他粉麵緋紅,纖腰扭擺的這一刹,尹劍平頓時有如當頭著了一棒!

  “老天!他莫非是個姑娘?”

  這個念頭一經興起,尹劍平頓時有如著了一道閃電般的震驚,心頭一驚,抓著對方腕子的那隻手,情不由己地鬆了開來。燕姓少年身子一個踉蹌,差一點跌倒!

  “你……”尹劍平目睹著他,一時如墜五裏霧中,“你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嘴裏說著,忽然觸及了自己的赤身露體,頓時麵色大窘,合起了敞開的上衣小褂。姓燕的少年,給對方這麽一問,那張清秀的臉,霎時變為雪白,不由一怔,遂即向後連連退著。

  尹劍平倏地翻身下床:“你到底是誰?為什麽……”

  燕姓少年情急之下,霍地奪門就逃,尹劍平再想攔阻,卻已是慢了一步,眼看著他已遁身門外,閃得一閃已踏房越門而去。尹劍平宛若置身夢中,佇立甚久,才緩緩地坐下來,一顆心有如十五個吊桶打水——

  七上八下,頓時亂作一團。“莫非她真的是一個女的?”

  其實,這是他老早就應該想到的問題,卻偏偏到現在才忽然觸及,這一刹那,他腦子裏全都是那個燕姓少年的影子,細細地一經琢磨,更不禁相信自己猜測不錯,頓時他覺得臉上一陣發熱!

  如果他真是個女的,那麽她會是誰?為什麽她會對我如此心存關懷?尹劍平繼續地思索著,她到底又是什麽居心?由於目前大敵甘十九妹是個詭異莫測、身負奇技的一個少女,是以對於任何一個來路不明的少女,他都心生戒備,再也不敢輕視。“難道她是甘十九妹派來刺探我的一個女探子?”

  這個猜測一經觸及,頓時使得他大吃一驚,可是當他繼而冷靜地深思下去,卻又覺得這一假設難以成立,原因是他實在一點也看不出她對自己懷有敵意。如果她真是甘十九妹差遣而來的,對自己懷有異心,隻怕自己有十條命,也早已喪在她的手上,這一點似可無疑!隻是卻也不能斷定完全沒有這個可能。

  因為以甘十九妹的詭異莫測,你根本無從去了解她下一步意欲何為。否則這個姓燕的姑娘又為什麽對自己的過去要這麽的盤根問底?這裏麵又顯示了什麽?這麽一想,他原已放下來的一顆心,忽然間又情不自禁地懸了起來!

  莫非她真是甘十九妹派來的一個探子,旨在套問出我的師門經過?如果這個猜測屬實的話!我豈非又將為無數的師門,帶來一番劫難?雖然過去的師門,俱已十九遭殃,蕩然無存,但是南普陀山的“冷琴閣”卻顯然並不曾牽扯在這個旋渦之中,是否將因為自己口無遮攔,將使得此一昔日師門也將為之遭殃,實在是難以預測。想到這裏,他實在難以再保持鎮定,當下匆匆穿著整齊,攜帶著那口“海棠秋露”,帶傷步出客房。

  院子裏正在刮著風,蕭索的竹影,搖曳出夜幕的深沉與清寒。這附近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每間客舍都緊閉著門窗,更不見自紙窗透出的一點燈光。

  尹劍平的心情十分激動,卻也有無限的懊惱……

  他的細心與謹慎,每為過去曆屆師門長者所稱許,即使用甘十九妹那等詭異莫測的大敵來比較,以“心智”而論,未始不旗鼓相當,想不到竟然會被一個易釵而弁的姑娘家蒙騙至此。相處整夜,孤燈廝守,進而肌膚相接,居然不曾早早發覺出她是一個女的,這個臉可是丟大了。他有一種被對方戲弄的羞辱感覺!恨不能立刻找到這個冒稱少年的姑娘,問問她到底是什麽居心?

