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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前塵舊事動心腸

  因著身子虛弱,加上思慮過重,身心打擊頻頻,令徐惠病了好久,十餘日不得下床,每日昏昏沉沉的,高燒不斷,偶爾醒來,總也是意識迷亂。一眾禦醫輪換診脈,一碗碗苦藥灌下去,終究見了些效。禦醫們也鬆下口氣,孩子沒能保住,陛下已然震怒,若徐婕妤再有個三長兩短,可真真不敢想。

  這幾日好了許多,李世民才叫兕子前來,他輕輕靠在床邊,看著兕子開懷的笑顏,和徐惠溫淡的麵容,雖少了些血色,倒是見了些精神。

  兕子和彩映新學了剪紙,到剪得像模像樣的,秋日風高氣爽,秋陽一縷,於午後亦是溫暖的。

  李世民難得這樣好的心境,望著兕子和徐惠,竟有了難得的舒心。

  正值溫馨,殿外侍人一聲稟報:“陛下,長樂公主求見。”

  長樂公主?李世民一驚,稍一凝眉,便緩緩舒開,似有了然的一笑,徐惠倚床望去,難不成他竟知她來意不成?身邊兕子亦跳下了床:“姐姐來了,兕子好久不見姐姐了。”

  徐惠慌忙望了自己,李世民看見,忙道:“不礙的,想她是來探你的。”

  探我?徐惠一怔,長樂公主,陛下嫡長女,聽聞甚是寵愛,當年出嫁之時,陛下欲要大辦,卻被魏征阻止了,心裏也有些個好奇,向殿口望去。

  不一忽,便自殿外走入一名女子,長發高挽,簪一支帶穗榴花釵,雲鳳叼銜牡丹斜插發邊,愈發映得那嬌膚似雪白皙。

  長樂公主一身妃紅色錦繡,身姿楚楚、蓮步微微,恭敬低身:“參見父皇。”

  眼波一轉,便是大唐公主萬千風儀:“參見徐婕妤。”

  她的眼神有淡淡感傷,卻並不曾若旁人般的流連,隻是匆匆一個定眸,隨後,便斂襟起身,款步走至床邊來,眼中再不曾有異樣。

  徐惠暗暗稱讚,真是位淡定不驚的公主,不由忖思,這份兒心性,不知是否如她的母親一般。

  想著,不禁凝住了眼眸。

  李世民亦是久未見女兒,眼中含著驚喜:“麗質,怎麽想起看父皇來了?”

  長樂公主微笑道:“我啊,是來看徐婕妤的。”

  說著,側眸望在徐惠臉上,正見徐惠望著自己,輕輕一笑,儀態萬方。

  徐惠連忙回神,亦笑道:“不敢勞公主掛心。”

  長樂公主眼潤清水,顰笑間很是親切:“徐婕妤定要好生修養才是,有個什麽不慣的,可要與父皇說,叫他去辦!”

  一句話,頗有些撒嬌,卻說得端持,徐惠望一眼李世民,見他目光落在女兒身上,甚是愛憐,不由掩唇一笑。

  這時倒覺不見了兕子,徐惠正欲詢問,卻聽見床邊一聲嬌笑,隨著一個小小的水藍色身影便躥向長樂公主:“五姐。”

  長樂公主略作驚訝,隨而低身擁住兕子,捏一捏她纖巧的鼻尖兒:“就你頑皮,徐婕妤正在養病,你不要吵到婕妤了。”

  兕子撅著小嘴兒:“才沒有,父皇昨天才許我來看徐婕妤的,之前都不許我來。”

  長樂笑道:“那定是你不乖。”

  兕子委屈的擰著眉,小臉兒通紅:“我才沒有不乖,兕子最乖了,是父皇壞。”

  李世民眉梢兒早已笑意盈盈,起身道:“噢?父皇怎麽壞了?”

  兕子跑到床邊,撲在徐惠身上:“父皇就是壞,兕子最乖了。”

  眼睛一眨一眨的盯著徐惠,徐惠忍不住笑,拍著她的頭。

  正此歡笑,卻聽長樂公主突地道:“嗯,父皇就是壞,這個兕子是說對了。”

  徐惠一怔,抬首望去,但見公主彎笑眉眼,竟凝了些許鄭重。

  李世民亦斂住笑意,麵色有微微一沉,坐下身來,撫弄徐惠蓋著的繡蓮花螺紋錦絲被:“就知道,你不會無緣故地進宮來。”

  徐惠一驚,原來父女倆早已心有所宣。

  果然,隻聽長樂公主道:“聽說父皇仰慕周代分封製,詔令以荊州都督荊王元景為首的二十一名親王為世襲刺史,並以阿翁(指長孫無忌)為首的十四名功臣為世襲刺史。”

  李世民果不其然一笑,容色卻無動分毫。

  此事,徐惠亦有所耳聞,隻聽說,李世民不顧許多大臣反對,執意行世襲刺史,並已下詔,便連魏征等人皆不敢再諫言,侍禦史馬周與太子左庶子於誌寧仍冒死諫諍,可陛下亦聽不進去,便再無人敢言,卻不想長樂公主竟會插手此事?

  心下倒有些好奇,靜靜望著這一對父女。

  李世民望著女兒:“不錯,可是無忌叫你入宮來的?”