  心裏想著,他已快速地一連翻過了兩間客舍,來到了前麵院子。

  這裏看上去,果然要遠較後麵客舍來得寬敞安靜得多,扶疏的花石點綴相間,在兩盞高腳燈之下,別具幽雅景致!這麽寬敞的院子裏,卻隻有三間客房,彼此間都隔在十丈內外,看來互不相擾,較之後院擁擠淩亂,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尹劍平站定了身子,打量著麵前的兩間客房,想不出那個喬裝燕姓少年的姑娘,到底住在哪一間。正待挨著次序察看,卻見一個小夥計,挑著燈籠正由前麵雨道一路走過來,乍見尹劍平嚇了一跳。

  “咦?你是……”一麵說,這個小夥計上下打量著他,“你不是後院的那位客官嗎?”

  尹劍平認出他正是帶領自己進入客棧的那個小夥計,當下點頭道:“不錯,我是來這裏找人的。”“找誰?”那個夥計道,“剛才走了的一位?”

  尹劍平怔了一下:“你是說那個姓燕的姑娘走了?”夥計莫名其妙道:“這裏沒有女客,剛才走的是個讀書的相公。”尹劍平道:“不錯,就是他,他上哪兒去了?”

  小夥計嘻嘻一笑:“這可就不知道了,今天晚上真怪,前半夜也有這麽一位客官,跟這個相公一樣,說走就走,都像是有什麽急事似的,連天明都等不及,匆匆地套上馬就走了。”

  尹劍平心知他說的前麵那人,正是那個叫“雲中鶴”的大盜,碰巧這兩個人,也都是自己所要找尋的,既然已經走了,當然萬難追上。一時心裏舉棋不定。

  那個小夥計卻咧嘴笑道:“這前院可比後麵安靜多了,客人你是不是要搬過來住?”尹劍平搖搖頭道:“用不著……隻休息一會,天明還要趕路。”說完獨自轉回。

  這一夜,尹劍平思潮起伏,心緒很是煩亂,勉強耐下性子,坐行了一番調息之功,卻也因為失血甚多,而難以達到平日境界,恍惚中小睡片刻,天已經亮了。

  不知怎麽回事,他腦子裏總是念念記掛著那個燕姓姑娘,其實這也隻是他的認定,至於對方是否真的易釵而弁,卻尚有待未來的事實證明。無論如何,這個人對他有極重的情誼。如果說,她根本不屬於甘十九妹之流的人物,那麽自己不啻於虧欠了人家一番難以補償的人情!果真那樣,自己對目前的敵視行為,將會感到一種不可饒恕的自責,他渴望著有與她再見麵的機會,好使得自己澄清對她的認識與誤解!

  天公作美,所幸今天不再下雨。

  對於尹劍平這等行走長途的人來說,像今天這種沒有風雨困擾的日子,的確是最理想不過。

  清明甫過,杜鵑新放,路旁雜花生樹,鶯飛草長,正是一般王孫公子哥兒走馬尋春的大好時光,隻是尹劍平顯然卻沒有這番興頭。

  雖然論及年歲,他正當青春有為,未嚐沒有年輕人的好動習性,隻是他所經曆的一切卻有如無數道鋼箍,緊緊地束縛著他,使他在近年以來,簡直無從安定,甚至於想停下來喘上一口氣的工夫都沒有。準乎於此,對於一般年輕人的事,無形之中就難以兼顧,進而漸次地疏遠。對於他來說,生命隻是不斷地創新,搏鬥,掙紮……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生存。在以往數千個無情的日子裏,他都是這麽過的,生命裏壓根兒就沒有那種新生的綠春之意。

  農夫們涉著過膝的泥水,在田裏插秧;湖泊裏,漁夫正在撒網捕魚。

  嶺陌上散飛著成千上萬的蜻蜓。

  楊柳吐滿了綠葉!

  草地上有一群牧羊的孩子在跑放著風箏!