  徐惠似有恍然,是啊,長樂公主嫁長孫大人之子長孫衝,此事多半如此了。

  倒要看看公主如何說來。

  隻見公主自袖管中拿出一封表文,長樂公主道:“此乃受封功臣抗封表文,請父皇過目。”

  李世民淡淡掃上一眼,卻不接過:“無需看了,他們說都不知說了多少次了。”

  長樂執意將表文遞呈在父親麵前,凝望著父親:“父皇,阿翁說‘臣披荊棘事陛下,今海內寧一,奈何棄之外州,與遷徙何異!’況,女兒以為功在社稷,亦無需虛名犒封,如今四海安平、百姓富足,便是對社稷之臣最好的封賞。”

  李世民緩緩抬眸,卻並無所動:“麗質倒是越發會說話了。”

  長樂公主笑笑:“父皇,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

  李世民眉心一聚,望著女兒的眼亦沁了一絲冰涼,甩袖起身,背向著女兒:“你諷刺父皇無仁善之心嗎?”

  長樂公主連忙搖頭:“不,理是這個理,可父皇失去的卻不是仁善之心,而是……納諫之心!”

  李世民背影微微一顫,迅疾轉過身來,徐惠望向他,但見那一雙鷹眸陡生犀利,那不是他平素望著兒女們的眼神,犯錯便如太子,他亦隻是沉痛而已,卻不曾有過這樣的眼神。

  長樂公主亦似有微微怔忪,略略垂下眼簾,氣息似幽重了些。

  徐惠亦凝了眉,懷中兕子眨著眼睛,看看長樂,再看看李世民,李世民上前一步,目光深深:“麗質,這……並不該是你過問之事。”

  長樂公主低了聲音,言語卻依舊不見收斂:“是,可麗質卻不願見父皇如此一意孤行,而置人心於不顧!”

  “你……”李世民一聲喝住女兒,長樂公主卻繼續道:“父皇,麗質終究不是母後,勸不得父皇改變心意,若是母後在……”

  “不要說了!”

  提及長孫皇後,君王眼中掠過赫然悲愴,長樂公主卻依舊道:“若是母後在,定可勸得父皇,麗質雖無用,卻也不願眼見著父皇犯下大錯而不聞不問!此事雖是阿翁授意,可又何嚐……不是女兒的心意?”

  “住口!”舉掌在半空中,那眼中的悲怒,許並非因為公主的頂撞,更多的是因為她提到了她的母後——長孫皇後!

  那,是他心中不可觸碰的隱痛,是任誰也不能闖入的禁地。

  他將那片禁地塵封,便再無人可進入,更不敢有誰提及。

  長樂公主舉目望去,一雙水溶溶的眼,流動驚駭萬分。

  陛下對公主的疼愛,宮內皆知,如此疾言厲色,恐還是頭一回吧?

  徐惠望著,此時亦慌了神,隻眼看著李世民舉著右手,悲怒橫流地望著女兒,隻得喚一聲:“陛下……”

  此時,兕子躍下了床去,拽著李世民衣角兒,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仿佛要滴出水來:“父皇,你要打姐姐嗎?你不要打姐姐!”

  李世民微微低眸,但見兕子抿緊嘴唇,烏溜溜的眼睛,淚意蒙蒙。

  那一雙眼,便似麗質,便如……無憂!

  心,被狠狠掐住,疼得窒息。

  連忙放下手來,低身抱起兕子,將女兒摟在肩頭上,適才犀利的眼神,倏然柔和,落在長樂公主身上,長樂公主側開眼,似掩去了眸中亦被觸動的過往。

  此時此景提及母後,她又是情何以堪?

  女兒的苦心,在此刻豁然明晰。

  李世民將兕子放回到床邊,在女兒額上輕輕一吻,幽幽道:“父皇知道了。”

  長樂公主先是一驚,隨而追問一句:“那麽……”

  李世民拿起上表,看了一忽,終是道:“朕,明日便詔停世封刺史。”

  長樂公主這才上前一步,站在父親身後,眼神卻是歉疚的:“父皇,可莫怪女兒無禮了。”

  李世民假意嗔道:“哼,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就隻會向著婆家。”

  長樂公主知他已是不氣,雖已身為人婦,可終究還是父親深愛的女兒,伏在李世民背上,聲音略有哽咽:“父皇,父皇是天下最好的父皇。”

  李世民回身,看著她的眼,亦有溶動:“父皇不是壞嗎?不是……哀哉嗎?”

  長樂公主撒嬌地依在父親肩上:“父皇要是大壞人,那麗質和兕子豈不也是小壞人了?”

  李世民撫著女兒的肩,朗聲而笑。

  徐惠亦舒下口氣,望著這對相擁的父女,心下卻不禁感慨。

  輕輕撫向自己小腹,暗暗垂下了眼睫。

  突地,感覺那小腹傳來隱隱疼痛,莫非是過於用心了?可那痛感卻愈發強烈,不禁輕吟一聲。

  李世民連忙回過身來,長樂公主亦望過來,兕子最先開口:“徐婕妤,你怎麽了?”

  那痛楚似越發強烈,仿佛一把尖刀在腹中來回剜割,徐惠欲要強忍,可額間已滲出了絲絲冷汗。

  李世民大驚,連忙坐在她身前,她已修養半月餘,身子已見大好,如何再會有這樣的反複?