  一旁小道上幾個頭梳發辮的大姑娘嬉笑著,銀鈴般的笑聲,隨著和風一次次地吹送過來。

  亭子裏飄著酒招子,一個禿頂的老者,守著他的酒壇子,發出破鑼也似的賣酒吆喝聲。尹劍平的馬,就在這時飛馳來到近前。想是經過了一段長途奔馳,他胯下的那匹棗紅馬,累得全身汗下,順著嚼環直向下淌著白沫!尹劍平勒韁下馬,來到亭子裏。

  禿頭老人不待招呼就為他打了一角清酒,一麵咧著嘴笑道:“來來來,先來一角酒解解渴,坐下來歇歇吧。”尹劍平接過來喝了一口,點點頭道:“嗯,味道不錯!”“那敢情好!”禿頭老人咧嘴笑著道,“這周圍二十裏內外,誰不知道我馬瘸子的酒,是這個!”說到“這個”時,他配合著語氣挑了一下大拇指。“客人你老貴姓?這是往哪裏發財?”“啊,”尹劍平笑笑道,“我姓尹,打算到鳳陽府找個朋友,這裏是什麽地方?”馬瘸子伸了一下他那隻瘸腿,嘿嘿笑著:“這不就是鳳陽府了嗎,這地方叫二道溝子,再往前走十裏,就到了城門樓子了,客人你是去南城還是北城?”

  尹劍平道:“是北城吧!”

  馬瘸子點頭道:“那就從第一個城門進去,進了門就到了。”

  尹劍平心裏倒是踏實了,當下連聲道:“多謝,多謝!”

  馬瘸子打量著尹劍平騎來的那匹馬,搖頭道:“這匹馬可不行,老了,而且還長了膘,哧,我看連五兩銀子也不值。”

  尹劍平一笑道:“可不是嗎?”

  馬老人用力拍了幾下手,高聲道:“曹小辮兒,你過來一趟。”

  叫了幾聲,就見由那邊草地裏跑過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衝著馬瘸子道:“馬大爺,是叫我嗎?”

  “當然是叫你,”馬瘸子笑著說,“馬大爺給你找幾個零花錢賺賺,你樂不樂意?”姓曹的姑娘,一身粗布兩截衣褲,梳著兩根辮子,眼睛挺大挺圓,看上去活潑伶俐,就是太黑了一點。聽馬瘸子這麽說,她樂得笑了起來:“那敢情好,您要我幹什麽活兒?”

  馬老頭用手一指尹劍平道:“這位尹爺,是個外來客,看見沒有,他這匹馬又累又餓,你牽過去上上料喂喂水,再拾掇幹淨給牽回來,人家大爺一高興,還不賞你三吊兩吊的?有了錢,搽胭脂抹粉再買件花衣裳穿穿,好不好?”曹小辮兒樂得破唇兒笑了,卻又有幾分羞澀地把那雙大眼睛瞟向尹劍平,怪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道:“人家是這麽說來著……沒有?”

  尹劍平忙道:“偏勞,偏勞,姑娘費心了。”

  馬瘸子笑道:“你看怎麽樣,還不快去,回頭財神爺走了,你可就抓瞎啦!”

  姓曹的姑娘這才笑著向尹劍平道了謝,匆匆拉馬而去。

  尹劍平不覺向這個馬瘸子多看了兩眼,算是向他致謝,也像是在責怪他的多事。

  馬瘸子哈哈一笑道:“她從小沒爹沒娘,靠著一個給人家糊裱字畫的叔叔拉扯大的,可憐的,客人你說我這個管叫大爺的鄰居能不多照顧她一下”

  尹劍平聽他說話中氣十足,聲音洪亮,倒是一副老當益壯的架子,不經意的眼睛溜到了他的那條瘸腿上,可就不由得心裏動了一下。那條腿,顯然是齊著足踝處,像是刀削般的那麽利落,少了一截。這倒沒有什麽稀奇,稀奇的是一般人至多裝補一截義足,那補上的義足充其量不過是木頭製作的罷了,但是眼前的這個瘸子,那隻斷腳顯然卻裝了一個純係鋼鐵的義足,似乎有異常情!那隻鋼鐵的義足,想是裝配經年,磨踏得一片精光,就像是鏡子一樣的明亮,而且前麵的五指部位,因為踏磨經年,磨成了薄薄的一片,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斧鋒一般的銳利,用以斷薪劈柴都無不可。

  馬瘸子發現了尹劍平的那雙眼睛,情不自禁地把那隻斷腳縮了起來。尹劍平也就趕忙移開了眸子。但是,這麽一來,他可就情不自禁地要多看看這個人了。

  此人禿腦瓜,黑黑紫紫的臉膛,兩道掃帚眉又黑又濃的,緊挨著眉毛下麵的一雙眼睛,又細又長,倒似有幾分神采。身材似乎不高,一身莊稼漢子打扮,藍粗布兩截褲褂,五十六七的年歲,或許六十開外,腰杆兒卻挺得直麽?