  “怎麽樣?哪裏疼?”他的目光凝在她按住小腹的手上,那白皙玉指似要穿進腹中一般,緊緊扣住。

  李世民大聲吩咐:“快請禦醫。”

  侍人宮女匆匆去了,長樂公主亦道:“徐婕妤,這突然是怎麽了?”

  公主亦是由心的關切,徐惠很想回她一個安然的笑容,可那巨大的痛楚席卷著她,令她不得言語。

  那痛,是剜入肌骨、刺進心髓的疼!

  再也顧不得儀態,伸手抓緊李世民深紫色衣袍,顫抖的身子,緊緊挨在他健碩的胸膛上,那種安然感覺,似能緩解幾分腹中的痛般,她靠著他,盡量忍住,不發出痛苦的聲音。

  然而他的身子亦有些微顫抖,擁著她的手,在她肩頭緊扣:“惠,可好一些嗎?”

  她點頭,可身子抖動明明越發劇烈,李世民向外大吼:“禦醫,怎麽還沒到?”

  說著,便見兩名禦醫匆匆跑進殿來,神色慌張。

  李世民欲起身,徐惠卻緊緊拉住他,目光如同秋水漾開流波叢叢,一雙眸中,有隱隱惶然。

  李世民心中一動,望著她拉住自己的手顫抖如劇,卻力道深重,顯然是用盡了周身之力,連忙坐下身子,緊緊反握住她的手。

  她眼中流水,似有些微安定。

  李世民望著禦醫慌忙的診治,腦中卻無端憶起那愁雲慘霧的一天!

  那天,他永遠失去了無憂!

  心底驀的一疼,握著徐惠的手,倏然加力!

  那深深眼眸中,是痛與悔的交纏,似還有一絲憂慮,縷縷擔心!

  擔心她亦會這樣的離開自己!

  長樂公主望著父親焦急麵容,父親已許久未曾這般情動、這般糾痛!

  將兕子拉到自己身邊,望著床上痛苦掙紮的女子——

  徐婕妤,你定要好起來,萬萬不可再有事!否則父皇……

  不敢再想下去,母親才離世的那段歲月,李世民的消沉與頹敗,令人至今不忍回想!

  想著,竟滴下兩行清淚,低頭望向兕子,微微一驚,隻見兕子異常安靜地望著禦醫的一片忙碌,烏黑的眼裏,亦有淚水幾欲滴下。

  兩名禦醫診看良久,互相對視,眼神交換間已有結論,卻皆是眉心凝結,不知如何啟言。

  李世民目光聚凝在徐惠身上,因著巨大的疼痛,徐惠已然昏厥過去,李世民追問道:“徐婕妤究竟是怎麽了?這些日子是大好了。”

  兩禦醫互看,仍是不知如何啟言,長樂公主乃心細的女子,忙道:“可是有難言之隱?”

  一句,似提點了李世民,連忙抬頭,望向站在一邊的禦醫,巍巍天子,肅然冰冷的目光,直令禦醫身上一抖。

  李世民盯著他們,並不言語,犀利的眼神,那經了風霜雕刻的臉,看在人眼裏不覺生威,不怒自有威嚴。

  禦醫終是承不住這樣的迫視,連忙跪在地上,年紀稍長的禦醫磕頭道:“回陛下,徐婕妤……徐婕妤乃是服用了蠶蛻紙燒成的末,而……而致小腹疼痛!”

  李世民凝眉,追問:“蠶蛻紙為何物?”

  兩名禦醫再度相視,另一位年輕些的便索性道:“回陛下,將蠶蛻紙一尺,燒成末,再以酒送服,便……便會……”

  話到嘴邊終究難以出口,李世民目光如炬,欺上前一步,那如同天降之劍的目光,即使未曾接觸,亦能感覺到它的寒冷:“便會如何,莫要吞吐、閃爍其辭!”

  手指落在年長禦醫身上,命令道:“你說!”

  年長禦醫雖低著眼,餘光卻能依稀得見李世民動作,知他手指自己,本便顫抖的身子,更微微一晃,隨而道:“陛下,這……這便會令……會令女子……終身……絕育!”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卻有如一把尖刀紮進李世民心裏!

  一邊長樂更是輕輕掩口,不可思議地睜大了雙眼。

  “什麽?”李世民沉聲問,不置信的眼神倏然凝結了至寒冰刀,一刀刀割在兩名禦醫身上。

  禦醫連忙叩首:“陛下,可是……這徐婕妤正在養病期間,並不會飲酒,又怎麽會……怎麽會……”

  似乎提醒了李世民,李世民忙向殿口吼去:“韻兒!”

  韻兒聞聲而來,但見君王目光如霜,立時便寒了身子,跪下道:“奴……奴婢在。”

  李世民一步奪在她身前:“近來婕妤都會吃些什麽,去將禦廚、傳膳,還有陪著的宮女內侍通通傳來!”

  韻兒嚇得全身直抖,忙著應聲去了。

  李世民自從登基,向來平柔,如此這般的陣勢著實少見,兩名禦醫不敢抬頭,隻聽李世民音色已沉下了不少,低聲問:“婕妤身子可有大礙?”