  直的,絲毫不現傴僂模樣。

  把這一切看在眼中,尹劍平已是心裏有數,這個馬瘸子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是個十拿九穩的“練家子”,身上必然藏著功夫。他雖然有了這番見識,倒也不想多事。不意這個馬瘸子卻反倒盤問起他的底細來了。

  “我說這位客官,敢情是一人上路嗎?”“不錯,”尹劍平道,“就是我一人。”“嘻,”馬瘸子那雙細長的眸子,含蓄著幾許神秘,“我們這塊地方可罕見一個外鄉客,客人你府上哪裏?”

  尹劍平道:“冀北燕山,老兄你呢?”

  馬瘸子一隻手抹著臉,深沉地笑著:“不敢,不敢,小老弟世居穎州,土生土長,這一輩子可就沒出過皖境,不怕客人你見笑,活了這一大把子年歲,連京裏都沒去過,地地道道是個土老頭兒!”

  尹劍平原是沒有心思與他多談,奈何那個姓曹的姑娘正在為他清理馬匹,隻得耐下性子等著。馬瘸子又要伸手為他打酒,尹劍平道:“不用了,我這就要上路,喝多了怕誤事!”“你客人放一百個心吧,”馬瘸子笑道,“我這酒性子最是溫和,你客人隻要有量,就敞開喝吧,哪怕喝上一千杯也倒不了。”說著就拿過酒瓢來又要舀酒,尹劍平按住了他的手道:“不用,不用,我不喝了。”馬瘸子嘻嘻笑道:“再來一碗吧!”一邊說,他就想掙開尹劍平的手,不意連掙了幾下都沒掙開,那張黑臉顯然怔了一下!尹劍平微微一笑,鬆手站起來道:“那位姑娘大概已為我洗好了馬,我也該走了。”馬瘸子這一回那張臉看起來煞是難看,過了一會兒才算是平和了下來,嘿嘿一笑站了起來。“客人你就走嗎?”一麵說,他用力地拍著手,招呼著那個姓曹的姑娘道,“曹小辮兒!曹小辮兒!”遠遠的那個叫曹小辮兒的姑娘答應著,就牽著馬跑了過來。馬瘸子擔起酒挑子走下亭子,尹劍平忙道:“馬老丈,你要走嗎?酒錢還沒給呢!”馬瘸子由那個姑娘手裏接過了馬,嘿嘿笑道:“這馬上足了料,看起來精神多了。”

  尹劍平取出了一小塊碎銀子賞給了姓曹的姑娘,又付酒錢,才由馬瘸子手上接過馬來。

  馬瘸子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笑:“剛剛吃飽了肚子的馬怕不能快跑,你客人就慢慢溜達進城吧。”

  一麵說,他那雙細長的眼睛,卻注意到尹劍平隨身攜帶的兩口寶劍。

  尹劍平原有一口玉龍劍,如今又由“雲中鶴”手上得了一口“海棠秋露”,唯恐顯眼,他特意用一塊布把兩口劍纏在一塊,背在背後,想不到仍然為這個馬瘸子看出了端倪。從這些小地方尹劍平越發地看出了這個馬瘸子的大悖常情。他遇的事太多了,委實不願意再另生枝節,當下翻身上馬,揮手別過馬瘸子,遂即順著眼前那條蜿蜒荒道,一徑撒馬馳了下去。

  前行有一箭之程,尹劍平馬上回視,忽然發覺那個馬瘸子人挑俱已失蹤。尹劍平對於這個馬瘸子的離奇失蹤,不禁心裏暗自稱奇,想一想卻又與己無關,當下也不放在心上,撥過馬頭繼續前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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