  年長些的忙道:“回陛下,除……除日後皆不可育外,這次痛過了,好生休養,並無大礙!”

  李世民點頭,揮一揮手:“下去吧。”

  禦醫聽聞,如釋重負,忙不迭地向李世民與公主施禮而去。

  長樂凝眉,望著禦醫落荒而逃似的背影,走到父親身前:“父皇,莫要太過憂心了。婕妤沒事便好。”

  李世民望著女兒,眼中有不易見的落寞:“朕,隻怕她不可接受,而且此藥既是要以酒送服,便……”

  李世民沒有說下去,古來女子後宮爭鬥猶若戰場,他亦是了解,隻是無憂在時,他未曾感受,如今是真真感受到了!

  深深一歎,拍拍女兒:“你也早些回吧。”

  長樂望向蒼白昏睡的徐惠,亦歎道:“父皇莫要過於掛懷,許一切並非想象中不堪。”

  說著,拉過一直不語的兕子:“今日,女兒便留在宮中陪兕子一天。”

  李世民望望小女兒,她眼中晶瑩,猶有淚珠兒。

  他知道,兕子怕一直是將徐惠當作母後的,心疼地捧起女兒的臉,輕輕一吻:“好!兕子要聽姐姐話,不要鬧。”

  兕子點頭,望向躺著的徐惠:“兕子也不會來吵徐婕妤,都是因為兕子今天來吵著徐婕妤,徐婕妤的病才又犯了的,是兕子不好……”

  李世民一怔,隨而心疼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連忙抱女兒在懷裏:“不,不是!兕子怎麽可以這樣想?是父皇不好,是父皇……沒好好照看徐婕妤。”

  兕子不語,長樂掩唇,妹妹這樣小的年紀,便要曆經這許多事,倒不若自己小時候的快樂,有李世民的寵,更有母後的憐惜。

  抱過兕子,眼中含淚:“兕子乖,叫徐婕妤好好休息,和姐姐去玩,好不好?”

  兕子點點頭,便隨著長樂公主而去。

  李世民望著一雙女兒的背影,一個,仙姿楚楚,一個,嬌小玲瓏,而徐惠與麗質年紀相若,卻如何,要經曆了這麽多曲折?

  她,做錯了什麽?

  也許,她唯一做錯的就是入宮,就是……遇見了自己吧?

  緩緩跌坐在床上,握緊徐惠冰涼的手!

  經查問,從禦廚到傳膳再到宮女內侍,道道程序無一破綻,與常無異,人人麵色雖是緊張,可又都顯得字字由衷,李世民一時沒了頭緒,直至深夜,皆不曾進膳,守在徐惠的床邊。

  到底是誰要如此惡毒地對待一個女子?一個隻有這樣小的女子!便因她是自己的寵妃嗎?

  想著,不覺目光發狠。

  “陛下……”一聲輕喚,令李世民回過神來,隻見女子麵色蒼白如紙,一雙瀲水明眸,在幽弱的燭光下,愈發顯得清透迷離。

  李世民微微著了笑意,輕聲道:“你醒了?”

  徐惠掙紮著撐起身子,李世民伸手扶她做好,徐惠望著他,搖曳燭影散亂在帝王眼眸中,那深深眸心,似有愁緒萬分。

  徐惠蹙眉,凝望住他:“陛下,妾究竟是何病症?”

  李世民手上一滯,停留在女子細肩上,薄唇笑容微微僵澀,正欲言語,女子聲音卻如同這夜色,清涼入耳:“請陛下與妾說實話。”

  李世民一怔,燭影分明,君王目光卻迷離不清,微微低眸,修指滑落女子肩頭。

  那一雙清如靜水湖心的眼,莫名有種奇異力量,便迫得他失去了遮掩之力。

  徐惠殷切道:“務請陛下直言!”

  李世民抬眸,眼裏似有不忍之色:“不知何故,你誤食了蠶蛻紙,故而……”

  李世民隻是一頓,徐惠淚已飄落:“故而,終身不育!”

  李世民微微一驚,隨即隱去,想徐惠博學多才、飽覽群書,縱是知道並不奇怪。

  他握住徐惠顫抖的手,目光卻是溫潤:“朕,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定要還你公道!”

  徐惠怔怔望著他,水目中淚光盈盈,眸色被燭影搖亂:“也好。”

  秋夜,隻在離床較遠的窗子開一條縫隙,漏進薄淡月光,李世民龍眸聚攏,凝住女子神情淡淡,驚疑道:“惠……”

  “陛下。”徐惠深深望著他,目光中雖有粉淚清凝,卻是堅決、懇切的:“妾得陛下寵幸已是眾矢之的,若再是得子,隻恐怕此生再無安寧。”

  目光望進君王眼中,深情一片:“這樣……也好!落得安寧,也以免他人心中不安!”

  李世民怔忪,她如此說來,倒真真出乎意料:“惠……”

  纖涼玉指搭住帝王英俊薄唇,那惹盡風流的精銳龍眸便有一絲疼惜:“陛下無需如此,隻願陛下待妾以誠。”

  李世民輕輕握住她搭在唇上的手,那柔軟輕膩的感覺,卻是酸澀的:“惠,朕……對你不住!”

  徐惠心中隱隱痛楚,對她不住,是的,你確實對我不住,可那又如何?

  緩緩低眸,李世民將她輕輕攬在懷中,她烏發及腰,曾摯愛女子亦有這樣一頭絕美柔發,仿似一緞烏綢,撫之動人心魄。

  突地想起什麽,低眸望向徐惠,將她純白色綢袖稍稍挽起,但見那凝白玉臂上一條紅痕清晰,仿佛那觸目驚心的一幕再度浮上眼前,隻記得很久以前,無憂,亦曾帶了滿身傷痕回來,那時候……自己幾乎痛斷了心腸,而今,徐惠身上隻有一條,不知是否自己是真的老了,隻是這一條傷痕,卻令他感到後怕。

  “以後,萬莫要如此了。”李世民輕輕撫過那條傷痕,水瑩剔透的手臂,那道傷痕便尤為突兀。

  徐惠淡淡一笑:“當時,隻見到那人在身後襲擊陛下,便隻想著不要叫他傷害了陛下……”

  李世民放下她的衣袖,再將她緊緊摟在肩頭:“傻孩子,朕會躲開的。”

  依偎他堅實的胸膛,隻覺氣息紊亂,在他的懷中,溫暖卻莫名靜不下心神。

  這個依靠是帝王廣闊的胸襟、有天子懾人的氣魄,起伏之間,是父親講起的,天可汗征服天下、馭馬江山的奇跡!

  她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如此安然地靠在這個胸膛上,即使在入宮之時,亦不曾有半分奢望,在她心中,他,便是大唐的神話,是高高在上、不可企及的大唐天子。

  卻從不曾想,在他的眼中看到更多的竟是孤寂!

  不禁緊緊地抱住他,輕輕鼻息,流蕩在他懷抱中:“陛下可知,妾自小由父親親授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父親亦會與妾說起些當年往事,在父親口中,大唐天子是地馬踏江山的蓋世英雄,更是文治武功、豪氣經國、萬國朝賀的天可汗!妾從小便對當今天子甚是好奇,直到……入宮……”

  李世民微微淺笑,柔聲道:“入宮見到了,可失望嗎?”

  徐惠抬眸,一雙水目,有細細流緒,淡淡漂浮,迷離如霧:“比想象的……文氣了些、和藹了些、孤獨了些……”

  孤獨!

  望著她的目光微微一滯,李世民蹙眉看她,這小小女子,那一雙眼睛,仿似也能看透他的心嗎?是的,孤獨,自無憂走後,這顆心,便是孤獨的。

  緩緩垂落的眼睫,投下暗暗睫影,遮掩去眸中散落的回憶,他擁著她,不想……再叫錯名字。

  徐惠卻似了然了,微微淡笑:“可是以後,陛下不會孤獨了。”

  李世民眼睫一凝,隨而抬起望她,她的笑安和寧潤,仿佛秋夜清爽的風,拂過眼眸,餘留下一抹淡然:“以後,妾會陪在陛下身邊,不會……再使性子。”

  說著,緩緩低眸,握住李世民微涼的手:“陛下深情,可感天地,更何況是人心……”

  一句說得隱晦非常,李世民心裏卻是懂得的,反握住她的手,在她額上輕輕一吻,卻不知該說什麽。

  正自溫存,殿口卻有聲音尖細:“楊夫人、貴妃娘娘來探徐婕妤。”

  李世民輕輕鬆開徐惠,示意侍人,侍人忙低身去了,不一會,但見兩名女子,蓮步款款,端莊走進殿來,向李世民恭敬施禮。

  徐惠略整衣發,欲要起身,二人卻忙道:“妹妹身子尚弱,且坐著。”

  徐惠望李世民一眼,李世民微微點頭,徐惠方道:“妹妹失儀了,還請姐姐們見諒。”

  楊若眉微微一笑,挨近徐惠身邊,一身極襯她的胭脂色裹身嵌邊兒裙,裙擺寬闊,繡了顆顆細碎的粉紅珠玉,愈發顯得她身姿卓約。

  “妹妹可感到好些嗎?”楊若眉向是照顧徐惠的,徐惠於她亦如姐姐一般尊重,點頭道:“好得多了,煩勞姐姐掛念著。”

  若眉執起徐惠的手,指尖兒仍舊冰涼,不由道:“妹妹年紀尚輕,便遭逢這許多,可定要好生調養,莫做下病來。”

  徐惠點頭,一邊貴妃亦走近身前,貴妃豔麗眉眼,確可想見當年的驚世絕色,一身青蓮色繡碧葉蓮天的闊身長裙,發上九雀長穗玲瓏簪蕩蕩流光,仿凝聚了這殿中所有光亮,流轉似靜夜星辰。

  隻是她的笑,卻令徐惠莫名不自在起來:“這聽聞妹妹傷了身子,便來看看,姐姐沒什麽能耐,隻是做得一手好湯,便熬了這薏米紅棗湯給妹妹補身。”

  李世民忙笑道:“嗯,貴妃的手藝甚好,你可是有口福了。”

  貴妃錦袖掩唇,嫣然一笑:“難得陛下,還記得。”

  回身執起一精描細畫的瓷盅,端在徐惠麵前:“保準妹妹喝了,便好了大半兒了。”

  那挑動的細眉,令徐惠看著不那麽舒心,正要接過,卻見貴妃細腕突地被一隻手握住,那凝白玉手,細潤無暇,那聲音卻是清冷的:“那可未必!”

  貴妃容色一滯,抬眸看她,但見楊若眉眼神冰涼,直直盯望著自己,那一雙水眸,仿欲將自己看穿一般,尖利而犀銳。

  心中頓起不悅,直起身子,眼風肅厲:“楊夫人這是為何?”

  李世民亦感驚訝,想來若眉雖有些傲骨,卻是極隱忍的女子,在這宮中,哪怕極得寵時候,亦沒有半分招搖,反而言行更是謹慎,對於貴妃,他早知若眉是不屑的,可她卻從來笑臉相迎,背後亦不曾有一絲詆毀之言,可今日……

  楊若眉道:“隻不知貴妃這湯中,是否加重了料,婕妤身子虛虧,怕是承受不得。”

  楊若眉說得一語雙關,意味非常,徐惠抬眸,但見貴妃麵色騰然潮紅,握著杯盅的手微微顫抖,一時無語,隻是凝眸望著楊若眉,許久,方道:“楊夫人何以冷嘲熱諷?出口傷人?”

  言及末處,竟有一些哽咽,回身垂目,以絲絹輕拭眼角,嬌聲道:“陛下,不知妾是如何得罪了楊夫人,她怎的要話中帶刺?”

  李世民尚未言語,楊若眉便硬聲道:“所謂‘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話中帶刺,亦隻可刺到心虛之人!”

  貴妃一怔,氣息猝急,欲要回身,卻終還是凝望向坐著不動的李世民,見他容色猶疑,連忙拭淚道:“陛下,妾雖無才,卻也聽得出這楊夫人話中之意,分分明的便是暗指妾用心不良,妾真真不知是如何開罪了楊夫人,要這般汙蔑於妾。”

  李世民望向楊若眉,但見她絕美容顏籠著一層淡淡輕紅,目光決然,隻是定凝在貴妃身上,不曾看向自己。

  那樣的眼神,已許久未曾在她眼中望見,依稀記得,如此咄咄的目光,上一次見,她,該還是齊王妃!

  徐惠亦感詫異,於她心中,楊若眉亦是幽婉的女子,何嚐有過這般疾厲?但,她卻領教過楊若眉的眼觀八方、洞察無誤,想她如此說來,其中必有緣由,便隻不語,靜靜地望著她們。

  李世民緩緩起身,拍拍輕泣的貴妃以示安慰,隻對楊夫人柔聲道:“若眉,你有話盡管直接說來,無需這般夾槍帶棒的,莫不是有些個誤會?”

  楊若眉看向李世民,一雙眼睛絕麗,卻凝著堅決的光,豁然跪下身去。

  眾人皆是一驚,便連輕泣的貴妃亦頓了一頓,李世民連忙上前,欲要扶起她,若眉卻是一掙,竟自道:“陛下,若眉那日親眼所見,混亂之時,貴妃趁勢將徐婕妤推下龍船,致使徐婕妤落水,隻是若眉沒有證據,全憑陛下是否信我。”

  三人皆是大驚,貴妃更加驚得花容失色,覆著丹紅胭脂的麵色,倏然煞白,聲音亦見了顫抖:“你……你血口噴人,既是沒有證據,怎就這般冤枉於我?我與徐婕妤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以要加害於她?徐婕妤承寵早便有時日,我又何苦於那自顧不暇之時,下此毒手?”

  李世民眉一擰,是啊,那時候,場麵混亂,人人皆是自顧尚且不暇,又何來那許多心思?

  況且……望一眼徐惠,她再是承寵不過是婕妤,高不過她去,從前自己寵著若眉,因著不可有名分,她亦不曾有過加害,如今又為何要來加害個才入宮的小女孩?

  徐惠驚訝地望著,亦曾記起那日背後深重的一下,如今想來,背上不禁生涼,心中莫名篤信楊夫人之言,不置信地望向貴妃。

  此時,似隻待李世民裁斷,可君王目光猶疑,往複在兩位女子身上。

  徐惠注意到,楊若眉與李世民說話間,並不自稱為妾,而是若眉,許是因著沒有名分,但她想,卻多是因為相伴多年、愛寵有加。

  如此,便要看李世民對誰更為信任些。

  徐惠聽聞,貴妃亦是極有寵的女子,貴妃當年以再嫁之女僅位居皇後之下,可見其寵愛濃隆,而關於楊夫人的傳聞則更為繁多,令人不分真假,其中傳言最多的,便是她與先皇後交好,逐漸得到寵愛,自此不衰,更於先皇後過世後,成為唯一伴駕身邊的女子,雖始終無分,卻人人亦是恭敬。

  李世民望著跪倒在地的楊若眉,道:“若眉,你既是毫無證據,又叫朕如何相信你?”

  李世民說得猶疑,可終究是不可信的,貴妃似暗暗鬆下口氣,若眉卻揚眸,麗眼流波:“陛下,若眉自知無法自圓其說,故而一直未曾提及,隻是……”

  瞪一眼貴妃,道:“隻是若眉不能見誰……再擾得這後宮不得安寧!”

  楊若眉的眼神,犀利不似往昔,那一派清傲的目光背後,是直刺人心的尖利,直看得貴妃心上一緊,卻猶自端持著。

  楊若眉望她一忽,但見她十指緊握,交纏在一起,透露出她不自覺的惶恐與驚懼。

  若眉唇角微微揚笑,知道怕,便還好!

  “陛下。”楊若眉倏然自袖管中取出一物,薄薄的一張,似一封信箋,若眉將信箋遞在李世民手中,垂眸之間,似有溫熱的水流濕潤眼睫:“陛下請看,此乃……先皇後臨終之時交於若眉的!”

  一句,如同驚濤駭浪席卷而來!

  李世民身子震動,微微向後仰去,站定,眼神卻是不可思議的。

  貴妃更加瞪大雙眼,那一對美好烏瞳似被雲霧遮去了光彩,頓時失色!

  徐惠凝眉,先皇後,一個名字,便可令這在場之人,神色劇變!

  李世民隻有片刻怔忪,隨即展開那封信箋,若眉依舊跪在地上,已然淚下:“陛下,當時,先皇後將此信箋交給若眉,曾說……若宮中有人為難於我,比如……貴妃!便要叫貴妃看清此信,必要時……可呈給陛下!”

  李世民握著信箋的手微微顫抖,那一封信箋,流墨淡淡、字字清晰,靈秀雋永的小字,行行分明,錯落在心裏!

  不錯!不錯!

  是無憂的字,這一筆一劃、一撇一捺都是他早已烙刻在心中的傷痕!

  無憂,沒想到,你竟還留下了這樣一封信箋!

  震慟令帝王眼眸驚顫,不由怔在了當地,隻聽到紙箋抖動的嘶嘶聲。

  楊若眉輕輕抽泣,哽咽道:“陛下,此事若隻關乎若眉,若眉決不會拿出這封信,令陛下徒增傷心,隻是……隻是此事關聯到徐婕妤!若眉實不願看到這後宮再起波瀾!”

  貴妃不明信中內容,但聞之乃先皇後所書,早已愣在了當地,身子微微顫抖,猶如秋末飄零的殘葉,早已卸去了適才的傲然與驕橫,雙眼顫顫地偷望向李世民。

  但見君王目光沉痛,棱角分明的側臉,如屹立刀砍般的山石,堅硬而冰冷!

  心上驀的一顫,膝上竟無端酸軟,倏然倒下了身去。

  連忙驚覺,抬首,卻正對上君王迎過來的目光,那深深瞳眸,猶若深海無邊的黑暗,席卷風狂雨哮!

  “你……好大的膽子!”終於,李世民一字一字,緊緊咬住,悲憤地望著貴妃。

  貴妃連忙跪好身子,猶作辯駁:“陛下,陛……下,妾伺候陛下多年,陛下與妾亦是了解的,萬莫要聽信了旁言,冤枉了妾啊……”

  言說中,有隱隱哭泣,一雙眼惹得沾雨帶露,確是我見猶憐之人。

  李世民卻冷冷笑著,那森森寒意,直令人心髓俱涼:“若眉,你且起身。”

  楊若眉知他已然相信,撚裙起身,立在一邊,徐惠見,她眼中的淚水,卻仍不能絕。

  想來,傳聞不假,楊夫人與先皇後果是交情匪淺的,不然,先皇後又怎會有這樣一封書信在楊若眉手中?

  靜靜望著李世民,不及反應,便見他一掌摑在了貴妃胭紅的臉頰上:“你……騙得朕好啊!”

  貴妃應聲倒地,哭泣道:“陛下,妾不懂……”

  李世民舉起手中信箋,目中有無比深濃的淒痛,煞紅眼底:“你不懂?難道……還要朕說明嗎?難道……皇後會冤枉於你?無憂……會無緣故地留下這樣一封信嗎?”

  “陛下……”貴妃淚已成流,卻隻得伏地哭泣。

  涉及先皇後,是無論如何不敢喊冤的,若是喊冤,豈不是說先皇後汙蔑於她,那……恐便死得更快。

  隻能跪地哭泣,硬撐著道:“陛下恕罪,可不知妾所犯何罪?”

  “所犯何罪?”李世民怒吼道:“朕問你,當年的手帕、刺客……都是怎麽回事?”

  貴妃駭然舉首,一雙淚眼,倏然凝結作冰潭,本是嬌嬌楚楚的淚人兒,仿被凍在了當地,一動不能再動!

  她如何也不曾想到,皇後會留下了這樣一封書信給楊若眉,更加沒有想到,竟會留下了那樣的遺言,她……便會可預料一般,似將身後之事,皆安排得天衣無縫!

  可是……她同樣沒有證據!同樣沒有!

  眼神一瞬間的變化,令李世民深眸緊致,冷冷切齒:“哼!你那眼神是說……皇後……也沒有證據嗎?”

  一語道破心事,貴妃慌忙叩首:“不,妾不敢,妾縱是有千百個膽子,也萬萬不敢。”

  李世民望著她,那眼中的痛楚,濃烈如酒,幾欲噴薄而出,他捏著信,仿佛是捏著自己的心一般,思及曾經對她的寵愛與信任,那許多個日日夜夜,無憂明明心中有數,卻怎麽也沒有說出來,是承受著怎樣的痛與苦?

  她,把一切都自己擔起來,一切……都自己默默忍耐。

  是的,她定也是沒有證據的,因著自己對貴妃的寵愛,怕自己以為她多心,怕人言可畏,怕……煩了自己的心,可是無憂,你的用心不可謂不苦,卻如何隻苦了自己!

  愈想愈是心中難平,胸臆間湧動萬濤駭浪!

  冷冷轉身,徐惠卻分明看見,一滴清淚,劃過他堅毅的臉頰。

  徐惠一驚,他緊閉住的眼睫下,那深黑色的眸心,是不是已然如浪?

  許久,李世民才沉沉開口:“貴妃韋氏,行為不端、心術不正,今日起,不再……是貴妃!”

  “陛下……”金口玉言,令跪地女子怵然一驚,淋淋淚眼,淚落紛紛:“陛下恕罪,妾知罪了,還望陛下開恩……”

  “開恩!”李世民轉身,望著女子驚嚇得發上珠釵亂顫,抬首指向徐惠,道:“你為何要做這些個事情?你……便如此想做皇後嗎?”

  貴妃亦轉眼望向徐惠,咬緊嘴唇,是的,她想要做皇後,可是……她更在意的是他的寵和愛,早已不在自己身上!

  皇後死後,他的身邊是楊若眉,然後……便是徐惠!

  李世民厲眸深深,冷然道:“你將她推落水中,還嫌不夠?竟然心狠手辣到將蠶蛻紙混入她的飲食中,害她終身不育,如此歹毒用心,朕不殺你,已然是大大開恩,竟還敢討饒嗎?”

  貴妃怔然一肅,連連搖頭:“不,不陛下,妾沒有,妾沒有啊……”

  “還敢喊冤?”李世民一腳踢在女子肩頭,驚怒的火焰,點燃眸心處積蓄許久的怒火。

  貴妃伏倒在青磚地麵上,燭火映著磚麵,流映著冷冷光色。

  貴妃緩緩側眸,紛紛飄落的淚水,胭紅凝脂的臉頰,早已妝容淩亂:“陛下,妾……承認!先皇後所言、楊夫人所言,妾一一承認,妾知已是罪該萬死,可這蠶蛻紙……這蠶蛻紙之事,妾是真真不知、真真與妾無關啊!”

  “還要狡辯嗎?”李世民欺上一步,卻聽身後女子聲音輕細而柔婉:“陛下且慢!”

  李世民與貴妃同時回身,但見徐惠容色蒼白,卻撐直身子,幾乎不穩,李世民連忙低身,扶穩她,徐惠蹙眉道:“陛下,貴妃侍您多年,便連妾都聽聞,陛下對於貴妃甚是愛憐,想來,是有情分的,貴妃尚有一子一女,又叫臨川公主與十殿下情何以堪?況且,妾相信蠶蛻紙一事,確與貴妃無關,貴妃既可承認其他,又何必去否認這一件呢?”

  李世民一怔,一字一句,如同剜刀割在心中,當年情境再次乍然眼底!

  遙想當年,自己對楊如夕心痛欲廢之時,無憂……亦是這樣勸解自己的,她說,恪兒已然懂事,陛下又要叫恪兒情何以堪!

  好一句情何以堪,可是無憂,她們個個為了名利權勢不擇手段,又叫朕……情何以堪!

  緩緩閉目,放開輕輕扶住徐惠的手,腦中掠過的卻皆是無憂的一言一句,一蹙眉、一低眼,那日,真真與今日太過相像!

  無憂,徐惠,難道,這真真便是天意!

  再睜開眼,精銳龍眸中有溫脈一縷,李世民沉沉歎一口氣,低聲道:“好!”

  轉身之間,目光已然冰涼:“你可聽到了嗎?今日起便在宮中閉門思過,然若再生歹心,便休怪朕……翻臉無情!”

  隨著這一句,貴妃身子癱軟在地,目光空茫,唇際似有僵澀的牽動!

  青磚地麵的涼,仿佛沁入了心中。

  原來,所謂繁華,不過如此,轉眼之間,便是狼藉一片!

  突然有些想笑,笑自己自以為聰明地度過了這許多年,卻不想早已在先皇後的手心中,自以為沒有留下一丁點兒證據,縱使是先皇後,又能怎樣?可她實在低估了先皇後,高估了自己!

  其實,先皇後依然沒有證據,可先皇後賭上的,是陛下的深情!

  他信她,無條件地信她,根本……不需要理由!

  貴妃冷笑,淚水已然落得濕透了衣襟。

  “陛下。”徐惠道:“可否要妾與貴妃單獨談談?”

  三人皆是一驚,李世民不解地蹙眉:“什麽?”

  楊若眉與貴妃亦望向她,徐惠隻是道:“妾,想和貴妃單獨談談。”

  她如何能夠不知,李世民追問,是追問她有何事要與貴妃單獨談,畢竟她與貴妃平日並不熟絡,可徐惠眼神誠摯,流透殷殷期盼。

  終是點了點頭:“好。”

  眼神示意楊若眉,若眉跟在他身後,李世民不禁回望,那倚在榻上的人,長發綿連,烏眸若漆,一身純白色錦絲衣,映著她臉色蒼白,唯有那唇上,有微點血色,仿佛是這夜色中徐徐綻放的白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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